1899年,深秋,离20世纪只隔着三阵风、一场雪。
19世纪最后几个月,北京城一片混乱。只有一些维持最低生存需要的粮店和药店,还会闪动几个慌张的身影。
这天,宣武门外菜市口的一家中药店接到过一张药方,药方上有一味药叫“龙骨”,其实就是古代的龟甲和兽骨,上面间或刻有一些奇怪的古文字。
使用这张药方的人,叫王懿荣,是当时京城顶级的古文字学者、金石学家。他还是一个科举出身的大官,授翰林,任南书房行走、国子监祭酒,主持着皇家最高学府。
王懿荣对古代彝器上的铭文做过深入研究,因此,那天偶尔看到药包里没有磨碎的“龙骨”上的古文字,立即敏感起来。
王懿荣熟悉古籍,又见到了实物,快速做出判断,眼前的这些有字甲骨,与《史记》中“闻古五帝三王发动举事必先决蓍龟”的论述有关。
那就太令人兴奋了。从黄帝开始的传说时代,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遥想过,却一直缺少实证;而眼前出现的,分明是那个时候占卜用的卜辞,而且是实实在在一大堆!
他不仅马上收购了这家中药店里的全部“龙骨”,而且嘱人四处再搜集,很快就集中了1500余块有字甲骨。
他收购时出钱大方,又多多益善,结果在京城内外,“龙骨”也就从一种不重要的药材变成了很贵重的文物,不少人为了钱财也纷纷加入寻找有字甲骨的队伍当中。
王懿荣还想做更多的收集研究工作,但那个乱世,身居要职的他需要关心的事情太多了。就在他发现甲骨文的半年之后,八国联军进攻北京,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在逃离京城前,授予这位文臣“京师团练大臣”的职务,令他代表朝廷与义和团联系,保卫京城。
在中国历代关及民族安危的战争中,开始总有不少武将在战斗,但到最后还在抵抗的,经常是文官。
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恐怕与中华文化的气节传承有关。
王懿荣也是这样,虽是文臣,但坚决不逃。在外国侵略者攻陷京师,但还没有来到他眼前的时候,他选择自杀殉国。
他自杀的过程非常惨烈。
先是吞金。金块无毒,只是凭着特殊的重量破坏肠胃系统,过程缓慢,造成的痛苦可想而知。但是,他挣扎许久仍然没有死。
于是喝毒药。在已经被破坏的肠胃系统中灌进剧毒,感觉必定是撕肝裂胆,但他居然还是没有死。
最后,他采取了第三项更彻底的措施,爬到了井边,投井而死!
从吞金、饮毒到投井,他硬是把官员的自杀方式、市民的自杀方式,以及农人的自杀方式轮了一个遍,等于以三度誓词、三条道路走向了灭绝,真正是义无反顾!
他投井之后,他的妻子和儿媳也随之投井!
王懿荣是真正的大丈夫,在国难当头的关口上成了民族英雄。他研究的是金石,自己却成了中国文化中铿锵的金石;他发现的是“龙骨”,自己却成了中华民族真正的“龙骨”!
1900年的北京,看似败落了,但只要有这一口砖井、这一堆甲骨,也就没有从根本上陨灭。
王懿荣为官清廉,死后家境拮据,债台高筑。他的儿子王翰甫为了偿还债务,只能出售父亲前几个月搜集起来的甲骨。但他也知道,这些甲骨意义重大,只能售给真正有志于甲骨文研究的中国学者。
王懿荣的好友刘鹗,正是一个资深的金石研究者。对,就是那个小说《老残游记》的作者。
刘鹗怀着对老友殉难的巨大悲痛,购买了王懿荣留下的甲骨,接过了研究的重担。同时他又搜集了好几千片甲骨,在《老残游记》发表的同一年,1903年,出版了《铁云藏龟》一书,使甲骨文第一次从私家秘藏,变成了向民众公开的文物资料。
刘鹗还第一个提出甲骨文是“殷人刀笔文字”,正确地划定了朝代,学术意义重大。
殷,也就是商王盘庚把都城迁到殷地之后对商的别称。商因迁殷而达到极盛,是中国早期历史上的一件大事。
但是,一个伟大的事业在开创之初,总是杀气逼人,刘鹗也很快走向了毁灭。就在《铁云藏龟》出版后的五年,他突然莫名其妙地被罗织了罪名,流放新疆。罪名之一是“擅散太仓粟”,硬把好事说成坏事;罪名之二是“浦口购地”,硬把无事说是有事。
1909年,刘鹗在新疆因脑溢血而死。
你看,发现甲骨文只有十年,第一、第二号功臣都已经快速离世。离世的原因似乎都与甲骨文无关,而似乎又有关。这里面是否隐藏着一种诅咒和噩运?
