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知县罗衫再合戏曲剧照
永乐年间,涿州有两兄弟,哥哥叫苏云,弟弟叫苏雨。父亲早丧,只有母亲张氏在堂。苏云自幼攻读诗书,二十四岁上一举登科,殿试二甲,除授浙江金华府兰溪县大尹。苏云回家后将家财悉数整理,将十分之三留给母亲,其余都带到任上去。出发当日拜别了老母,又嘱咐兄弟苏雨好生侍奉母亲,三年后便可相见。
苏云和妻子郑氏,带着家仆苏胜夫妻二人,便出发了。途中有水路,苏胜便联系了船只。当地坐船有个规矩,船上的货物都装得满满的,再揽一位官人乘坐,借其名号,便可以免一路的税课,不要那官人的船钱,反倒出几十两银子送他,为孝顺之礼,叫坐舱钱。
那苏胜哪里懂这些,听说不要船钱,便已够了。私下又收了四五两银子酒钱,就撺掇着苏云坐这家的船。谁知船老货重,刚走到仪真便漏了,苏知县连忙让船靠岸,把行李全都搬上岸。
却说仪真有一个做私商的人,叫徐能。他租了山东王尚书府的一只大客船,装载客人,南来北往,每年缴纳船租。他还养了一班水手,都不是良善之人。又有一房家人,叫姚大。这徐能时常揽了客人,看着有些油水的,便在深更半夜将船开到僻静处,谋财害命。十几年来也揽了不少财物。
这王尚书府和徐能其实并无关系,只因王尚书曾在扬州娶了个小妾,这小妾的父母在仪真,王尚书时常周济。又打了一只船给二老,让他们租赁也可赚些用度。所以船上竖了王尚书府的水牌,徐能常做些私商,不好用自家船只,便租了王尚书府的船。
恰好苏云在仪真需要租船,徐能见他们行李颇多,又见跟了个美貌的小娘子,贪财好色之心大动,便上前揽活儿。那苏云看到王尚书府的船坚固干净,便依允了。
正欲开船,忽跳下来一个汉子,唬了徐能一跳。原来此人是徐能的兄弟徐用,这徐用虽是徐能的亲弟弟,却是个好善之人,每每阻拦徐能在船上动手,所以徐能今日便瞒着徐用不叫他。不料徐用自己留心哥哥要上船,便跟了上来。
开船约有数里路,徐能便以风不顺为由将船泊岸,悄悄到岸上叫了徐用,说苏知县行李沉重,估摸不下千金,带的人又少,自己要做这个买卖,不让徐用阻拦。徐用不依,好言相劝,徐能又说相中了苏知县的夫人,自己死了妻子,正缺一个房中人。徐用还是劝阻。这时徐能的跟班赵三过来了,徐用便走开了,赵三问明徐能的意图,便给他出谋划策,当晚便要行事。
至晚间,苏知县夫妇都睡了,徐能便将船开到了一个叫黄天荡的地方,这黄天荡是个极野之地,四望无际。到了黄天荡,徐能带领众水手先去杀了苏胜夫妻,又撒算杀掉苏云,却被赶来的徐用阻拦,徐用好言相劝,欲将苏云抛入水中,也可留个全尸。徐能答应了,将苏云五花大绑,投入水中。苏云的夫人郑氏也欲跳入水中,被徐能扯住关入舱中。
徐能将船往回开,天明便回到了仪真。叫众人把行李搬上岸大家分了,又叫管家朱婆带了郑氏回去,叫她劝慰郑氏跟自己过日子。徐用想到如果徐能强占郑氏,郑氏若不从,必性命难保,到时候哥哥的名节岂不也坏了,就偷偷回去,从后门进家欲将郑氏放走。那朱婆已劝慰半天,也被郑氏感动,甘愿随她一同逃走。
话说郑氏和朱婆拣僻静之路赶了十几里路,那朱婆发起喘来,实在走不动了,便辞别郑氏,让她独自逃走。郑氏再三相托朱婆莫走漏她的消息。郑氏刚转身,朱婆暗叹道:“没处安身,不如做个干净的好人。”看见路边有口井,便脱下旧鞋,投井而死。郑氏流泪不止,只好独自前行。
郑氏又前行数十里,渐觉腹痛难忍。此时天色将明,郑氏见路旁有个茅庵,便叩门,想借庵中暂歇。一个老尼姑开了门,郑氏将遭遇告诉了她,老尼答应可暂住几日,不可久留,怕被强人发现惹事。郑氏忽然腹痛难忍,老尼细问之下知道已近临盆,恐污了佛地,不敢留她。却见她无处可去,只好让她在屋后的厕屋暂住,待生产后才可入庵。
郑氏入厕屋不久,便生下一个孩儿,老尼听到小孩啼哭,忙赶来看,说道:“幸得母子平安。只是母子不能并留庵中。若留下小的,我给你托人抚养,你就不能在此了;若是你要住下,只能把小官人丢弃了。不然庵中啼哭,被人疑心,又是祸事。”
郑氏思量再三,将自己贴身的一件罗衫给孩儿传上,又拔下一股金钗藏于襁褓,托老尼放到路口。老尼接过孩子照做。
郑氏从此留下做了道姑,拜佛看经。又过了数月,老尼怕留在本地有是非,引她去了当涂县慈湖老庵潜住,整日不出门。
