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俑
01
北宋宣和年间,平江府人沈将仕,因为是官N代,承祖上官荫被授官职,赴京听调。
沈将仕家里很有钱,那年他的年纪也不大,带了很多金银财宝在身边。
这人本是个纨绔子弟,游山玩水吃喝嫖赌样样都来,什么好玩玩什么,一掷千金,挥金如土,脸不变色心不跳,加上带了很多钱,就更是不加收敛,愿意陪他玩儿的人,自然如苍蝇逐臭一般,和他形影不离。
离他寓所不远,就有两个游手好闲之徒,一个叫李三,一个叫郑十。
自从认识他后,就成了他忠实的“跟班”,基本上天天混在一起,与他同坐同起,同饮同餐,两人也很会说些巴结的话,沈将仕更是离不开他们。
有时候,这两人也破点小财,把他请到相好的女子家里,摆酒还他的人情,吃得高兴,晚上也不回去了,就在女子家住了。
半年后的一天,沈将仕对两人说,城里各个好玩的地方都玩过了,不新鲜了,又人多嘈杂,没啥意思,我们到城外旷野中走一走,散散心如何?
两人求之不得,但他们说,我们还有点事要办,今天去不了,过几天陪你去如何?
沈将仕说哪天都可以,只是不可误期,两人说放心吧,到时候一定来,陪你玩个痛快。
几天后,两人果然应约而来,沈将仕便让一个贴身家童,背了皮箱跟在身后。
他带的钱财太多,放在寓所不安全。
一行人踱出长安门外,一幅迷人的乡村水墨画,顿时展现在眼前,令人心旷神怡。
02
三人信步而行,观玩景致,边走边聊天,指点美景,不知不觉,就走了两三里远,来到一个水塘边。
只见几个粗腿大脚的汉子,赤裸着上身,牵着五六匹好马,在水塘里洗澡。
看见他们走近,那些汉子一齐跳出水塘,慌忙穿上衣服,恭恭敬敬地向他们问好。
沈将仕吃了一惊:“他们不认识你们,为什么对你们如此恭敬?”
郑、李两人告诉他,这些人是王朝议使君的隶卒,使君和他们两人的关系很好,所以他们不敢怠慢。
三人继续上路,不知不觉离池塘数百步远了,李三忽然对沈将仕说:“大官人,有个事想和你商量。”
沈将仕问他啥事,李三说,今日之游虽然颇得野兴,但信步乱走,没多大意思,要不咱们干脆骑上主公之马,去拜王公,岂不妙哉?
沈将仕说好是好,但你说的王公,我不认识,怎么好去拜他?
李三说此老是个极妙之人,他曾做过一个大郡的郡守,是个大富豪,姬妾极多,重要的是他最喜欢结交朋友,来者不拒,如今年纪大了,又有病在身,他那些姬妾,都有点嫌弃他了,但他防禁甚严,一般情况下,除了我们两人,其他人都见不到,那些姬妾无事可做,整天结伴玩耍而已,我们若是去看他老人家,他肯定很高兴,大官人虽然和他不熟,但因是我们的好友,他绝对不敢轻慢,我们两人再告诉他,说大官人马上就要在京城当官了,他肯定会更加高兴,必有好酒好菜款待,咱们就来个开怀畅饮,比这么瞎走强多了。
沈将仕犹豫不决,郑十说:“此老是非常热情好客的人,别的不说,就凭他那么多美妾,咱们也应该去看一看。”
沈将仕这才答应去,李三便折回去,要了四匹马,他们三人各骑一匹,沈家家童也骑了一匹,让看马的在前面走着引路,径直去拜访那个所谓的王公。
03
他们转过两个坊曲,只见一座高门,李三说到了,让郑十陪沈将仕站一会儿,他先去报知,沈将仕便开了箱子,取出自己的名帖,让李三带了去。
李三去了,不一会就出来说:“主人听说有新客到此,非常高兴。”
然后就见两个安童扶着王朝议,出来迎客,沈将仕抬眼一看,但见来者“仪度端庄,容颜羸瘦”,虽是衰老模样,但身上那股士大夫气质,还是很明显的,不由得肃然起敬。
王朝议见沈将仕少年丰采,也笑逐颜开,拱手相迎。
在前厅喝完茶,王朝议将客人请进东轩,吩咐当值的设宴款待。
陪到天晚,点上灯来,王朝议似乎体力不支,又勉强陪了一会,忽然喉中发喘,连嗽不止,便叫两个小童扶了,站起身来对三人说:“贱体不适,不能尽地主之谊,如何是好?”
