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认识张守珪,大多是因为他的“宝贝”干儿子安禄山。这种认知上的颠倒实在让人无语,事实上,如果没有张守珪的护佑和提携,根本就没有后来的安禄山。
安禄山第一次见到张守珪的时候已经三十多岁,身份是偷羊贼,而张守珪则是一个早就扬名西域、河西的虎将,此时的幽州节度使。
好钢用在刀刃上,大唐的军事重镇在西边,为何将张守珪弄到东北来抓小偷呢?
张守珪的调动令是唐玄宗亲自下发的,因为幽州节度使管辖下的契丹乱了,稍有不慎,这地方很可能就变成第二个军事热点区。要是那样的话,从西向东,大唐的整个北部防线全都亮红灯,压力太大啦!
所以,唐玄宗需要一位狠角色,来灭掉契丹这把火。
契丹不是欺负北宋的草原民族吗?怎么“穿越”到唐朝来了呢?
耶律阿保机建立“大契丹国”是在五代十国时期,但契丹民族的存在却源远流长,它第一次出现在史书是魏晋时期,距唐玄宗开元时期400年,距阿保机建国600年。
契丹从部落联盟到建立帝国,经历了“大贺氏”统治期、“遥辇氏”统治期和“耶律阿保机”时期三个阶段。阿保机建国后44年,北宋才建立。
唐玄宗开元年间,正是大贺氏统治阶段的末期。彼时契丹权臣当道,内乱不止。
契丹自从贞观三年依附于大唐,被赐姓李之后的七十年,一直以“松漠都督”的身份统治着契丹八部。
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契丹第五任酋长李尽忠反唐,第一次自称可汗。虽然叛乱很快被平定了,但契丹与大唐的臣属关系中断了十几年。
开元二年,继任可汗李失活宣布脱离突厥,再度回到大唐的怀抱。这个意外收获让唐玄宗惊喜不已,他慷慨地给李失活开出了一系列的赏赐:赐铁券丹书、复置松漠都督府、赐婚尚永乐公主。
永乐公主是唐玄宗的外甥女,但也算是有皇室血统,对尚处于“练级阶段”的契丹来说,第一次沾上皇家血脉,也算是莫大的荣誉了。
遗憾的是,李失活才享受了两年的驸马爷待遇就病逝了,继任的是他的弟弟李娑固。当然,按照草原民族的习俗,永乐公主也被他一并继承了。
即位当年,李娑固还曾经携永乐公主回娘家看看,受到了唐玄宗的热情款待。唐契一家亲,这个场面很温馨,然而一个人的出现破坏了这种和谐的气氛。
此人就是契丹权臣可突于(也作“可突干”),出身于遥辇氏。
前面我们说过,契丹是一个部落联盟结构,大贺氏垄断了首领的继承权,但随着遥辇氏的势力壮大,这种格局遭到了严重的挑战。以可突于为首,遥辇氏逐渐掏空了大贺氏的权力。
李娑固当然不开心,于是便暗中磨刀,想干掉可突于。
可突于也不是吃干饭的,他早就在李娑固身边遍布了眼线。李娑固毫无悬念地败了,只能狼狈地逃往营州,希望抱老丈人的大腿。
唐军真给力,毫不犹豫地给自家女婿撑腰,出兵了。只是……也败了,还导致李娑固被可突于杀害了。
可突于还真不是个莽撞汉,他展现出了高超的政治才华。李娑固被杀后,可突于立刻做了两件事:拥立李娑固的堂弟李郁玉为可汗,同时派使者向唐玄宗请罪。
这叫两手抓,一手硬一手软,硬的是坏事我干了,新可汗我也立了,你老李想改变现状没那么容易。软的是,我立的依然是大贺氏家族的人,同时也认错了,算是给你大唐台阶了。
唐玄宗被迫接受了这个结果,除非他想大动干戈,彻底铲除掉遥辇氏的影响力。对大唐来说,东北以稳定为第一要务,犯不着这么做。
在这个思想前提下,唐玄宗不惜放下身段做了两件事:以慕容氏为燕郡公主赐婚李郁玉,同时赏拔可突于。
开元十年,可突于第一次入朝,唐玄宗赏了他一个左羽林将军的职位,还带着他到并州巡游了一趟。一是展现皇恩,二是炫耀边关武备,恩威并举,用心良苦。
李郁玉倒是没跟可突于发生冲突,但却步了李失活的后尘——短命,享受不起公主的皇家服务,第二年就死了。
于是李咄于连哥哥的汗位和嫂子一起继承了。
李咄于是几任可汗中最亲唐的一位,他在任期间跟朝廷往来密切,不停地进献战马等贡品。
当然,李咄于此举其实是有目的的,原来他也跟可突于产生了激烈的矛盾,希望借助朝廷的力量除掉可突于。
不过李咄于野心大,胆子小,被可突于凌厉的眼神多盯了几眼,连“你瞅啥”都没敢问,带着燕郡公主就逃到长安的保险柜里了,赶都赶不走。
于是可突于大手一挥,又一个新的傀儡李邵固粉墨登场了。
四任首领,李失活、李郁玉有条件没福气,李娑固、李咄于有野心没能力,那么李邵固呢?
