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六月的马嵬驿，空气中多了长安城少有的静谧。
摇曳烛光下，大唐皇帝玄宗李隆基静坐如僧，胸中却波澜起伏，背叛的痛苦，化作千万只蚂蚁噬咬着内脏。
安禄山的伪忠诚，彻底粉碎了他的三观。
那个营州杂胡，原名阿荦山，母亲阿史德氏是突厥族女巫，因没有孩子，向神山后祷告生下他。父亲亡故后，母亲嫁突厥将军安波注的哥哥安延偃，他冒姓安氏，改名安禄山。最初，安禄山在幽州偷羊理应砍头，节度使张守珪见其出语不凡，留他在身边听用。有一次，他为主子洗脚时见到脚底的黑点，很感兴趣。张守珪笑着说，黑子代表贵相，你有吗？安禄山倒很谦虚，说自己卑贱，不幸两脚都有！张守珪很较真，扳过他的两脚细看，果然如此，觉得他并非常人，当场认为义子。
黑子代表贵相。真是贵相！分明冲着抢江山来的！
玄宗恨恨想着，但谁让你被他的假面具蒙蔽呢：
指着垂地的肚腹，问里面装着什么，安禄山回答“只有对陛下的一颗红心”，表态只是一种讨好；
认杨贵妃为娘，每次晋见，安禄山都先拜贵妃后拜皇帝，理由是胡人只知先有母后有父，巧言令色却被当作耿直；
见太子不下拜，说过去只知道有皇帝，不知道还有储君，貌似淳朴实则奸诈……
迷魂汤喝得太多，让人丧失基本判断。加上宰相李林甫专权用事，不满边陲立功的郭元振、薛讷、李适之先后入参钩轴，为巩固权力，谏议用蕃人作边将，死劲推荐安禄山。
眼见得微风轻拂，杨柳摇摆，安禄山的春天来了。
玄宗在他任平卢将军领兵讨伐契丹失利，都未按军纪惩处，继续封官进爵：御史大夫、柳城郡开国公、尚书左仆射、赐铁卷、领（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并封其为东平郡王，开创了将帅封王的先例！
每次朝廷宴请，都在御座东侧设金鸡账，供安禄山独坐以示尊于群臣；杨氏兄妹与其结为异姓兄弟，安禄山过生日时，贵妃为他搞了三天洗礼仪式，用锦绣做成的大襁褓裹着他，令宫人用彩桥抬着游走，玄宗亲赐“洗儿钱”；贵妃时常召安禄山入内对饮、陪宿，发生苟且之事并把她胸乳抓伤，玄宗忙着勾搭大姨姐虢国夫人，也听之任之；为安禄山在亲仁坊盖的房子竣工，搬家时请宰相参加，正在击毬的玄宗马上罢戏，让陪玩的宰相去赴会。
果然如那首歌唱得一样：爱得越真，伤得越深！
文艺细胞丰富的玄宗，最能体会其中三味！
自然，安禄山反叛不是没有预警。张守珪派他入朝奏事，中书令张九龄见了对侍中裴先庭说“将来乱幽州的，必定是这个胡人！”玄宗听说，寻思胡人有啥大作为，付之一笑。有次晚上朝宴，安禄山酒醉后睡着了变成黑猪，但头上却是龙头，左右急忙上报，玄宗认为只是猪龙，不会成气候。天宝末年，民间术士王皎偶然夜观天象，对朋友说天下要大乱，被人告密，玄宗非常厌恶，密诏官吏杀了他。
事实证明：防民之口，不仅甚于防川。变故来了，天崩地裂，养的虎连同赐名思明的史窣干一并成为祸患！
兵锋所指，河北土地饱受蹂躏。当时，尚有一道屏障：潼关。可惜，玄宗不采纳闭关坚守的良策，听从杨国忠蛊惑，连续派中使催促出兵，致使哥舒翰贸然出师，兵败投降被杀，不得不放弃长安，带着少数随从，狼狈地逃向蜀地！
玄宗正在懊恼，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嚷声，伴着刀剑的铿锵碰撞。他拄拐踱出房门，见龙虎大将军陈玄礼在前，后面黑压压胄甲鲜明的军士，扬言杨国忠与吐蕃使者谋反，被骑士张小敬射下马后已乱刃分尸，还杀死了他儿子户部侍郎杨暄、韩国夫人、秦国夫人及御史大夫魏方进。
