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57年,七十三岁的太上皇唐玄宗李隆基,在儿子唐肃宗派出的三千精兵的看护下,回到了暌别一年的长安。与其说是在看护下,不如说是在监视下。
显然,对于已经失去无上权位,并垂垂老矣的父亲,做儿子的唐肃宗仍然存有十足的戒备之心。
武则天去世后,唐朝政局并不稳定。二十六岁的李隆基果断发动唐隆政变,帮助父亲唐睿宗登上帝位,又在和姑姑太平公主的权力斗争中胜出,成为帝国的最终主宰。大唐在他手上繁盛到了极致,又迅速地在他手上崩溃,如同一朵易谢的昙花。
他从儿子手中夺取了拥有绝世美貌的妃子杨玉环,给予万千宠爱,又在落难途中,将其当作替罪羊残忍赐死……欲望、权力、财富、内斗、巨变,他仿佛是个天生的主角,身上充满了电视剧都爱拍、人人都爱看的话题元素。
而此刻,在唐玄宗人生的最后几年,他仍然无法从舞台上安然退场,这既是剧情需要,又或者说是角色注定。他还要和目前的天子——自己的儿子唐肃宗李亨,演完此生的最终一幕:尴尬的父子情分。
安史之乱爆发后,在眼见唐军无法坚守的情况下,唐玄宗瞒着绝大多数人,在杨贵妃姊妹的陪同下,只带着部分后宫、宦官、子孙及亲信,在禁军的护卫下神不知鬼不觉地逃离了长安城。据说,那一天早晨,百官还照常去上朝,宫里秩序井然,没人知道皇宫里的主人已经溜之大吉.
唐玄宗这一次出走,目的是川蜀之地,史称“玄宗幸蜀”。所谓“幸”,是史书惯常使用的一种为帝王挽回面子的说法。毕竟说“逃”,这让堂堂大唐的天子脸往哪儿搁?这种为尊者讳的传统,就是所谓的春秋笔法(据说来自《春秋》)。在这部书里,周天子被迫出宫参加诸侯的盟会,被隐晦地写成了“天子狩于河阳”。而再往后,南宋的君主被金国追杀得落难乘船出海,还有“游于海上”这种委婉的说法。无论史书记载得有多么曲折掩饰,唐玄宗逃难的实际境况都是惨不忍睹的。食物短缺是其一,以致宰相不得不亲自去买烧饼给唐玄宗吃。
“入蜀”是杨国忠的提议,他之所以选择此处,只因为四川是他长期经营的根据地。他身兼剑南节度使一职,最安全的归属无过于此。他只要回到大本营,至少可保唐玄宗做一方之主,而自己则仍可安然把持权位。但同行人中,太子李亨的脸色可就不太好看了。
这一年,他的父亲唐玄宗已经七十二岁,当了四十五年的太平天子。
而李亨自己,已经四十六岁。他的儿子,将来的唐代宗,已经三十岁。他的孙子,将来的唐德宗,也已经十五岁。
四十六岁虽然不太老,但也临近知天命的年纪。李亨细细地盘算了一下,自己已经在太子之位上十九年之久,是不是应该继续跟着长寿的父亲入蜀,拼一拼谁活得更长呢?让李亨惧怕的事,除了年龄的衰老,还有来自政敌的虎视眈眈。他并非唐玄宗的长子,也并非最早预定的皇位继承人,在原太子罪死后,他才侥幸获得了机会。但他自从获得那一线希望后,就不断地遇到挑战和威胁,其中最大的威胁,来自武惠妃之子寿王李琩.