唐玄宗依然保持了对契丹拉拢图稳的思想,他将外甥女陈氏册封为东华公主,嫁给了李邵固。同年(开元十三年),可突于第二次入朝。
这期间发生的一件小事,让可突于产生了叛唐的心思。
史书说时任宰相李元紘对可突于“不礼遇”,有资料说是可突于长得太丑,遭到了李元紘的讥笑。
怀恨在心的可突于回到契丹就杀了李邵固,拥立“屈列”为新可汗,并率领本部投降了突厥。
唐玄宗十几年来处心积虑构建的“情感长城”,竟然被李元紘“笑”垮了。
我觉得史书的描述简单化了,可突于不是三岁小孩,叛唐绝不是儿戏,哪能如此草率?这里面的核心问题其实只有一个,即遥辇氏与大贺氏的权力斗争。
可突于新立的屈列是什么人?他不再是大贺氏,而是与可突于一样,出身于遥辇氏。可见,此时遥辇氏与大贺氏的矛盾已经非常深,可突于接连推翻大贺氏首领,背后的动力就是遥辇氏。
由于唐玄宗的恩遇,以及大贺氏的忠心,让唐契关系牢不可破,那怎么办呢?只有一条出路,玩硬的,干脆投靠大唐的死敌突厥,彻底斩断大贺氏的根。
所以,可突于作乱,绝不是契丹的内政,本质上他威胁到了大唐的边境安全。在这种情况下,唐玄宗被迫祭出了杀器。
在张守珪之前,信安王李祎曾经重创过可突于。但李祎毕竟岁数大了,还是宗室王爷,长期守边不太合适,于是张守珪进入了唐玄宗的视线。
张守珪到任时幽州的局势很不乐观,不久前,长史赵含章盲目行动,中了可突于的诱兵之计,一下子被干掉六千多人,还损了两员大将,全军士气低落。
可是行家就是行家,张守珪到任才几个月,全军士气就被他扭转过来,还连续打了好几个胜仗,搞得可突于心惊胆寒:
“及守珪到官,频出击之,每战皆捷。契丹首领屈列与可突干恐惧。”
张守珪不是神,他究竟做了什么能让双方的战力瞬间逆转了呢?我们从安禄山的故事来透析张守珪的治军之道。
安禄山被抓的时候不是“专职小偷”,他当时的职务是“互市牙郎”,职责是翻译兼物资交易员。这得益于他的特长——精通六种语言。
当张守珪下令处死安禄山时,安禄山高呼:“大人您不是想打败契丹吗?为什么要杀了我呢?我有用啊。”
张守珪一下子被安禄山吸引住了,这伙计长得像头猪,气场却很足,生死关头依然毫无畏惧,有勇有谋。再一细问,发现安禄山语言天赋了得,虽然很胖,但行动却很敏捷。
是个人才!张守珪立刻下令释放了安禄山,任命他为捉生将,专门负责抓活口的侦察兵。
这就是张守珪的第一个才华,慧眼识才,且用人不拘一格。
安禄山立刻就用出色的成绩单回报了张守珪,他每次行动从来不失手,而且总是一抓一大串。谁让人家外语水平高呢?混进敌人的营地对他来说太小儿科了。
别看安禄山没少贡献,见到张守珪却总是战战兢兢,怕得不行。张守珪说:瞅你这肚皮,都快耷拉到地上。安禄山就吓得不敢吃饭,赶紧减肥瘦身。
其实不光是安禄山怕张守珪,全军都有点怕他,这就是他治军的一大特色:严,令行禁止,若有违令,定斩不赦。
但张守珪不全靠严,他还擅长施恩,善于激励士气。比如安禄山,张守珪虽然对他极其严苛,却又收他为干儿子。养义子,对胡人出身的安禄山来说就是再造之恩。
