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戏马台上的歌功颂德之声刚落,长安城里就出了新的变乱。虽然失去了王镇恶、沈田子两员大将,但关中的局势在王修、傅弘之、毛修之等人的维持下,一时还撑得下去,只是由于匈奴骑兵的不断骚扰,长安城的物资供应时断时续,比较紧张。然而,名义上的统帅刘义真只是个十二岁的少年,他出生时刘裕已经发迹,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免不了有一些少爷脾气,尤其花起钱来大手大脚,赏赐手下不知道节制。
长史王修看在眼里,不免要唠叨几句,对他的赏赐加以限制。这来,刘义真身边那些受宠的手下不干了,心说王修你这不是断老子的财路么,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这些人没事就跟刘义真说:“王镇恶想要造反,所以沈田子才杀了他。王修又杀了沈田子,说明他也想造反。”刘义真十二岁的小脑袋转不过弯来,觉得好像就是这样,问那怎么办呢?左右说咱们先下手为强,也得杀了王修。
王修根本没想到自己尽职尽责,这个少主子居然想杀自己,糊里糊涂地便被刘义真的手下人一拥而上砍了脑袋。王修这一死,关中人情大哗,各地防守的局势就乱了套。刘义真不懂军事,干脆就把在外驻防的军队都调回了长安,关起门来家里蹲。这来,匈奴人的军队,毫无阻碍地进至长安城外,夏王赫连勃勃亲自领军屯驻在长安西北,城内外的物资供应全被切断,刘义真只好火速遣使向老爸告急。
听说儿子让人堵在了长安城里,刘裕自然十分重视,急忙下令召义真东归,而派辅国将军蒯恩前往接应,又派朱龄石为雍州刺史,替代刘义真镇守长安,他的弟弟朱超石巡行河洛。朱龄石临行前,刘裕嘱咐道:“你到长安之后,传我命令叫义真轻装速行,不出潼关,决不可放慢脚步!如果关中实在守不下去,你就和他一块回来便是。”
十一月,朱龄石和蒯恩赶到了长安,催促刘义真速速出关。可这时长安的守军,因为约束不利已经乱成了一团,临走前大肆掳掠,抢来的财货女子装满了大车,不但严重影响了行军速度,而且搞得长安百姓民怨沸腾、眼看就要激起民变。朱龄石叫蒯恩护送刘义真先行,自己尽量能撑多久就撑多久。
蒯恩、傅弘之等护着刘义真,决定不走潼关,而走距离较近的武关道。赫连璝得到消息,率大军三万急速追击刘义真。眼看队伍行进速度慢似蜗牛,傅弘之急躁万分,对刘义真道:“宋公交待我们要轻装疾行,可如今带了这么多辎重,一天下来还走不到十里,追兵马上就要杀到,这可怎么得了?您应该下令丢弃这些大车才是!”
刘义真不听。其实就篡他肯听,好不容易抢来那么多财货的将士们,也未必会服从这个乳臭未干的少年的命令。结果,傅弘之话音刚落,匈奴人的骑兵就杀到了。傅弘之、蒯恩只好率部断后,掩护刘义真边打边撤。两人力战连日,一直退到了青泥附近。赫连勃勃早就在这里埋伏下了王买德一支军队。受到赫连璝和王买德的前后夹击,晋兵大败,傅弘之、蒯恩、毛修之先后都被匈奴人生擒活捉。
幸亏刘义真走在最前面,而且即将天黑,他滚在道旁草丛之中才躲过了追兵。夜深后,刘义真孤身一人躲在草丛里冷得发抖,忽然听见远处有人呼叫自己。他爬到道边,听声音像是中兵参军段宏,于是应答呼叫,与段宏相会。段宏见少主幸免于难,大喜过望,将刘义真缚在背后,两人共骑一马匆匆南归。经此一难,刘义真觉得自己好像又活了一回,对段宏道:“今日之事,我确实应对不当。可大丈夫不经此劫,又何以知世道艰难!”
