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四个字,宋神宗给起的。“有鉴于往事,以资于治道”。
话说,著名的前三史《史记》、《汉书》、《三国志》,都是纪传体。纪传体者,这里一篇《项羽本纪》,宣传项羽如何揍刘邦;后面一篇《高祖本纪》,说刘邦如何得天下;每传各有主人。司马迁可以一边夸廉颇,一边夸白起;一边写苏秦,一边写张仪。
好比我们现在有一个传记丛书,给你个《希特勒丘吉尔传》,或者《隆美尔蒙哥马利传》。从了解历史八卦的角度,这个当然更好看。
但如果是受教育的角度呢?那就不一定了。
《史记》里还有《滑稽列传》,讲擅长讽喻的优伶;《游侠列传》,讲以武犯禁的侠客;《刺客列传》,讲荆轲聂政那些人。
所以《史记》的纪传体,有点平民史观、传奇色彩的劲头,无所不包。在《史记》里,帝王地位崇高,但不是唯一。
但后世史家,要的不是这个。
梁启超先生有过句感叹,说中国史书,都是帝王家传。有点偏激,但大差不差。二十四史,更多是政治军事史,是宫廷斗争史。如科技史、文学史、艺术史、音乐史,那多半是阙如的。所以虽然《史记》里颇有些争议,司马迁也很八卦,有些显然是自己加工的,有些则是听了一耳朵来的(比如夏无且药囊事件),但他至少是想描述个宏大古代世界,描述斑斓五彩的历史本身。
《资治通鉴》的原初精神,效仿的是《春秋》,是《左传》。
编年体历史与纪传体着重点不同。后者传奇跌宕,让人感叹个体命运;前者更多是时间序列严谨的残酷真相。
司马光当然也记录些逸事,《资治通鉴》的确无所不包,礼乐、历数、天文、地理,都有。但大体上最重要的,还是治乱,是政治、军事、统治者道德的部分。还时时有“臣光言”来给点指导,生怕天子没读明白。
哪位一定会说:哪怕是天子,多了解点科技艺术、传奇八卦,也不妨碍啊?——这就是士大夫理念了。
传统士大夫认为天子最好是垂拱而治,下面各司其职。陈平曾经对汉文帝说自己身为宰相,但对钱粮收入、断案多少一无所知,因为宰相的指责是管理群臣,不是了解这些细枝末节。同理,司马光们也希望天子从统治者角度了解史实,帮助治理,所以帮他省略掉了天子不需要的东西,让他着重应该注意的东西:战争、人事、政治。
《资治通鉴》的风格,与前三史最大的区别,我认为在于:削弱传奇与英雄色彩。
举个例子:
众所周知的战国传奇:庞涓废了孙膑,孙膑去了齐国,田忌赛马,孙膑为田忌出谋划策赢了赛马,田忌后来为将,孙膑为军师,马陵道伏兵射杀庞涓,永久性地削弱了魏国。
在《史记·吴起孙子列传》里,打赢了庞涓后,这么结尾:
齐因乘胜尽破其军,虏魏太子申以归。孙膑以此名显天下,世传其兵法。
好了,结束了。田忌+孙膑搭档大团圆,出了气,干死了庞涓,报了仇,完美!大家一起为田忌孙膑鼓掌吧!扬眉吐气啊!
——这就是英雄传奇纪传体风格了。
然而,《资治通鉴·周显王二十八年》却阴飕飕地说:
齊因乘勝大破魏師,虜太子申。
成侯鄒忌惡田忌,使人操十金,卜於市,曰:「我,田忌之人也。我為將三戰三勝,〔聲威天下〕。欲行大事,可乎?」卜者出,因使人執之。田忌不能自明,率其徒攻臨淄,求成侯。不克,出奔楚。
许多人都知道孙膑田忌破庞涓多励志,却不知道破了庞涓的这年,田忌(孙膑估计也是)立刻都倒了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邹忌——就是城北徐公的好基友邹忌了——阴了田忌,把他逼到了楚国。
传奇英雄不得善终,忽然间,这个故事又悲催了。
这就是编年体风格,或曰《资治通鉴》风格。更冷冽,更现实,没纪传体那么浪漫欢乐,时间之轮一环扣一环地前进,每个人都可以是历史的棋子。在《资治通鉴》这么浩繁的篇幅与无情的时间序列下,是非成败,一目了然。
所以这才是帝王书——帝王得看得很远,得现实,得明白历史是如何因果相续的啊,得明白一时的胜败荣辱,都还不是结局;得明白个人的奋斗固然要紧,但终究敌不过历史的进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