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向以文学作品出现。“诗史”之说，源于唐朝，民国大师陈寅恪首创“诗史互证”的史学研究方法，以诗证史，以史解诗。短短数十字乃至十数字的一首诗，隐藏着的信息往往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历史环节，了解到历史的某个关键节点或重要侧面。
本期推荐的这本《唐诗现场》以唐诗为切入点，用风趣幽默的小品文讲述了唐朝历史及社会的方方面面。作者章雪峰秉承“诗史互证”的原则，用轻松幽默的笔调，以坚实的史料为基础，挖掘唐诗背后的历史。全书共分为三个部分：“第一现场”，描写了玄武门事变、藩镇之祸、牛李党争、甘露之变等重大历史事件的细节过程；“第二现场”：主要介绍了王维、王昌龄、高适、白居易、高力士等诗人的人生境遇；“第三现场”：主要介绍唐朝的社会风貌，从吃穿住行等方面全面描绘了唐代人的生活图景。读者在更深刻地理解诗歌的同时，也能够看到在以往历史著作中被忽略的细节。
《唐诗现场》
章雪峰 著
山东文艺出版社
斜出旁逸之趣
文 | 黄成勇
近因龚明德老师催缴流沙河纪念馆研究文稿，想起二十多年前曾主持一场流沙河先生与读者座谈。后来，据录音整理的《流沙河先生摆“龙门阵”》，发表在《书友》报一九九九年六月刊。先生谈读书经历，“特别爱读历史著作”，“照理说，小说读起来是很有趣的，历史读起来是很枯燥，但我在中年后，读历史的兴趣反而高得多。”读到这里，我想起几年前读过一部书，曾提起我读史兴趣并获得阅读愉悦。于是只好心猿意马，暂时搁置“研究”流沙河先生，来谈谈章雪峰先生的《唐诗现场》读后感。
读《唐诗现场》，我以“唐诗”先入为主，先是稍感失望，因为书中并未出现唐诗的艺术探索、本意解读、歧义诠释、字词辨析甚至本事发掘之类。读下去，却不意被唐史重大事件来龙去脉、重要人物沉浮起落所深深吸引，产生极高的阅读兴趣和前称阅读愉悦。细想起来，这种欲罢不能的感觉，只有青少年时期读狄更斯、大仲马、金庸小说所得欣快可比。大约读到三分之一篇幅时，我与雪峰先生有一次聚会（此时他刚从鄂人社转任鄂科社），人多不及细谈，只简略地说，想写一篇读后感，文中会借用大仲马一句话：历史是什么？历史是我用来挂小说的钉子。唐诗是什么？唐诗是你用来挂历史的钉子。
但是，往下读，我为这句话的刻薄稍感不安了：因为盛唐、晚唐一群诗人叠相登场，成为叙事主角。这说明雪峰先生于唐诗颇有研究，造诣自亦不浅。他以“诗史”这个既成理念结构全书，以“互证”这种不竟事业为己任贯穿全书。当然，“诗”与“史”仍然自有分野，作为唐诗构成要件，诗人身上承载着历史重量，仍不免是“钉子”。于是，刘智远诗《淮扬感怀》挂上了“瓦岗寨起义”；李世民诗《春日玄武门宴群臣》挂上“玄武门之变”；李商隐诗《乐游原》挂上“牛李党争”；杨炎诗《流崖州过鬼门关作》挂上税法改革；刘虚白、祖咏、朱庆馀挂上唐朝科举制度；王昌龄、王维、高适挂上“安史之乱”……
武元衡五绝小楷书法
问题在于，重大史实、严肃话题、枯燥论证，怎样秉持并运用接受美学理念，使当今惯于轻阅读浅吸收的读者喜闻乐见，进而收到阅读应有的历史文化进益？这一点，《唐诗现场》作了不同凡响的努力。姑不论其它，此书甫一上市，旋即重印，足以说明一切。我想，作者深谙“文似看山不喜平”之理，叙史曲折跌宕而非平铺直叙是其一；行文严谨规范却又诙谐活泼，善用时下俗、熟之语，却能避免“戏说”之虞是其二；“诗”“史”俱熟，信手拈来，莫不涉笔成趣却对史实保持尊重是其三。在我看来，本书还有一个突出特色，就是斜出旁逸之趣。