事后,被俘的傅弘之、蒯恩宁死不降,被赫连勃勃所杀。其余一起被害的晋军将士,被赫连勃勃修成了人头金字塔,号称“髑髅台”。毛修之则选择了忍辱偷生,后来北魏灭夏,他又在鲜卑人的朝廷里当了大官,养了一堆妻妾,生了一堆娃娃,最后一直活到七十二岁才死于北魏。而长安城里的朱龄石,没坚持多久就被愤怒的百姓逐了出来。
一不做,二不休,朱龄石干脆焚烧长安宫室,往潼关投奔了驻守曹公垒的王敬先。这时,执行巡行河洛任务的朱超石正在蒲坂,听说哥哥在潼关,也来相会。夺得了长安的赫连勃勃又派三子赫连昌领军来攻。由于曹公垒位于高坡之上,取水不易。赫连昌先切断了晋军水源,然后率军围攻。晋军将士断水多日,战斗力低下,很快营垒就要失陷。
朱龄石见状,对超石道:“你我兄弟若都客死异域,那我们的父母该有多么伤心!趁现在营垒未陷,你赶快寻一条小路逃回去吧!如此我便死而无恨。”朱超石抱着哥哥大哭,说:“人谁无死?我何忍弃兄长不顾而去啊!”最后兄弟二人与王敬先一起被俘往长安,赫连勃勃将他们全部处死。
身在彭城的刘裕惊闻长安失陷,而且连自己的儿子都生死不明,勃然大怒,当即就下令召集将士,准备刻日再次北伐。侍中谢晦进谏说如今土卒疲弊,最好改年再行征伐,刘裕不听。郑鲜之又上表说:“如果殿下亲统大军征伐,敌人得知后,一定会并力守潼关,这样的话,直接进攻恐怕难以攻克。如果您停驻洛阳指挥,那跟现在区别也不大,犯不上为此劳动您的圣驾。
况且匈奴人虽然猖狂,却不敢乘胜出关,显然是畏惧殿下您的虎威。如果到了洛阳又回来,岂不是会让敌人看轻?反而会滋生边患。再说如果大军远出,难免生出后患,这一点当年卢循的事就是明证。现今江南正闹水灾,百姓缺衣少食,三吴群盗泛滥,这都是因为这几年兵役太多的缘故。
江南的百姓早就昐着您过江呢,如果听说您又北伐去了,说不定会在腹心之地生出祸患。殿下如果实在担忧夏兵东进、可以与魏国结好便是。魏、夏两国乃世仇,结好魏国则河南安,河南安则青兖静。还请殿下深思。”郑鲜之说了这么多,其实还有最关键的一点,他没好意思说出口:主公您取代晋室天下的计划,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期,这种时候,怎么能分心去干别的事呢?
恰好这时段宏送来消息,说刘义真被自己所救,正在返回途中,刘裕才打消了北伐的念头。虽说如此,眼看自己辛苦攻略而来的大好河山,不但这样白白落入敌寇之手,还折损了手下多名能征惯战的大将,这口气叫刘裕怎能咽得下?之后数日,刘裕屡次登城北望,慨然涕下,久久不能释怀。
义熙十四年冬,各国负责观测星相的太史,注意到了一个奇异的现象:一颗拖着长长尾巴的彗星出天津,入太微,经北斗,络紫微,十多天后才消失不见。向来对星相甚感兴趣的魏主拓跋嗣为此召开了学术会议,集合了国中有名的术士儒生展开了一次大讨论。拓跋嗣问道:“当今四海分裂,此一天相究竟主何休咎,又应在何国?朕十分担心。列位爱卿请畅所欲言,万勿隐瞒。”
读过拙著《东晋十六国风云》的朋友应该知道,在天文星相这一领域,大才子崔浩绝对是当之无愧的专家和学术大腕。那些术士儒生见崔浩在场,谁也不愿意露怯出丑,都推举崔浩出列发表意见。崔浩当仁不让,禀奏道:“天相乃因人事而起,人间若无乱事,彗星又岂能为妖?当年王莽篡汉之前,天上亦有彗星,出入轨迹与今日相同。我国主尊臣卑,上下有序,民无异望。
唯有南方的晋朝主弱臣强,以下克上,因此才有桓玄逼夺、刘裕秉权之事。此彗星乃人间恶气所生,正是晋朝将灭、刘裕篡国之应。”此言一出,诸术士儒生无人能够质疑,拓跋嗣也深以为然。与此同时,在数千里外的彭城,宋公刘裕正有条不紊地实行着他的篡晋计划。改朝换代这种大事,在意识形态领域找到一些理论支持才好进行。
魏晋之人最重谶纬,当时流行的一则谶言就是“昌明之后有二帝”。今上晋安帝的老爸简文帝的名讳就叫昌明,如果谶言可信,那么在晋安帝之后,还得有一个司马家的皇帝,才能轮到刘裕来接班。既然如此,刘裕决定废掉晋安帝,立他的弟弟司马德文登基来应这则谶言。可晋安帝这冷热不辨的白痴模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拿他的智商做废帝的理由,说不过去。
说他失德无道更是扯淡,与其费力气找废帝的口实,不如干脆杀了他省事。于是刘裕授意时常随侍安帝的中书侍郎王韶之,叫他找机会弄死晋安帝。王韶之出身琅琊王氏,自小喜爱史籍,成年后曾经著有私家当代史著作,后来名之为《晋安帝阳秋》,时人评论此书叙事谨严、辞论可观,堪称当代佳史。
身为历史学家,王韶之肯定知道《左传》所载的“齐太史”故事:齐国权臣崔杼弑君,太史秉笔直书;崔杼杀太史,然而太史的弟弟仍旧如实记录;崔杼又杀太史弟,可太史幼弟仍据实书写,崔杼最终无奈放弃。可以想象,当王韶之接到刘裕命其弑君的授意时,他内心深处必有一番挣扎。