却说徐能当日酒醉,至五鼓方醒,发现郑氏已不见,便追出去。至一口井边,发现朱婆旧鞋,往井里看了看,一无所获,又往前追,到一个路口,听到小儿啼哭,发现一个孩儿被丢弃在路中间。因自己年近四十无子,心下欢喜,便抱了孩子回家了。因家人姚大的媳妇儿刚生了孩子,便让她做了孩子的乳母。
再说苏知县被丢下水后,竟半浮半沉,漂向水闸边,被一个徽州客商陶公所救。苏知县将遭遇告诉了陶公,想去上告。陶公听说要告山东王尚书,恐被连累,便劝解他先住下。又给他介绍了在三家村里当教书先生。
一晃三年,苏老夫人思念长子苏云,便让苏雨前去讨个音信。苏雨到了兰溪,却见知县老爷并不是自己哥哥,惊慌中又问知县老爷是否知道自己哥哥的消息,知县只知吏部报了病故。苏雨大哭,知县便让苏雨小住一阵,差下属四处打听苏云下落。那苏雨心下痛苦,住了半月,竟一命呜呼了。高知县又买棺亲往殡殓。
话说徐能捡了孩儿后,取名徐继祖。那孩子聪明过人,十五岁登科,起身去会试,经过涿州,见一老婆婆在井中汲水,便上前作揖,求一瓯清水解渴。老婆婆见他长得清秀可喜,便邀他到家吃茶。徐继祖跟随婆婆到家中,见家中供了两个牌位,写着长儿苏云,次儿苏雨。老婆婆说起自家的家事,又说徐继祖与自己的长子面貌无二,故引起她伤感不已。徐继祖可怜婆婆,不认别去,便留下歇息一夜。次日临别前,老婆婆在破箱子中找出一件罗衫相赠。说这是她亲手做的,男女各一件,女衫给儿媳穿了,男衫因被灯煤烧了个洞,怕不吉利,没给儿子穿去。如今见他酷似苏云,便执意相赠,以了心愿。
徐继祖到了京师后,中了二甲进士,除授中书。过了两年,徐继祖十九岁,又选授监察御史,去往南京刷卷。
再说郑氏在慈湖庵中十九年不曾出,一日照镜子,觉得面容非旧,想到多年来杀夫之仇未报,儿子也不知在何处,便打算出去寻找儿子,替夫申冤。
恰好当涂县内正在迎接刷卷御史。郑夫人化斋到一个里正家,里正的女眷见道姑长相清秀,就和她攀谈,郑氏便将几十年的苦情一一说出,女眷听了心怀不平,便替她写了状纸,让她去找御史告状。
徐继祖见状告的是自己的老父徐能,想到徐能积年为盗,又想起当年涿州老婆婆的话,心中生疑,便暗暗差人请了奶公姚大来问话。一面又在衙门见了郑氏,细细问了当年之事,郑氏将庵中产儿、罗衫包裹等事一一说来。徐继祖听后,让郑氏先去庵中暂住,待自己查明再唤她。
姚大赶来之后,徐继祖细问当年之事,果然对应,便打发姚大回去取钗子和罗衫,连夜赶回来。
且说苏知县这些年在三家村教书,想起十九年前之事,老母在家,音信隔绝,妻子郑氏怀孕在身,还不知生死,日夜忧愁,便打算去寻访消息。陶公苦留不住,只得让他去了。
苏知县到南京写了状纸去御史衙门出告,恰好御史徐继祖在此,见状告的是王尚书,拦了听事官,说此事自己知道一二,让他们不用去找王尚书。
徐继祖又差人将徐能一伙人叫来南京,备饭款待,徐能一伙人端然受用。夜间,徐继祖悄悄叫来姚大,讨来了金钗和罗衫,果然与婆婆所赠无二,便知婆婆是自己祖母,庵中郑氏乃自己亲娘,苏知县便是自己亲爹。
次日大摆宴席,又聚集民壮快手五六十人,安排停当,叫苏知县进来,多年已过,那伙人并不认得苏知县,苏知县却一眼认出了正是当年船上那伙贼人,忙出来告诉徐继祖。徐继祖不回话,举扇一挥,五六十个人上前把那伙人拿住,又叫姚大出来对证。
徐继祖又请来庵中郑氏,一家团聚。那伙人一一打过收监。徐继祖将此事上奏天子,改名苏泰,又因父母年迈,故奏请天恩给假,省亲归娶。不一日,奏章准了下来,一一准奏。
话说苏泰带了父母还乡,行至山东临清,惊动了当地的王尚书。因苏泰查明王尚书并未涉及此事,所以王尚书甚是感激,亲自在渡口迎接,满口称谢,设宴款待。又问及苏泰要娶何家宅眷,苏云说尚未择聘。王尚书便将自己的小女许嫁。三朝之后,备下千金妆奁,送小姐随夫衣锦还乡。
到了涿州故居,且喜老夫人尚清健,一家团聚欢喜无限。又修了御史第。苏云在家,奉养太夫人至九十余方终。苏泰之妻王氏生二子,次子承继为苏雨之后,二子俱登科。后人有诗云:
月黑风高浪沸扬,黄天荡里贼猖狂。
平陂往复皆天理,哪见凶人寿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