又对郑三说:“只好麻烦郑兄代做主人,请客人开怀畅饮,不要扫了兴致,老朽先去歇息一会,煮药吃了,再来陪各位。恕罪!恕罪!”
主人走后,剩下他们三人在座,之前伺候非常周到的小童,也不出来斟酒了,李三说:“等我找人去。”起身走了进去。
沈将仕见主人去了,心里有点失望,便想辞了回去,又无法与主人告别,加上余兴未尽,便走下庭中散步。忽然听到一阵掷银子的声音,他循声望去,只见轩后一小阁中,有灯影从窗隙里射出来。
他将窗隙弄大一点,朝里面窥视,不见还好,这一见,像被电击了一般,浑身酥麻,麻不可言。
04
沈将仕窥视到的光景,是这样的——
明烛高张,巨案中列。掷卢赛雉,纤纤玉手擎成:喝六呼么,点点朱唇吐就。金步摇,玉条脱,尽为孤注争雄:风流阵,肉屏风,竟自和盘托出。若非广寒殿里,怎能勾如许仙风?不是金各国中,何处来若干媚质?任是愚人须缩舌,怎教浪子不输心!
发出娇喝的,是七八个美女,她们环立在一张八仙桌边,桌上点着一支高大的蜡烛,中间放一架酒榼(贮酒器,可提挈),一个骰盆,盆边七八堆采物,每个美女面前一堆,是用来作注赌采的,此时此刻的这些美女,个个高挽衣袖,露出雪白丰满的胳膊,正赌得有劲呢。
沈将仕偷眼一看,只见她们个个如嫦娥出世,天女下凡,世上罕见,本来就是个色中饿鬼的他,不觉魂飞天外,魄散九霄,直看得目不转睛,口水流了三尺长!
紧接着,更令他流口水的事情发生了,只见李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忽然出现在美女堆中,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骰子就要掷。
众美女正在兴头上,忽见李三跑来“捣乱”,嚷道:“李秀才,你这个搅屎棍,又来打断我们姐妹的兴头!”
李三厚着脸皮说:“就让我为贤妹们助个兴吧。”
一个美女说大家都是熟人,不妨事,你要来便来,但不要忽悠人,快把注钱摆出来!
其他美女说:“看这个穷酸样,是下得起大注的人吗?”李三却不以为意,掷一下做一个鬼脸,美女们也没跟他认真,只把他当作一个取笑的对象,一个给她们提供笑料的“小丑”。
看他那副十分享受的样子,做这样的“小丑”,他是心甘情愿的。
05
沈将仕也想做这样的小丑,只要能在美女们中间呆一呆,哪怕闻到一点她们的味道,也是极好的,所以在他看来,李三现在所处的境界,简直就是一个神仙境界,“若使吾得似李三,也在里头厮混得一场,死也甘心”。
于是他“急得心痒难熬,好似热地上蜒蚰,一歇儿立脚不定”,急忙去与郑十商量。
郑十倒很淡定,正独自坐在前轩打盹,沈将仕急忙把他摇醒:“亏你还睡得着!我们一起来的,李三却掉在蜜缸里了!”
郑十问出了什么事,沈将仕也不回答,直接把他拉到窗隙边,让他自己往里看,郑十看了看说:“这个李三,也太没廉耻了!”
郑十却有点为难:“这些美女都是王公的侍儿,刚才王公休息去了,她们没事干才在这里玩耍,我们和她们极熟,所以李三能插进去,可你是新来的,她们都不认识,怎么好贸然进去?”
沈将仕不管那么多,只是央求:“好哥哥,帮帮忙嘛。”
沈将仕说正合我意,我随身箧中有千两银子,还有两三千张茶引,都可以做注,只要十哥设法让我进去,让我取乐一回,哪怕双手送掉这些东西,也在所不惜!