尽管深知弑君之行“将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然而自保求存之心,终究胜过了道德名誉的约束,王韶之决定执行这一任务,用晋安帝的性命,换取自己的性命和禄位。由于刘裕谋求篡晋的野心众所周知,近几年琅琊王司马德文,一直紧密陪伴在安帝左右,生怕这个傻哥哥不经意间就着了道。王韶之窥伺了多日,愣是找不着下手的机会。
偏巧这时司马德文得了病,搬到外面居住了几天。十二月十七,王韶之和左右数人,将晋安帝勒死于东堂之中。事后,刘裕假称遗诏,奉琅琊王司马德文即皇帝位,是为晋恭帝。之后将要发生的事,上至恭帝,下至群臣,谁都心知肚明。次年正月,朝廷征刘裕入朝辅政,同时晋封刘裕为宋王。七月,刘裕接受宋王称号,迁都寿阳(即寿春,今安徽寿县)。
十二月,恭帝又命宋王享受配戴皇帝冕旒、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跸、乘金银车、驾六马等与天子平级的殊礼;又进王太妃为太后,王妃为王后,世子为太子。转过年来,时机已经成熟,一切条件已经具备,现在所差的就只剩下最后的一道程序——禅让。这一年,刘裕已经五十八岁。年与日逝,意与时移,他近年越发觉得自己齿摇发落、精力不济起来,尤其年轻时领军作战所受的刀箭创伤,每逢阴雨天气便疼痛非常。
所有这一切,似乎都在催促着刘裕,让他感到时间紧迫,得赶快迈出这最后一步才行。然而谋朝篡位这种事,毕竟不好意思自己说出口来。刘裕斟酌再三,决定召集手下群臣一同宴饮。席间,他从容言道:“当年桓玄篡位,鼎命已移,我首倡大义,复兴皇室。十余年来东征西讨,平定四海,终于成就今日功业,遂享九锡之礼。常言道‘物戒盛满’,现今我年将衰暮,却享受如此尊崇殊礼,恐怕不是久安之道。
我打篡近日奉还爵位,归老京师,颐养天年。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不能再往深里说了。刘裕以为手下这些人里,肯定有聪明人,能够体察到自己的用意。可放眼望去,满堂的文武群臣,个个只是垂首低头、歌功颂德,并无一人站出来接自己的话头。刘裕深感沮丧,心不在焉地结束了宴请,闷闷不乐回宫而去。
天色向晚,文武群臣各自归家。中书令傅亮出得门来,方才刘裕的言谈举止,仍是萦绕于心。傅亮这个人,他博涉经史,尤善文词,在刘裕身边一直扮演着给领导写稿的秘书角色,所以向来擅于揣摩领导的心思。他低头细思片刻,忽然间体悟到了刚才刘裕话中的深意。暗骂自己糊涂。可这时宫门已闭,再想见刘裕只能等到明天早上。
傅亮深知这一天赐良机,将决定自已下半生的富贵,于是冒禁敲门,请求立刻觐见宋王。刘裕正在郁闷,忽然听说傅亮请见,心下暗喜,知道终于还是有那懂事的人,于是下令开门。傅亮一见刘裕,便道:“臣请求即刻返京。”刘裕当即明白了他的用意,别的什么都没问,只说:“需几人陪同?”傅亮道:“几十个人便已足够。”刘裕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傅亮随即告辞。
此时已是深夜。傅亮仰头望天,但见一个拖着长长尾巴的彗星,正在天空中曳行。他拍了一下大腿,叹道:“我以前向来不信天文,没想到今日竟如此灵验。”当下回府打点行装,天明后乘船奔建康而去。有了傅亮的运作,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元熙二年(公元420年)四月,朝廷再次征刘裕入京辅政。
六月初九,傅亮拿着事先写好的禅位诏书向晋恭帝暗示,已经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识相的话,就赶紧自动下台。司马德文可不傻,知道自己若敢说半个不字,便会跟哥哥一样死于非命,于是欣然执笔,对左右道:“当年桓玄篡位,晋室已失天下。幸因刘公的辅佐,又延长国祚近二十年。今日之事,我心甘情愿。”于是将禅位诏书原样照抄了一份。
六月十一日,晋恭帝在琅琊王府宣布逊位。晋朝的文武百官就地拜辞,秘书监徐广恸哭不止。至此,立国江左的东晋正式宣告灭亡,共传十一帝,享国一百零三年。三天后,刘裕于建康南郊登坛称帝,刘宋王朝正式开国。即位仪式结束后,刘裕自石头城入居建康宫。陪同的队列中,徐广再次伤感落泪。谢晦见状责备道:“徐公此举,未免有点过分了吧!”徐广答道:“阁下是宋朝佐命功臣,而我却是晋朝遗老。悲欢之事,自然各不相同。”
结语
随后,刘裕登临太极殿,宣布大赦改元,与民更始。在隆安三年以下级军官出道二十二年后,京口布衣刘寄奴,终于攀上了人生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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