蜀地,是唐玄宗的世外桃源,是杨国忠的老窝,却是太子李亨吉凶未卜的虎穴和陷阱。谁知道到了那里,还有多少莫测的风险在等待着他呢?谁又能保证他依然能牢牢地守住他的太子之位呢?李亨越往前走,心情越是忐忑。无论如何,和父亲和杨国忠分道扬镳是他更好的选择,但前提是,他必须拥有这样做的实力。
在马嵬驿,李亨郑重地选定了这一重要的人生抉择,也较好地实施了自己的计划。他成功地说服了禁军首领陈玄礼,获得了禁军士兵的支持,并煽动他们将怒火一齐倾注在杨国忠、杨贵妃等人身上,当众处死了这几只替罪羔羊。这里之所以保守地用了“较好”两个字,是因为陈玄礼最终仍然坚定地站在了唐玄宗一边。他是唐玄宗几十年的亲信老部下,长期统领禁军。他只愿意帮助太子诛杀犯了众怒的杨氏一家,却绝不允许唐玄宗受到任何伤害。
事已至此,本来一同入蜀的帝国核心围绕着不同的主人分裂成了态度迥然的两派。陈玄礼、高力士等人全力保唐玄宗无恙,按照原计划西行。而太子派的拥护者,则夺取了更多的物资,决定北上迎战安史叛军。
从此,父子相隔山水,表面上维持着父慈子孝的美好局面,实际上却各怀鬼胎。在唐肃宗看来,虽然他名义上扛起了唐王朝的旗帜,但只要父亲一日不死,就随时有复辟的可能。毕竟四十多年太平天子的号召力,非同一般。比起他这个匆匆即位的皇帝,天下州县、黎民百姓恐怕更拥戴唐玄宗多一点。
更何况马嵬驿一事,虽号称是诛杀乱臣,但毕竟理亏在他,难保父亲到时不以此为由,反过来讨伐自己。更重要的是,其时唐肃宗真正能指挥的天下,仍然有限。比如南方,就有永王李璘的势力存在。而唐玄宗,表面上接受了这一既成事实,实则毫不甘心,仍然企图东山再起,好好收拾这胆大包天、兵变夺权的孽子。永王李璘正是在唐玄宗的授权之下,另树一支旗帜,打算控制广阔的南方,达到和肃宗分治对抗的目的。
而后者的象征意义则更大,长安,那是宗庙所在地。夺回这一圣地,唐肃宗既可以向祖宗表明他无愧于当李唐的继承人,又可以向天下臣民表明自己是他们值得依赖的社稷主。击败永王,是为了让唐玄宗灰心死心;夺回长安,是为了赢得军心民心。
剩下的,就是让父亲乖乖地回到长安来,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身边,不要再有任何轻举妄动。这自然也是一举两得之事,他既可以控制唐玄宗于视野之内,又可以大秀孝心,修补那在马嵬驿破碎的父子关系,在天下人面前继续上演父慈子孝。
于是本篇开头的一幕便上演了。唐玄宗在六百名护卫的保护之下,到了凤翔,前来迎接他的是唐肃宗派来的精骑三千。
显然唐肃宗并不敢对父亲掉以轻心。于是唐玄宗下令自己的护卫统统缴械,举手投降。在唐人郑嵎的《津阳门诗》中,父子这次相见,有个尴尬的细节。进城门时,唐玄宗和唐肃宗忽然不知道该让谁先走了,问遍群臣,他们也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一礼仪规范。最后高力士出来解围道:皇帝走正门,后走;太上皇走偏门,先行。如此才照顾了双方的面子。这个故事细节未必真实,但由此可见,在唐人眼里,父子间的尴尬氛围是真实的。
唐玄宗回到长安后,先被安置在城东的兴庆宫,远离政治中心,却能被长安百姓看到。《常侍言旨》记,有一天玄宗登上宫楼,街上的百姓纷纷大呼:“今日再得见我太平天子!”一时山呼万岁。
《资治通鉴》则称,唐玄宗不但赐食百姓,还召将军、剑南奏事官等人会面。唐玄宗的号召力仍然如此强,并且还私下接触军官大臣,这样的事实显然不被唐肃宗允许。
于是唐肃宗的亲信李辅国出面,决定将玄宗移到西内苑,就住在唐肃宗的眼皮底下。为免唐玄宗拒绝,这次搬家并不是一次和平的行动。李辅国率领五百骑,亮出兵器拦住唐玄宗的马,差点把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太上皇吓得从马上摔下来。这时又是高力士撑住了场面。他喝止道:“李辅国何得无礼?”
唐玄宗曾看着治下的帝国,自满地对高力士说:“朕如今垂垂老矣,朝中大事有杨国忠,边境军事有诸大将,夫复何忧呢!”高力士忧心忡忡地回答:“小臣听说朝廷近来出征南诏屡受挫败,边将又多拥兵自重,陛下将如何应对?臣担心一旦有变,不可收拾,又怎么能说没有可以担忧的了呢?”唐玄宗一愣,看着这个伺候了自己半生的奴才,没想到他会直截了当地说出如此的话来。
而唐玄宗在数次面临危险时,高力士也都表现出了忠诚勇敢的一面。高力士虽是以奴自居,但至少是个有担当且正直的忠奴。不过此时的唐玄宗已经失了势,高力士也只能在气势上不输于李辅国。
最终唐玄宗还是被迁移到了西内,且只有老弱侍卫几十人陪同,陈玄礼、高力士等亲信从此都不得伴随在唐玄宗左右。仅仅九天之后,高力士就被流放到巫州,陈玄礼被勒令致仕。
在最后几年幽禁生活里,他郁郁地看着从自己手里夺去权力的儿子,不知道有没有想起遥远的以前,那时他二十九岁,也通过一次兵变,使得自己的父亲卸去了所有权力,当起了太上皇。
权力篡夺、亲属相争,这一切多么熟悉,多么像个轮回,多么像个恶毒的诅咒。李隆基死去的同月,唐肃宗驾崩。
不久,遇赦归途中的高力士听说玄宗已死,“号恸,呕血而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