事实也是如此,后来安禄山犯罪,按律当死,张守珪舍不得,于是便将他送到长安交给朝廷处置,正是这个举动救了安禄山一命。
慧眼识才、恩威并举,再加上出色的军事才华,张守珪治下的幽州军顿时焕然一新。几个月后,一场大战即将开始。
可突于接连遭遇打击后,祭出了草原民惯用的伎俩——诈降,俺服了,派个人来咱谈谈。
张守珪笑了,他叫来部将王悔说:可突于肯定是诈降,咱将计就计……
王悔领命进入契丹大营,双方各怀心思,有一搭没一搭地扯淡,会后各做各的打算。可突于一边谈一边悄悄移营,他要拖延时间。王悔呢,他装作中计了,却不动声色地观察。
终于王悔找到了突破口,他发现一个叫李过折契丹三号人物,跟可突于有矛盾。
于是王悔故意在李过折面前夸赞可突于,李过折被激怒了:你还拿他当好人?可突于已经投降突厥了,真要裹挟你西逃呢。
李过折亮出底牌话就好谈了,于是王悔也亮明态度:我此番的目的就是要联合你干掉可突于和屈列,合作愉快。
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李过折突袭了可突于和屈列的大营,没留活口。就这样,风云契丹十几年的牛人,被张守珪的计谋干掉了。
平定契丹之乱对大唐来说太重要了,它拆除了帝国的一颗隐形炸弹。随着可突于和屈列的死,契丹没了可汗,由李过折担任松漠都督,接受大唐的垂直管理。
这么大一份功劳,当事人必须得到重赏,于是唐玄宗一声令下,张守珪风风光光地回到朝廷。
官职、品级、荫子、财物、纪功,该给的都给了,但唐玄宗依然觉得还是配不上张守珪的功劳。于是他找到宰相张九龄:朕想任命张守珪为宰相。
张九龄一摇头:“宰相的职责是代天子治理天下,不是用来赏拔功臣的。”
唐玄宗砸吧砸吧嘴:“那就给他一个宰相的虚名,不给他实权,好不好?”
张九龄再次反对:“名器怎么可以被随便借用呢?今天张守珪才破了契丹你就赏他做宰相,将来他要是灭了突厥、奚族,你该怎么赏他?”
唐玄宗被噎住了,默默离去。
这件事加深了唐玄宗和张九龄之间的裂痕,但客观讲,张九龄的话不无道理。
他们二人的分歧点主要围绕在“宰相该用什么人”上,其实还有一点非常重要,我认为唐玄宗没有考虑到。
这个问题就是:张守珪破契丹只是军事上的胜利,而彻底解除契丹的反叛,还需要从政治层面下功夫,很显然,可突于和屈列的死既是一个终结,同时又何尝不是新危机的开始?
这种情况下提拔张守珪,显示了唐玄宗对这个问题的短视。
为什么这么说呢?从之前的分析,我们可以很清晰地得出一个结论:契丹的叛乱,动因就是遥辇氏与大贺氏的矛盾,可突于死了,这个矛盾还在,必然会引发新的冲突。
果然,第二年,有个叫“泥礼”(也作“涅礼”)的人,杀了李过折,拥立“遥辇组里”为可汗,再次叛唐投入了突厥人的怀抱。
这个泥礼是谁呢?他就是迭剌部的首领,也是耶律阿保机的七世祖。
军事是一把刀,政治才是捉刀手,张九龄虽然没有这么说,但他显然比唐玄宗要看得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