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嘉靖年间,浙江绍兴某甲,少游京城,学作银匠,其心性聪慧狡黠,所制工艺务求样式新颖,构思奇巧,一时良工巧匠,无不自叹弗如。因此京师的王公贵族与世家子弟,大凡府内闺阁佩戴的发钗头饰,非出自某甲之手,不觉显贵。由此缘故,某甲得以频频出入显贵门第,并攒下数万家产。他有位小妹名唤婉姑,素得兄长疼爱,已到待嫁年纪,容貌艳丽无双,幼时许配给同乡的某乙,男方出于贫困,无法到京迎娶未婚妻;某甲又因事务繁忙不能亲送小妹回乡完婚,为此常常忧虑(以事繁不得送归,时以为虑)。
某甲有位表弟举人,北上京城赶考,投靠某甲立足,不久考完,落第而归,将要回乡之时,某甲摆酒设宴为其践行。酒过数巡,他拿出十五两白银,起身再三拜道:“有桩心事,思虑多年,未遇合适之人,今幸得小弟,此愿可了。小弟少年豪俊,且是至诚君子,倘若蒙你应允,方敢吐露心意。”举人表弟见表兄情词恳切,连忙答道:“你我骨肉至亲,只要我力所能及,自当从命,义不容辞。”某甲随后将婉姑相托付,称自己无法亲送,“今日我弟南归,恳请带小妹回归故里,顺便为她完婚,不胜感激!我略备区区银两,聊作盘缠,万勿见笑推辞。”举人表弟深感表兄情亲谊厚,于是慨然允诺。
知府由此更坚定所念,愈加得意:“如何?本府所言不假吧(吾言固不谬也)!”酷刑相加,“惨掠倍至”,两人不堪忍受刑罚酷虐,只得屈打成招,案子审结,婉姑和举人按律论死。正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时人无不交口称颂知府断案如神,百般辱骂婉姑和举人人面兽心,有负某甲托付,死有余辜。消息很快传到京师,某甲得知,惊骇懊悔,也认为小妹与表亲的所作所为,违背伦常,罪有应得。然其转念小妹婉姑自幼相依十几年,素来克己守礼,说笑走路,亦不敢稍加随便;表弟为人,也是自幼淳厚恭谨,温文尔雅,非常注意形象,如何会突然做出这般蔑礼犯法之事?经此反复思吟,某甲犹疑不决。
原先,某甲因某乙家境贫寒,恐妹妹嫁去难以维持生计,故制了不少金银首饰,大概价值几千两银子,作为嫁妆。典当金钏之人本是京中大盗,探得此事,沿途尾随婉姑、孝廉,直到浙江。出嫁那天,某乙家贫,礼事完毕,亲戚朋友便各自告辞回家。大盗趁人多之际,预先埋伏于厨房,某乙母亲到厨房料检物事,大盗突然发难,挥刀杀人;某乙听到动静,秉烛探视,强贼又冷不防骤出杀手,然后将某乙衣服同自己更换,秉烛进房。婉姑是新过门,不辨真假。两人就寝后,大盗言语试探:“听说你兄长馈赠的嫁妆中有几件金钏,做工精巧,何不拿出让我见识见识(闻汝兄赠嫁有金钏数事,制法精巧,何不出以相示)?”婉姑以为是自己丈夫,把所有嫁妆取出交给他,强贼大喜,装作赞叹不已,又和她共寝而眠。天明之后,其窥见婉姑熟睡,尽携嫁妆逃遁离去,以上便是大盗所供事实。
作者文末有言:我曾说过审案有三不可:“一不可疏忽大意,二不可意气用事,三不可固执己见,一旦疏忽大意,是非曲直未必全都分明,便已潦草结案,若有不实不尽之处,不只是害人,也是害己。倘动气用事,一朝坐堂,视犯人如是十恶不赦的仇寇,不问情由,横加刑罚,假如确属罪有应得,还不为过;若波及无辜,扪心自问,又于心何忍?每每乡下老实巴交的百姓,素日无事,看到官吏,大多便已惊恐不安,汗下如雨,何况是有事拘捕到堂对质,一见到堂上官员怒容满面,威风凛凛,纵有十分的冤情,也惊恐悚惕不敢表达。官员如果更加固执己见,则酷刑之下,哪有不违心招认的?
官员虽逞一时威福,自得其意,却鱼肉百姓,凿伤民心,一旦失权夺势,只怕乐极生悲,作恶造孽太多,因果报应也必定不少。上述案子,某府明公,少年登科,素以精明强干自负,遇此大案,居然草率以酷刑相加无辜,以致酿成冤狱。我所言之三不可,其全部触犯,最终皇帝震怒,以死抵罪,所谓罪有应得,有何可怨?希望父母官们,遇有大案,当以他为前车之鉴(愿世之为民父母者,倘遇大狱,皆当以此为鉴)。
----------------------
此案译自《苕兰馆外史》中【婉姑】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