玄宗听罢，吃了一惊，马上想到一个极坏的后果。但很快镇静下来，温言抚慰，命令收队。但众人围住驿站不撤，玄宗知道，此时此刻，皇权丧失了应有的威严。
他望向陈玄礼。这位共同参与唐隆政变，剿灭韦氏集团的战友，现在是敌是友？
陈玄礼也望向玄宗，躲闪一下目光，开口说杨国忠谋反，贵妃也不应该再侍奉陛下，请割恩正法！
玄宗身子晃了一晃。他知道，站在陈玄礼背后下对手棋的，只能是太子李享。
人生，一辈子离不开选择。他不惜承担骂名，通过让杨贵妃出家，曲线得到儿子寿王李瑁的媳妇，那时既要江山更要美人。眼下江山破碎，美人和命必有取舍。原来的题目，可以自问自答；如今出题者更换，解释权已经易主！
处于父亲的立场，玄宗对太子李享怀有愧疚。
还未出生，他就差点胎死腹中。玄宗因诛灭韦氏有功从临淄王封为太子后，受到野心勃勃的姑姑太平公主的猜忌和迫害，对他大搞舆论战、心理战。即太子位刚一年，她就放出“太子非长，不当立”的言论，派人日夜监视他，一有风吹草动就打小报告。久而久之，东宫的人暗地里持有两种态度，有些首鼠两端的人开始倒向太平公主。
玄宗毕竟是政治新手，壮大力量必然寻求政治盟友。太子妃王有容及其父兄，是他政治集团的中坚人物，只是王有容一直无子，且天性好妒。恰在此时，太子良媛杨氏怀孕了！而杨氏曾祖为前隋名臣杨士达，父亲杨知庆为太尉、郑国公，出身高贵，最能威胁太子妃的地位。
恐怕节外生枝惹来麻烦，玄宗决定除去孩子。他让侍读张产弄来打胎药，亲自到大殿点火煎煮。一会功夫，困意袭来打起瞌睡，朦胧中见一位身材高大、穿着金甲的神人，操着戈绕药鼎走了三圈，把它掀翻在地。玄宗惊醒，又增火添药，连续三次都这样，知道天命如此，只得作罢。
男孩出生，取名李嗣成，尔后改名李浚、李玙、李享。玄宗找人卜卦，说他不宜养，便让太了妃王有容来抚养。当然，这是掩人耳目的把戏。实际既有杨氏深知品级低，怕遭太子妃算计，为母子安全忍痛宠爱的无奈，也有玄宗两面维护、双向和泥的小心眼在里面。
事后，玄宗对李享培养颇为用心。那时，设立了平卢、范阳、河东、朔方、陇右、河南、安西四镇、北庭伊西、剑南、岭南十个军区，节度使相当于司令员，集军、民、财三政于一身，威权极重。为加强中央集权，也为显示对子孙的恩宠，他封年仅六岁的李享安西大都护，安抚河西四镇诸蕃大使，但所任职只是遥领，并不出阁就职。同时，安排贺知章、潘肃、吕向、皇甫彬等大咖组成侍读班子，悉心教导他。
事情在武则天侄孙女武惠妃得宠后，起了变化。
她早死个儿子，生下寿王李瑁后，开始觊觎太子之位。时任吏部侍郎李林甫善于投机，见风使舵尽心攀附，表示愿效犬马之劳保护寿王，博得武惠妃欢心，暗中吹不少枕头风，很快他便升为黄门侍郎、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宰相。
为扫清障碍，两人经过密谋，借口谋反欺骗玄宗下令废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为庶人，后来赐死。电影《王朝的女人：杨贵妃》中，三人是用石灰直接浇灌而死，非常惨酷，显见为了权力，亲情根本不值一提。
按照设定剧本，李林甫提议立寿王李瑁为皇太子，玄宗犹豫不决，弄得寝食难安。善于揣摩圣意的高力士，一句“但推长而立，谁敢复争”的话点醒了他，遂立三子忠王李享为皇太子。
李林甫知道力挺寿王得罪了李享，将来他登基自己没有好果子吃，索性死磕，誓把对方拉下马，制造两次大案逼得太子为自保，与两个女人离婚。对两派的争斗，玄宗态度比较暧昧，他不想让太子、朝臣任何一方做大，放任他们扑腾。