但是,这并没有阻吓住中国学者。刘鹗去世后,他的儿女亲家、另一位大学者罗振玉接起来研究甲骨的重担。
对甲骨文,他最为关心的是出土地点,而不是就字论字、就片论片。因为只有考定了出土地点,才能理清楚整体背景和来龙去脉。
事实证明,这真是高人之见。
在罗振玉之前,无论是王懿荣还是刘鹗,都不知道甲骨文出土的准确地点。他们也想找到真正的出处,但被一些试图垄断甲骨买卖的古董商骗了,以为是在河南的汤阴,或卫辉。
罗振玉的女婿,也就是刘鹗的儿子刘大坤,曾到汤阴一带寻找过,没有找到。
因此,现场勘察这个问题一直挂在罗振玉心上。终于,一位姓范的古董商人酒后失言,使罗振玉得知了一个重要的地名:河南安阳城西北五里处,洹河边的一个村落,叫小屯。
洹河边?罗振玉似有所悟。他立即派弟弟到小屯去看一看,这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是很不容易走下来的路程。到了以后,实在令人吃惊。
当地村民知道甲骨能卖大钱,几十家村民都在发疯般地大掘大挖。一家之内的兄弟老幼也各挖各的,互不通气;等到古董商一来,大伙成筐成箩地抬来,一片喧闹。
为了争夺甲骨,村民之间还常常发生械斗。连村里的小孩子也知道在大人已经捡拾过的泥土堆里去翻找,他们拿出来的甲骨虽然大多是破碎的,却也有上好的佳品。罗振玉的弟弟一天之内就可以收购到一千多片。
罗振玉从弟弟那里拿到了收购来的一万多片甲骨,大喜过望,因为准确的出土地点找到了,又得到了这么多可供进一步研究的宝贝。但是,他又真正地紧张起来。
一个最简单的推理是:村民们的大掘大挖虽然比以前把甲骨当做药材被磨成粉末好,至少把甲骨文留存于世间了,但是,为什么在小屯村会埋藏这么多甲骨呢?
刘鹗已经判断甲骨文应该是“殷人刀笔文字”,那么,小屯会不会是殷代的某个都城?
如果是,那么,村民们的大掘大挖必定是严重地破坏了一个遗址。
这是最简单的推理,连普通学者也能想出。罗振玉不是普通学者,他从小屯村紧靠洹河的地理位置,立即联想到《史记》所说的“洹水南殷虚上”,以及唐人《史记正义》所说的“相州安阳本盘庚所都,即北冢殷虚”。
他凭着到手的大量甲骨进行仔细研究,很快得出结论,小屯就是商代晚期最稳定、最长久的都城遗址殷墟所在,而甲骨卜辞就是殷王室之物。
为什么殷墟的被确定如此重要?因为这不仅是从汉代以来一直被提起的“殷墟”这个顶级历史地名的被确定,而且是伟大而朦胧的商代史迹的被确定。
从此,一直像神话般缥缈,因而一直被史学界“疑古派”频频否认的夏、商、周三代,开始从传说走向信史。
1915年3月,罗振玉终于亲自来到了安阳小屯村。早上到的安阳,先入住一家叫“人和昌栈”的旅馆,吃了早饭就雇了一辆车到小屯。他一身马褂,戴着圆框眼镜,显得有点疲倦,这年他49岁。
这是中国高层学者首次出现在殷墟现场。
罗振玉已经够厉害的了,不久他身边又站起来一位更杰出的学者王国维。
王国维比罗振玉小11岁,在青年时代就受到罗振玉的不少帮助,两人关系密切。相比之下,罗振玉对甲骨文的研究还偏重于文字释读,而到了王国维,则以甲骨文为工具来研究殷代历史了。
1917年,王国维发表了《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证实了从来没有被证实过的《史记·殷本纪》所记的殷代世系,同时又指出了其中一些错讹。此外,他还根据甲骨文研究了殷代的典章制度。
王国维的研究,体现了到他为止甲骨文研究的最高峰。他对甲骨文研究的介入,标志着中国最高文化良知的郑重选择。而且由于他,中国新史学从一片片甲骨中奠基了。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王国维还是延续了甲骨文大师们难逃的悲惨命运,走上了自杀之途。
1927年6月2日,王国维于颐和园中昆明湖鱼藻轩自沉。事前,并无自尽的征兆。
6月2日这天,先生早起盥洗完毕,即至饭厅早餐,餐后至书房小坐。然后到达办公室,准备给毕业研究生评定成绩,但是发觉试卷、文章未带来,便命研究院的听差从家中取来。
卷稿取来后,先生很认真地进行了评定。随后,先生和研究院办公处的侯厚培共谈下学期招生事,相谈甚久,言毕,欲借洋二元,侯给了五元钞票,先生即出办公室,雇了一辆人力车,前往颐和园。
吸完一根烟,11时左右,先生跃身头朝下扎入水中,于园中昆明湖鱼藻轩自沉。
事后人们在其内衣口袋内发现遗书,遗书中写道“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短短数言,给了后人无数的猜测。
难道,甲骨文石破天惊般出土所夹带起来的杀伐之气还没有消散?