试举一例。元和十年，宰相武元衡、御史中丞裴度上朝途中遇剌，一身亡，一负伤。这是朝廷与藩镇矛盾日益不可调和情势下的一次恐怖袭击，本来三言两语可以说清，书中却详细描写两人平日分别上朝路线、当天各自遇剌地点、搏斗经过及唐宵禁制度，看似闲笔，却充分说明设伏剌杀策划、执行者精心布局，志在必得，足见藩镇祸乱，已成当时政体顽疾。手头若无一幅长安都城详及街巷里坊地图及完备资料，何能为此？这还算叙事主干。裴度侥幸因帽子遮挡且滚入沟渠，得全性命。书中横生一笔，颇费周章，对裴度帽子作详尽描述，并证明这种“大帽檐扬州毡帽”何以能负刀剑之力，且于此后引领长安冠冕时尚。接下来叙朝廷大搜捕、处置主凶及从犯过程中，插入“唐朝剌杀大事记”，并述及唐人胡风、尚武任侠的剌客风习，谈及侯孝贤《剌客聂隐娘》和金庸小说，还随手丢出成串唐诗名句如“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太行岭上三尺雪，崔涯袖中三尺铁”。这种闲墨，使这一章“藩镇之乱”，前可续“玄武之变”，后可接“甘露之变”，烘托氛围，呈现细节，映带呼应，何闲之有？至此，我体会书名中“现场”含义，乃在于精当准确和无微不至地还原。此类笔墨，书中比比皆是，引不胜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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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峰先生主修唐史，新旧唐书、《隋书》《资治通鉴》等正史而外，在百多种野史杂著、无数唐诗资料中广征博引，显见扎实的治学功力。书中大者诸如政治得失、治乱盛衰、典章制度、官宦序列、县邑等级、税法变革、风俗风习、人生顺逆、人品优劣；小者如衣饰装容、名物器具、音乐舞蹈甚至造酒种瓜、击球画眉、荔枝樱桃等等文史知识，莫不触机而发，以花枝纷披的天然之姿，自然贴切地融于重大史实叙事，又兼出语幽默善谑，端的是妙趣横生，有若一段段传统单口相声，虽是一人插科打诨抖包袱，却因当代舞美设计阔大与精细兼而有之，读来史趣文趣诗趣兼备，不输历史小说。要知道，王蒙先生三十多年前就曾称道单口相声是“小说家的劲敌”。
流沙河先生所谓“中年以后爱读史”之意在于，中年以后，阅历渐富，智识有增，读史知兴废更替，犹揽古镜而鉴今。《黄巢之乱，文官集团集体“栽培”出的唐朝大毒瘤》一章，引诗自然是《不第后赋菊》，文中归纳出“聪明的猫”这一概念，并列举诸多“不捉或不愿尽捉老鼠”的“猫”，来指文官集体不作为，并将黄巢与李自成攻占京都后如出一辙的行为作对比，有多处警策之言。《怎样才能把荔枝快递给杨贵妃》，引诗当然是杜牧《过华清宫绝句三首》之一“长安回望绣成堆”，文中虽稍稍为杨玉环鸣不平，但却用围绕荔枝一事的丰富资料，把唐朝上层社会穷奢极欲而至气数将尽描述得淋漓尽致。读至此，读者若想起杜牧《阿房宫赋》，便是自然而然：“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若再见雪峰先生，我或仍套用大仲马句式聊以释放前述“不安”：唐诗是什么？唐诗是你用来挂镜子的钉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