他也知道，李享经历这些波折，身心蒙受巨大创伤，精神受到极大刺激，时刻提防明枪暗箭，苍老得很快。有次入宫觐见，玄宗在他行礼时，发现尚未中年的人，头发已经脱落，禁不住阵阵心酸。为安抚儿子，玄宗选了曾经有恩于他的姨母的女儿张氏为太子良娣，又亲自去太子宫看望。在那见庭院草木荒芜，乐器覆盖厚尘，使唤的下人都没有，勃然变色，特意在掖庭按籍精选三个女人赐给太子。
但也仅仅限于给太子吃个定心丸：放心，老子没有废你的意思！政治斗争，高潮在后头，未到Gameover的时候。
好容易李林甫死了，接盘的杨国忠觉察到太子对杨氏一门不满，也怕秋后被算账，极力打压太子势力，想着将来扶植个傀儡皇帝，持续弄权。
在多重打击下，李享心理阴影面积不停扩大，感觉自己如秋末挂在树梢的最后那片叶子，不晓得何时彻底凋零。高高在上的父亲，一句话能让他减少许多磨难，却始终听不到，使他不能没有埋怨和憎恨。
负面情绪积累到一定程度，会遮蔽良知，更会让人铤而走险。
玄宗思绪到此，记起术士李遐周的谶言诗：“燕市人旨去，函关马不归。若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说第一句指安禄山造反，第二句指哥舒翰失关，都已经应验。第三句必指马嵬驿，那第四句定指玉环自缢！莫非一切都是天数？！
想到这里，玄宗缓缓转过身，派高力士去佛堂，贵妃礼拜完令其自杀，把尸体摆置在驿站院子，召陈玄礼等人进来验明正身。众人看罢，免胄释甲跪地请罪！玄宗含泪安慰，命令晓谕军士，皆呼万岁而出。
翌日，大军正要从马嵬驿出发，当地百姓拦住道，请求留下来。玄宗思忖一下，让太子留在后面宣慰父老，自己先行。百姓们趁机挽留李享带领大家向东破贼，恢复李唐江山。见李享不答应，众人拉着马不让走，李享儿子建宁王李倓、广平王李俶、宦官李辅国也都劝李享别走。见此情景，李享派李俶去请玄宗定夺。
玄宗明白，父子分道扬镳不可避免，嘴里说着“天也！”将原属太子卫队的后军二千人及飞龙厩马全部分给太子，训谕完将士与李享，踏上南行的征程。
太子李享南向号泣，向北奔向比较安定、实力又强的朔方镇。
帝国从那个早晨开始，开启了另一种模式。
02
肃宗李享，终于能够舒舒服服喘口气。
别了，四十多年胆颤心惊的日子！
马嵬驿分兵，他辗转颠簸，在将士簇拥下，于灵武城南楼即帝位，赦天下，改元至德，尊玄宗为太上皇！并派人入蜀向玄宗汇报！
对总爱却骊山温汤（后改华清池）泡澡的父亲玄宗，他的感情是复杂的。
原始印象中，父亲极重亲情。他对待三个哥哥宋王李成器、申王李成义、豳王李守礼，两个弟弟岐王李范、薛王李业非常友爱，刚即位就长枕大被同床共寝。在大殿设置五王帐，与诸王在里面或讲论赋诗，穿插饮酒、博弈、游猎等节目；或亲自操作丝竹，其他人有的吹笛子，有的弹琵琶，一起搞个音乐Party。哪位兄弟有病，他终日不食，终夜不眠，有次亲自为李业煮药，邪风吹火竟把胡须都烧着了！
为了密切兄弟之间的血脉关系，他特地辟出场地修建了十王宅，让儿子们比邻而居，方便相互走动联系。后来子孙越来越多，又修建了百孙院，当时太子李瑛也不住东宫，常与大家在一起，其乐融融。
什么时候发生了变化呢？应该是权力异化了，由温顺变得贪婪，由宽容变得狭隘，掌握权力的人随之也异化，不允许个人受质疑、地位受挑战。特别是随着年龄增大，他的进取之心淡了，想把政事委托给别人，又担心尾大不掉，还得玩平衡木的游戏，便坐山观看宰相、太子两党相争。
父亲一己之私，让肃宗当太子时的离婚新闻，两次登上大唐热搜榜头条。