王国维之死,不如王懿荣慷慨殉国那么壮烈,也没有刘鹗猝死新疆那么窝囊。他的死因一直不明不白,历来颇多评说。
我想,根本原因是,他负载了太重的历史文化,又面对着太陌生的时局变化。两种力量发生撞击,他正好夹在中间。这里边,甲骨文并不是把他推向死亡的直接原因,却一定在压垮他的过程中增添过重量。
这种不可承受之重,其实也压垮了另一位甲骨文大师罗振玉。罗振玉并没有自杀,却以清朝遗民的心理谋求复辟,后来还在伪满洲国任职,变成了另一种精神自戕。
1924年时,经人举荐,罗振玉被前清末代皇帝溥仪召入宫中,入值南书房。此后十几年时间里,罗振玉一直在溥仪身边鞍前马后地从事复辟大业。
因此,罗振玉的一生争议很大,尤其是他在伪满任职的经历让后世一些人称其为汉奸文人。不过无论如何,他在甲骨研究、敦煌学研究等方面所取得的成就,确实是为后世做出了巨大贡献。
甲骨文中有一种“贞人”,是商代主持占卜的史官。我觉得王懿荣、刘鹗、罗振玉、王国维等学者都可以看成是现代“贞人”,他们寻找,他们记录,他们破读,他们“占卜”。只不过,他们的职业过于特殊,他们的命运过于蹊跷。
在王国维自杀的第二年,情况发生了变化。也许,是王国维的在天之灵在偿还夙愿?
1928年,刚刚成立的“中央研究院”派王国维的学生董作宾前往殷墟调查,发现那里的文物并没有挖完,那里的古迹急需要保护。
于是研究院决定,以国家学术机构的力量科学地发掘殷墟遗址。院长蔡元培还致函驻守河南的将军冯玉祥,派军人驻守小屯。
从此开始,研究院对殷墟遗地连续进行了15次大规模的科学发掘工作。董作宾,以及后来加入的具有国际学术水准的李济、梁思永等专家合力组织,使所有的发掘都保持着明确的坑位记录,并对甲骨周边的遗迹、文化层和多种器物进行系统勘察,极大地提高了殷墟发掘的学术价值。
1936年6月12日在第13次发掘时发现了YH127甲骨窖穴,这是奇迹般的最大收获,因为这里是古代留下的一个皇家档案库。
后来,随着司母戊大方鼎的发现和妇好墓的发掘,商代显得越来越完整、越来越具体、越来越美丽,也越来越伟大了。
由此看来,1928年似乎是个界限,甲骨文研究者不再屡遭噩运了。
但是,仍然有一项发掘记录让我读了非常吃惊,那就是在YH127这个最大的甲骨窖穴发现后装箱运至安阳火车站的时候,突然产生了奇特的气象变化。
殷墟边上的洹河居然向天喷出云气,云气变成白云,又立即变成乌云,并且很快从殷墟上空移至火车站上空,顿时电闪雷鸣,大雨滂沱,倾泻在装甲骨的大木箱上。
再明白不过,上天在为它送行,送得气势浩荡,又悲情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