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统史家眼中,朱棣的五次亲征是彪炳千秋的伟业。正德、嘉靖年间的史家高岱在其《鸿猷录》中盛赞其“五出漠北,三犁虏庭”,“成祖北清沙漠,又以其时南定交趾,其威德所加,不过汉高远哉?”袁永之的吹捧更是夸张,说“文皇帝躬擐甲胄,张皇师徒,穷追遐讨,深入漠北,以靖胡虏。妖氛残孽,荡焉廓清,几无孑遗。乘舆所至,盖汉武唐宗所不到者。”
事实真是如此吗?但细看随驾亲征的官员所做记录,则令人满腹狐疑。
翰林检讨金幼孜,跟随朱棣参加了永乐八年、十二年两次北征,其间,逐日记录经过,后成书《北征录》(亦称《北征前录》)、《北征后录》,是这方面最直接的第一手资料。
永乐八年第一次北征,二月十日师出北京,一路游山玩水、狩猎赏景,所获者野马、狡兔、黄羊耳,金幼孜能够记录下来的朱棣谈话,也无非“汝等观此,方知塞外风景”。“汝等观此,四望空阔,又与每日所见者异”一类品鉴风光之语。在路上行了整整三个月,未遇蒙古部落一兵一卒,直到五月八日,才报第一次军情:某胡骑都指挥使“获虏一人至”。第二天,五月九日,再获“胡寇数人及羊马辎重”。
之后,敌又无踪影。直到六月九日,总算见到一小股比较整齐的敌人“列阵以待”,“上麾宿卫即催败之,虏势披靡,追奔不十余里”。这“十余里”的追逐,竟然就是朱棣惊天动地第一次北征之最大战役。后面,仅偶遇“游虏”而已。六月十四在一河边发现“游虏”,“虏怆惶渡河,我骑乘之,生擒数人,余皆死。虏由是遂绝”。七月十七日,朱棣率大军回到北京,第一次北征结束。
“获虏一人”、“追奔不十余里”、“生擒数人”……这就是永乐大帝从二月十日到七月十七日,历时长达五月有余、用兵五十万,如此波澜壮阔的北征,所取得的“自古所无有也”的辉煌战果吗?而且最奇的是,“虏由是遂绝”———只抓了几个俘虏,怎么会“绝”呢,又怎么“绝”得了呢?
跟第一次比,永乐十二年第二次北征,战果堪称“巨大”,但也不过“毙贼数百人”,且是以“五十万之众”对“可三万余人”极悬殊的兵力所取得的。
以后三次,就近于搞笑了。
永乐二十年的北征,三十万大军未至,鞑靼首领阿鲁台率部望风而逃,朱棣完全扑空。即便一贯极尽粉饰之能事的《太宗实录》,在添油加醋编造“杀首贼数十人,斩馘其余党无算”之余,也还是闪烁其词地透露了实情:“丑虏阿鲁台闻风震慑,弃其辎重牛羊马驼逃命远遁。”既称“远遁”,当然连影子都见不着了,何来“首贼”可杀,且至“数十人”?彼此矛盾,其说不攻自破。真实情况如何呢?
此次北征系因阿鲁台的鞑靼部寇兴和(今属内蒙)杀明朝守将王焕而起,可是阿鲁台听说朱棣亲统大军来伐,就溜之大吉,朱棣根本没有跟他所欲“惩罚”的鞑靼人交上手。没找着鞑靼人,他就拿另一部落即东部蒙古的兀良哈人出气,所杀数百人亦属该部落,而且多为老弱平民。时任礼部郎中的孙原贞随军参战,他描述说,蒙古人在明军将至之前,“各先远避,保其种类,是以天兵如入无人之境。直至黑松林以北,但俘其老弱,并获其马牛羊以归”。如入无人之境,杀俘老弱平民,这也算“盖世奇功”?
第四次即永乐二十一年的北征,如出一辙,阿鲁台又使用“敌进我退”这一手,朱棣则再次扑空,再次“如入无人之境”。他正懊丧之际——《明史》的说法是“帝方耻无功”———另一蒙古部落首领前来归附,朱棣总算可以搪塞一把,就像前一次杀俘兀良哈部老弱以充战果那样。
永乐二十二年最后一次北征,索性空手而回,连可以冒充的“战果”也没有。整个过程从头到尾,“弥望荒尘野草,虏只影不见,车辄(应为“辙”字之误,抄者所错)马迹皆漫灭,疑其遁已人(应为“久”字之误)”。“英国公张辅等分索山谷,周回三百余里,无一人一骑之迹”。无奈之下,朱棣只好“班师”,行至榆木川(今内蒙多伦)一命西归。
如雷贯耳的“五出漠北,三犁虏庭”,实情原来如此。
每次北征,均出动二三十万至五十万不等的人马,声势这么浩大,但遭遇的敌人往往仅千百,最多一次“可三万余人”。这就好比动用每秒运算十亿次的超级计算机,解一道最简单的一元二次方程式。明显多余,明显不上算。
难怪在他死后,那个叫黄泽的湖广官员,不避斧钺,公然抨击永乐时代“丁男疲于力役,妇女困于耕耘;富者怨征敛之繁,贫者罹冻馁之苦”。
朱棣五次北征,虽然有一定的必要性。但都是耗资无数,都是天下民众沉重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