第一次，因为所谓的勾结边将案。当时刑部尚书韦坚是太子妃的哥哥，边将皇甫惟明大破吐蕃入朝献捷，见宰相李林甫专权，极度不满，见了玄宗乘机微劝废了他。李林甫知道了，派人秘密监视。正好正月望夜时，李享外出游玩，与韦坚相见，韦坚又与皇甫惟明相聚于景龙观道士内室，李林甫抓住把柄，谮韦坚与皇甫惟明外戚与边将狎昵是结谋，想要早立太子，两人都被贬官。偏偏韦坚两个弟弟少匠韦兰、兵部员外郎韦芝为韦坚讼冤，并引太子作证，惹得皇帝更加愤怒。李享害怕了，马上上表请求与太子妃离婚，勒令其出家，韦坚一案亲党连坐流放贬官的达数十人。
第二次，因为所谓的岳父谋反案。太子良娣杜氏，其父亲杜有邻与另一个女儿的丈夫柳勣产生矛盾，积怨很深。柳勣那时是左骁卫兵曹，性格狂疏，喜好功名，浮浪阴险，与李林甫两人一拍即合，诬告杜有邻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意欲谋反，将岳父送上断头台，自己也被灭口杖死。李享明白，一切都是冲他而来。没有办法，他再次经历生死离别，将杜良娣废为庶人，自己才转危为安。
此后，李林甫又多次构陷太子，但父亲一直不为所动。后来，听说李林甫在正堂后修间月堂，每次要破灭人家，躲在里面精思极虑，喜悦出来，那人定家破人亡。某天，在堂上见一物如人动，遍体披毛，毛如猪立，锯牙钩爪有三尺长，目如电光而怒视他。李林甫呵骂不动，命人射杀，毛人笑着跳入前堂，堂中仆人遇到即死，经过马厩，良马倒地即毙。没过几天，李林甫死球了！
可是，肃宗高兴、轻松的日子没过几天，有个先叫杨钊后改名杨国忠的家伙，借着表妹杨贵妃的脸蛋和身段，登上宰相的位置，对他进行了新一轮打压。
若干年千锤百炼，肃宗的抗打击和反突围能力显著增强，斗智斗勇保住了小命。
王朝到来的危机，让他在危险中嗅到机会。
听到安禄山攻破潼关的军报，他判断长安守不住，暗地联络受杨国忠排斥的陈玄礼，商量乘乱诛灭诸杨。收到战略转移、实则逃亡的暗令，他们马上抓紧布局，成功在马嵬驿实施了兵变。只是，直接逼父亲让位的计划破产了，紧要关头，陈玄礼仍然效忠先皇，并追随他入蜀。情急生智，他采取万民请愿的招数，留下来另立山头。
皇位坐上了，然而塞上精兵都选去讨贼，只剩老弱病残守边，文武官员不满三十人，没有朝服披着草莱立于朝堂议政，武将还比较傲慢，被监察御史李勉弹劾，才稍有收敛。
肃宗品尝到孤家寡人的滋味，深知要使政权合法化，必须做出成绩来。要做出成绩，得有人才。他猛然想起当太子时的布衣交，被杨国忠奏徙蕲春，后来归隐颍阳的京兆李泌。
作为时代最聪明的人，天才战略家李泌帮助肃宗分析了形势。他认为，叛军是群乌合之众，每到一处只知大肆劫掠，忙着将抢到的子女金帛运回范阳老巢，且参与起兵的多是胁从的游牧民族，没有几个汉人，根本没有争夺天下的基础和想法，否则占领长安后直接追击，太上皇与圣上都不会活命。基于此，他胸有成竹地说：“不过两年，天下无寇矣！”
同时，他为肃宗制定了平定叛乱的计划：缓取、牵制、消耗、围歼，堪称唐朝版“隆中对”。为了保证计划的完美呈现，建议肃宗重用两个人：郭子仪、李光弼。
一方面，西京长安暂时不要攻取，先令李光弼自太原出井陉，郭子仪自冯翊入河东，这样让史思明、张忠志不敢离开范阳、常山，安守忠、田乾真不敢离开长安，贼阵五员骁将只剩下阿史那承庆跟随安禄山。
另一方面，让郭子仪不要占领华阴，放开防御一角，保证两京道路常通，两路兵马不断袭扰，采用“敌进我退，敌退我追”的战术，使叛军首尾无法兼顾，在范阳、长安之间千里大地疲于奔命，损耗其精锐，等到大唐军队在扶风（后改凤翔郡）集结完毕，直捣其老巢范阳。到时他们退无所归，留不安生，大军再四面合围，叛军即成瓮中之鳖。