郑十说,既然这样,你不要声张,悄悄地跟我来,找个机会慢慢插进去,切勿把她们吓跑了。
06
郑十这样一吩咐,沈将仕岂敢不照办?于是谨依其言,大气也不敢出。
郑十拽了他的手,一番转弯抹角,便到了美女们聚赌的所在。
美女们正低头赌得有劲,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到来。
郑十把沈将仕拉到一个空位站下,等了好久,等到双方决出输赢,郑十才开口说道:“让我也掷掷好么?”
美女们这才抬起头来,认得郑十,却认不得旁边那个人,竟然不给他面子,一齐喝道:“这小子是哪里冒出来的?”
郑十忙说,这是我的好朋友沈大官人,得知各位在这里聚会,也想来凑个热闹,各位不要见怪。
美女们却不买账,说:“主翁与你们是通家,所以才彼此无所避忌,可是这个外人算什么呢?”
一个看起来老成一点的美女说:“既然是这两位的好友,大家也不算外人,既来之则安之,请先喝一杯迟到酒。”
说着取来一个大酒杯,斟满一杯热酒,双手捧给沈将仕,此时的他已全身酥麻,见了美女亲手递给他的酒,哪敢推辞?双手接过,一饮而尽,不剩一滴。
奉酒的美女笑道:“真是个妙人,咱们一人敬一杯。”
郑十说:“各位也不要断了掷兴,我这位朋友沈大官人,也想与各位玩玩,边玩边喝,岂不更是有趣?”
既然更有趣,那就照此办理吧。
07
美女们答应让他一起玩之后,沈将仕自喜身入仙宫,陪伴他的都是仙女,于是志得意满,一路只赢不输,最后美女们把头上的首饰,全都摘下来做赌注,也全被他赢了去,少说也有千两银子。
美女们个个目瞪口呆,噤若寒蝉,郑十扯了沈将仕一把,说,既然赢够了,就歇手吧。
此时的沈将仕,却只想在美女们中间多呆一会,在乎的不是输赢,哪里肯收手?只管伸手去取酒吃,吃了又掷,掷了又吃,美女们也不想扫了他的兴,个个来敬他的酒,沈将仕更是周身肉麻,发起疯来,掷个不停,而美女们因为输光了,只能干瞪眼。
其中有个最年轻的美女,也是最美的那个,输得也最多,见沈将仕如此嚣张,一怒之下起身离去,到房里转了转,提了个羊脂玉花樽出来,往桌上一放:“这个玩意儿值一万缗,老娘就用这个做赌注,输赢在此一决!”
其他美女说:“你疯拉?这个东西不是你的,你为啥拿来做注?”
“确实不是我的,是主人的,明天主人追究,大不了挨一顿鞭子,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也不想这样,然形势所逼,我不得不这样做!”
“千万不要任性,万一又输了,再也无法挽回了。”
小美女大怒:“我自己作主,不要你们管!”
沈将仕见状,又怜又爱,心想我当然不想赢她,怎奈骰子自胜,如果有办法输给她就好了,那样她就不会生气了,不然,我就成了煞风景的人了。
08
可是,怎样才能让小美女赢呢?骰子又不会听他的。
沈将仕拿起骰子,正要掷下去,只听小美女一声娇喝:“等等!”
沈将仕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呆呆地看着她,只见小美女把骰子从他手里拿过去,边检查边自言自语:“莫非这骰子有问题?尽让他赢!”
沈将仕正想说骰子是你们的,有问题也不能怪我,只听小美女一声“好了”,又把骰子还给了他,并做了一个请他掷的手势。
恭喜他心想事成——一掷大败。
他没想到,小美女在检查骰子的时候,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一颗。
他更没想到,原以为小美女这“最后一注”,只不过是个花瓶,就算是个羊脂玉的,最多也不过值千把两银子,输了就输了,谁知把花瓶底儿朝天翻转过来,里头尽是金银珠宝,塞得满满的,倒在桌子上,金碧辉煌,光彩夺目,不知值多少钱!