肃宗虽然能力不够，但判断力还行。举国狼烟四起之际，此时举起平叛靖乱的大旗，会从政治上扭转被动局面，极大鼓舞叛军占领区军民的斗志，让他们看到希望并重新点燃报国抗敌的革命烈火。郭子仪、李光弼作战经验丰富，且实力雄厚、深得众心，他们能够为新朝廷效力，对巩固新政权、争取旧势力意义重大，便高兴地接受了李泌的药方。
但他保留了想法：优先收复长安。骨子里，他固执地认为，只有在长安才算皇帝。即使与李泌食同座、行同车，言听计从，这份情结未曾改变，急功近利误信房琯的大话，房琯又误用了户部侍郎李楫、给事中刘秩两个不会打仗的白面书生收复两京，刻舟求剑式地套用牛车阵被打得满地找牙，军心士气受到极大打击，平叛战争无限期推迟。
至德元年即公元757年，发生了两件好事，使胜利天平不断向肃宗倾斜。
其中一件，是安禄山死了！
自从盘踞东都洛阳，称帝的安禄山纵情酒色，累得两眼昏眊，看不清东西，身体又有病疽，性格变得异常躁暴，左右听差的，稍不如意就马鞭子木板子伺候，有的直接杀掉。阉竖李猪儿被挞尤多，性命差点不保。安禄山嬖妾段氏，见他多病恐有不测，想趁着还有活气，立亲生儿子安庆恩为太子，将来可以专政，免得受嫡子安庆绪的压制。果然愁眉泪眼是好武器，安禄山竟然为她所惑，产生了废嫡立庶的意思。
安庆绪岂甘束手待毙，狗头军师严庄审时度势，出于长保宝贵考量，献上弑父自代的主意。安庆绪茫然无措，惟有一赌，便召来李猪儿连哄带骗让他去办。李猪儿怀揣利刃直入安禄山营帐，先拿走枕畔宝刀，然后将明晃晃的匕首直刺入他的大腹。安禄山连喝数声，伸手摸刀已无着落，便摇动着幄帐杆大叫“这定是家贼谋逆！”话未说完，肚肠已经流出，血溅满床呜呼哀哉。安庆绪、严庄带兵进入，在床下挖个极深的大坑，用毡子裹着安禄山草草埋了，扶安庆绪即位。
另外一件，回纥答应借兵了！
太原、睢阳传来打败叛军捷报，永王李璘叛乱也平了，整个江淮财富滚滚而来。眼见兵强马壮，肃宗不顾李泌直捣范阳的正确主张，再次攻打长安，败得一塌糊涂。无奈之下，只得再次启用郭子仪，并听从他建议，命豳王李守礼之子李承寀为敦煌王，与蕃将仆固怀恩出使回纥请求发兵支援。
回纥葛勒可汗有意和唐，谈好了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大唐，金帛、子女归回纥的条件，立即派太子叶护率领精兵四千余人过来帮忙。
肃宗见堡垒已经从内部开始瓦解，勇气大增；又找到外援，信心比现在国人对国足的信心强了数百倍，令广平王李俶与叶护相见并约为兄弟，整合兵马共十五万人，号称二十万，出指长安。不久，便夺回了西京长安，又整顿军马一鼓作气，收复了东京洛阳。
接到喜报，肃宗大喜过望，立即遣使入蜀迎接太上皇玄宗回长安奉养。
而李泌，见两京收复，又坚持想走，说你们父子的恩遇，自己已经报完了，请求还山归隐。肃宗当然舍不得，见他坚持不懈，亲自送他出城，洒泪而别。李泌一肩行李，两袖清风，飘然南行到了衡山，从此居中自乐，不问世事。
帝国，看似要满血复活。
03
旁观的李辅国，却有不同的看法和做法。
他原名李静忠，自小净了身，因为容貌丑陋，始终不受待见。后来，托了粗知书记有点文化的福，在宦官老大高力士身边为仆，应该也会来事却讨不到欢心，年近四十岁时才捞了个主管宫廷马匹簿籍的小官。玄宗天宝年间，遇到贵人，闲厩使五鉷瞧他畜牧能力强，推荐他到东宫效力，在那把李享服侍得很舒服，逐渐成为其心腹。
生理的缺陷，往往通过心理或其他途径，获得满足。
李辅国眼里，实际是有榜样的：当官且有权的宦官。
太宗李世民贞观年间规定：内侍省不置三品官。九十年间，内官未得实权，仅仅在阁门守御，穿黄色衣服养家糊口而已。中宗李显性格却太好了，养了三千多名宦官，为一千多人超授七品官，但穿硃紫服装的还不多。玄宗李隆基在位时间一长，对身边的阉人越来越重视，做事稍微合乎心意，马上给个三品官帽，并给予重用。
石城人杨思勖，发迹于参与诛灭韦氏，又预讨李多祚有功，超拜银青光禄大夫，累迁至右监门卫将军。其人有膂力，残忍好杀，奉命讨伐安南梅玄、五溪覃作璋、邕州梁大海、泷州陈行范的叛乱，抓到俘囚多数都生剥脸皮，或者割掉头发扒去头皮，令将士望风慑惮，不敢仰视。内给事牛仙童受贿事发，杨思勖领旨杀人，把他绑着晒了几天，才挖出心脏，截去手足，一片片割肉烤着吃，残酷至极！
这样的冷漠杀手，竟然活到八十多岁寿终正寝！不能不让同侪羡慕！
潘州人高力士本姓冯，周朝时阉了入宫，聪慧敏捷少年可爱，在武则天身边听差。因为小过，驱逐出来后被内官高延福收为假子，投到武三思门下，后又被召回禁中授宫闱丞。此人眼光独到，玄宗当藩王时就搞感情投资，参与了玄宗所有见得人见不得人的政变，得到极大恩宠，获得极大权力。
当时玄宗让他居住在内宫，四方进奏的文表，必先呈高力士，然后才给玄宗看，小来小去的事，自己就决定了，宇文融、李林甫、李适之、杨慎矜、杨国忠、安禄山、高仙芝等人，都靠他的吹嘘谋得高位。肃宗时在春宫，称他为“二兄”，诸王公主皆呼“阿翁”，驸马辈尊他为“爷”。
而且高力士资产殷厚，钱多了没处花就在来庭坊建造宝寿佛寺、兴宁坊造华封道士观，于京城西北截住澧水作碾子，每天能磨三百斛麦子。宝寿寺钟落成时，他举行斋庆，敲一次一百万钱，有买好的连续击打几十下。娶了瀛州吕玄晤的女儿，吕玄晤不久升为少卿、刺史，子弟都当了王爷的高参。
权力真是好东西！大唐第一才子，在它面前也得吃瘪！
有天玄宗与贵妃在沉香亭观赏牡丹，畅饮之际，兴致上来令乐工李龟年招喝醉酒的大学士李白入谒，写下清平乐三首，其一为“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高力士记起渤海呈入番书，李白用番字写回书时，让杨国忠研墨，让他脱靴的窘辱，暗中对贵妃说这首诗借用出过轨的赵飞燕讽刺您。女人翻脸，后果严重，满腔政治抱负的李白被玄宗赐金放还，浪迹四方，随意游览去了。
后代文人享受此种待遇的，只有“奉旨填词柳三变”柳永，区别在于李白栽在小人和女人手里，柳永是祸从口出。
现实教材摆在面前，李甫国“和尚摸得，我当然也摸得”的念头开始疯狂成长。
当然，他知道，他们获得权力的秘诀概括起来为两条：办重要的事；为重要的人办事。
故而，安禄山准备攻打长安，肃宗找他研究对策时，李甫国明白这位饱受压制、几近崩溃的太子，决定采取攻势了。于是，毅然充当联络官，去拉拢出身于飞龙军系统的陈玄礼，密谋以非常手段对付杨国忠。实质打算：操纵兵变实现夺权。
没想到，陈玄礼最后一刻罢手，确保了玄宗的安全。李甫国前后往返传递消息，让太子不能制止诛杀杨国忠的表面功夫也做足了。他也偷眼目睹了皇帝两人的诀别，玄宗祝愿贵妃“善处转生”，贵妃也挥泪揖别，并叮嘱玄宗前路保重，尔后年仅三十八岁的美人，魂断佛堂！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只好导演民众请愿的戏码，动员肃宗两个儿子一起演戏，终于使太子脱离玄宗，在灵武再起门户。肃宗即位后，他被擢为太子家令，判元帅府行军司马事，赐名护国，四方奏事，御前符印军号，全部委托给他。后来伴驾凤翔郡，授太子詹事，又改名为辅国。
在攫取权力过程中，李辅国几乎见证了安史之乱全程。