那就估个价吧。
这时候的郑、李二人,仿佛不认识沈将仕似的,和美女们一起开始估价,一直认为至少值三千缗。
沈将仕能说什么?他敢说什么?愿赌服输,这可是他“自找”的。
当然了,沈将仕也没想过要赖账,他可是正人君子,再说他家有的是钱,输这点钱,还不至于让他肉痛。
那就结账吧。
沈将仕把之前赢的,全部吐出来还不够,只得走出去,叫家童从带来的箱子里,取出两千多张茶引,算了价钱,刚好够赌资。
09
有了这个玩意儿,你才能从事茶叶贸易,那时候的茶叶是暴利,很多人做梦都想弄到这个玩意儿,所以它虽然只是一个凭证,其价值却不小,有人见有利可图,甚至还把它拿来贩卖,一张茶引的利润,至少有一两银子。
也就是说,沈将仕那两千张茶引,至少值两千两银子,这么算下来,他今天输得可不少!
家里再有钱,一次输了这么多,心里也多少有点不好受,好在他箱子里还有本钱,便想在下一掷中赢回来。
谁知忽然听到王朝议在里面大声咳嗽,美女们顿时慌了,忙将三个客人推出阁外,灭了灯火,一齐奔入房中。
显然赌不成了。
而且,从美女们的慌张程度来看,若是被王朝议知道,那可不得了。
三人摇摇头,只好回到之前喝酒的地方,刚坐下,两个小童就出来劝酒:“朝议贵体欠安,令我们多多致意尊客:‘夜深体倦,不敢奉陪,请尊客喝个尽兴。’”
三人哪里好意思继续喝酒,都告辞了。
走到城门边,天就快亮了,城门也开了,马夫送沈将仕到了寓所。
郑、李二人和他告别后,沈将仕虽然很困,却怎么也睡不着,想的尽是白天的事,虽然输了不少,却有趣得很,连那个小美女对他发怒,都是那么有意思,至于美女们“递相劝酒,轮流睹赛”,更是风光无限,可恨那郑、李二人,之前占着这些便宜,如今我既已入了门,少不得也熟起来,与他二人一般受用,说不定还能上手个把美女呢!
10
那天一场豪赌,体力消耗有点大,沈将仕两天没出门。
第三天刚有点精神,一早起来就要去王朝议府上,叫家童去请郑、李二人,家童说二人都出门去了,沈将仕便呆呆地等。
一直等到中午,也不见他们回来,沈将仕心想,莫不是他们二人不约我,自己去了?我既然拜过扰过,和王朝议以及美女们都熟了,何必要等他二人?
他叫家童雇了马,带了礼物,径直奔王朝议家而去。
到了门口,只见大门关着,旁边有个小侧门,沈将仕便叫家童从那里进去,一直到了里头,都没看见一个人。
怎么会是这样?沈将仕将信将疑,和家童一起进去看,也没看见一个人影,只有前堂东轩和那聚赌的小阁,依然是那夜光景,心中大骇:“没错啊,就是这个地方啊,可是,怎么没人呢?”
急忙来到大门左侧,问一个开皮匠铺的人:“请问,这个大宅里王朝议全家都去哪里了?”
皮匠回答说,这里是内相侯公公的空房,从来没有过什么王朝议。
沈将仕急了:“前夜有个王朝议,和他的家眷都住在这里,我们来拜访他,他还留我们吃了一夜的酒,这都是我亲身经历的,怎么会没有呢?”
皮匠说:“你说的这些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几天前有几个恶少,挟持了几个上厅有名的粉头,租了此房在这里吃酒赌钱,第二天分了利钱,就各自散了,哪里有什么王朝议在此请客?这位官人,你莫不是着了他们的道儿?”
直到这时,沈将仕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帮人设计骗他,目的是他手中的茶引。
当初他主动约他们到城外去玩,本来什么事也没有的郑、李二人,却谎称有事,把时间往后推了两天,原来是利用这些时间进行安排啊。
沈将仕又从头到尾回忆了一遍,感觉这根本不像一个骗局,因为从那天池塘边呼马,到宅内留客,再到阁中聚赌,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好像都是无心中的凑巧,一点也没有设计的痕迹,所以他心中还存着一点侥幸,决定等郑、李二人回来后,问个明白。
岂料从此以后,他多次叫人到郑、李二人住处去等,他们再也没有出现过,问左右邻居,邻居们回答说,自从那天他们出门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只是虚锁着两间房,开门进去一看,屋里什么也没有,人也不知去向了。
直到现在,沈将仕才彻底相信自己被骗了。
但他的心中,却莫名涌起对那帮人的由衷佩服——这个局,设计得太特么天衣无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