安禄山确实早有谋叛之心，但想着玄宗待他不薄，打算他死后再反。但杨国忠与他不睦，多次劝玄宗早除了他，见皇上听不进去，就逼了一把，安禄山提前在范阳起兵。叛军前锋陷长安后，安禄山便令人查访杨贵妃兄妹，得知在马嵬驿伏诛，不禁悲愤交集，对贵妃也不叫妈了，只嚷着如何害他玉环妹妹，此来夺长安打算将她姊妹数人，尽行充入后房让他畅意取乐，没想到被生生屠戮！
为了消恨，又记起爱子安庆宗被赐死，他便指使孙孝哲将在长安的皇亲国戚、妃主皇孙等数十人牵至崇仁坊，设起安庆宗灵位一一剖心致祭。又把杨国忠、高力士余党，捉一个杀一个，扈驾出奔的王公将相家眷，尽行捕戮，连襁褓婴儿也杀得一个不留，尔后无心西进，在洛阳图个眼前快活。
有一天，在洛阳苑凝碧池旁，他大张筵饮宴集百官，欣赏从长安送过来的梨园子弟、教坊乐工表演，过起玄宗曾过的日子。正在高兴之际，乐工雷海青却痛哭失声，大骂安禄山后将手中的琵琶掷将过去，被卫兵缚住乱刀砍死，一个大唐忠魂，悠悠荡荡进入地府。当时感动了陷身贼窝的一个诗人王维，赋诗志悼：“万古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后来贼乱荡平，追究从犯，肃宗见了这首诗，认为他不忘故主，情有可原，将其赦罪授职，累迁至尚书右丞。
面对贼众的郡县官吏，有逃跑的，有叛变的，更有忠义守节的。南阳人张巡出任睢阳县令，与叛徒雍邱令令狐潮对阵，城中矢尽，便绑了一千多个草人，外面套上黑衣乘着夜色放到城下，对方因暮夜昏黄不便出战，只能命令射箭，于是白得了十多万只箭。其手下郎将雷万春，登陴守御，面颊连中六箭直立不动，敌人以为是木人，得知后真相非常恐惧张巡治军之严、将士勇毅如钢。后来，城中食尽，张巡献出小妾宰杀供将士充饥，周边谯郡许叔冀、彭城尚衡、临淮贺兰进明均拥有重兵，为了保存实力见死不救，最终他与许远、南霁云、姚訚、雷万春等三十七人被俘，不降被害！
幸亏，国中还有郭子仪、李光弼能够力挽狂澜的大将，收复了两京。也幸亏广平王李俶为了将来当皇帝方便，跪请叶护去洛阳执行与回纥的协议，让长安避免一场浩劫。
而李辅国随肃宗回来后，被拜殿中监，闲厩、五坊、宫苑、营田、栽接、总监等使，又兼陇右群牧、京畿铸钱、长春宫等使，勾当少府、殿中二监都使，后又加开府仪同三司，进封郕国公，食实封五百户，并专掌禁军，赐内宅居住。
此时，李辅国权倾朝野。宰臣百司时常奏事，全部先经过他才能到达皇帝案头，三司制狱取决于他心情，皆称奉旨查办，随意处分，没人敢提出异议。每次外出，数百名保镖前呼后拥，中贵人不敢呼其名只呼“五郎”。宰相李揆，名门望族，自降身价对他行弟子礼，称其为“五父”。又由肃宗作媒，娶了原吏部侍郎元希声侄子元擢的女儿为妻，元擢弟弟元挹紧跟着提拔为梁州刺史。
他原来眼馋高力士拥有的，魔幻般落到自己身上。这说明，理想一定要有，万一实现了呢！
但是，鲁讯先生讲说：不满足是向上的车轮。面对权力，得陇望蜀绝对是褒义词。至少李辅国这样认为。被加封为兵部尚书后，他又递交了宰相申请书，并找了仆射裴冕当托上表推荐，肃宗听了宰臣萧华的话，终于没有同意。
李辅国比较郁闷。
一郁闷就考虑如何保住权力。
首先，拉拢内应。他瞄准了张皇后。这位原来太子良娣聪明伶俐，投奔朔方军时每当就寝，必住在前屋，问其缘由，说如果来了贼人，自己以身挡之，为夫君逃跑争取时间；到了灵武，生下孩子三天就为战士缝制衣服，以“非妾自养之时，须办大家事”回应慰问，与肃宗可谓患难夫妻。
只是，唐朝后宫女子干政颇具传统，前有武则天，后有韦后，再有太平公主、安乐公主，接着是武惠妃。张皇后也不是省油的灯，见肃宗仁弱，慢慢露出这方面的意思。
李辅国号准脉，主动伸出橄榄枝，与张皇后沆瀣一气，互为表里，一步步祸乱朝纲。
其次，排除异己。王公贵戚，李辅国看着不顺眼说处置就处置，皇子也不放过。萧华投反对票，他就多次在皇帝面前诬陷，并威逼皇帝用亲信元载取代萧华，最终将其逐出京城。他知道太上皇曾赐给张皇后七宝鞍，李泌劝肃宗收到库房赏给功臣，建宁王李倓见肃宗听从，在走廊里感动得哭了，惹得皇后极度恼怒。两人便密谋，以谋害广平王李俶罪名诋讦李倓，肃宗盛怒之下将李倓赐死，迫使李泌激流勇退。
太上皇玄宗从蜀归来居住于兴庆宫，年纪大了喜欢怀旧，也喜欢热闹，常常召集老臣宴饮、听曲。李辅国出身微贱，虽然暴贵用事，玄宗身边的人也轻视他。李辅国心中含恨，也想立奇功以固其宠，以上皇与外人交通、身边人会劝他作乱为由谏议迎上皇到大内居住。见肃宗不肯，擅自做主，矫敕将兴庆营三百匹马取走，只留十匹，胁迫玄宗迁移到内部甘露殿，将高力士流放巫州，王承恩流放播州，魏悦流放溱州，勒令陈玄礼退休。刑部尚书颜真卿率百寮上表，请肃宗问候玄宗起居，被贬为蓬州刺史。
最后，极力揽权。他深知帝王均害疑心病，这种精神癌症为不治之症。安庆绪杀掉安禄山后，不亲政事，专以缮台沼楼船、酣饮为事，但破坏力仍在。肃宗调拨九大节度使去围剿，但顾虑郭子仪、李光弼皆是元勋难以驾驭，故意不设元帅，发明个新鲜而别扭的头衔“观军容宣慰处置使”，以宦官开府仪同三司鱼朝恩为天子特使，取代元帅的职能，拥有统辖调遣九路大军的最高指挥权。
李辅国见鱼朝恩如此风光，也加紧与张皇后唱双簧，随机进行干部调整，全面安插亲信，地方上的节度使几乎都经他一手委派，投降的将领仍然恢复原职，地方蕃镇逐渐做大，变得不听中央号令，他也毫不理会。
这一切，有自己争取的成分，但归根结底拜肃宗所赐。奇怪的是他从不约束。或许帝王心中，最贴心最亲近的永远是奴才：只要服侍自己高兴，哪管什么江山社稷。如此纵容，为宦官专政进一步敞开了大门。
而李辅国的膨胀，侵犯了张皇后的利益，同盟者决定翻脸。恰好，太上皇玄宗崩于神龙殿，肃宗身体有恙，张皇后认为时机成熟，拉已将姓名李俶改为李豫的太子不成，联系内官马英俊、啖廷瑶等人谋杀李辅国，拥立越王李係。不料，内射生使三原程元振，与李辅国一伙，密告同党。李辅国马上带兵把太子变相软禁起来，然后逮捕越王及其支持者，在长生殿将寻找保护的张皇后抓出来幽于后宫，肃宗受到惊吓，当晚孤零零死在床上。第二天，李辅国杀掉张皇后及其他被抓的人，扶助太子李豫登基，史称唐代宗。
自此，李辅国日益骄横，曾对代宗说：“大家(皇帝的俗称)但内里坐，外事听老奴处置。”闻此僭君之言，代宗很不高兴。此时，叛军不断发生内讧，安庆绪为史思明所杀，史思明又被儿子史朝义弄死，代宗本着“攘外必先安内”的原则，决意先翦灭李辅国。他见程元振欲取而代之，便表面优待李辅国，尊之为“尚父”，封司空兼中书令，私下通联程元振，以药子昂代元帅府行军司马掌握禁军，夺其兵权，罢李辅国官职，进封为博陆郡王。不久，又派人于深夜将其刺杀，割下头颅扔到溷厕中，随后用木头刻个首级下葬，赠太傅，谥号为丑。
冥冥中如若遇到高力士，不知道李辅国会与他说些什么。高力士得宠于玄宗，失意于其儿子肃宗，闻知太上皇死讯，于释放归途中伤心呕血而死；他取势疯狂于肃宗，却间接害死皇帝，暴亡于其子代宗。
恐怕两人相对无语，最终还是皇帝最有发言权：用人不当，家国两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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