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裕之所以如此行事,是因为担心朝中有人要对自己不利。刘裕担心的人,正是诸葛长民。诸葛长民这个人,是最早与刘裕共同起义讨伐桓玄的骨干之一。虽然其功劳比不上刘毅、何无忌、刘道规等人,但也得居一方大员,曾先后任青州刺史、豫州刺史。随着当年共同起事的“京口集团”的各成员相继去世,朝廷中除刘裕之外,就数他资历最老、辈分最高了。
刘裕这次西讨刘毅,便任诸葛长民为监太尉留府,将后方托付给了他。虽然如此,刘裕对诸葛长民并不放心,所以安排刘穆之留守,意在监视其动向。不久,刘毅被翦灭的消息传来,这不能不对诸葛长民的心理,产生一定的冲击。再加上诸葛长民这个人向来贪财好色,发达了以后没少干盘剥百姓、欺男霸女的勾当,一直担心刘裕以此为借口整治自己。
这时眼看当年一起举事的老友,刘毅因为跟刘裕争权夺利,最后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诸葛长民深深地感到恐惧和无助。长民的弟弟黎民是个莽性子,就对哥哥说道:“昔年醢彭越,今年杀韩信。当年刘邦干得出来的事,他刘寄奴也干得出来!刘毅死了,咱们诸葛家的祸事也不远了!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大哥你应该趁刘裕没回来,抢先下手!”
诸葛长民犹豫不决。这与其说是他不想,不如说是他自觉没有政变成功的把握。现今朝野上下都是刘裕的势力,刘穆之又近在眼前盯着自已,想一举将整个朝廷控制在自己的手中,谈何容易?诸葛长民思前想后、焦虑不堪,不禁喟然长叹道:“贫贱常思富贵,富贵必履危机。今日欲为丹徒市井一布衣百姓,又岂可得也!”
焦虑中,诸葛长民去向刘穆之打探,说外面的人都说太尉一直对我不满,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刘裕留刘穆之在京,就是为了防备诸葛长民图谋不轨,他自然不可能实情相告,便说太尉率军远征,将老母妻儿都托付给了你,他要是对你不满,还能这样?不知道刘穆之的话有没有让诸葛长民稍稍心安。
他明知刘穆之是刘裕的心腹,却还打草惊蛇,无非是想自我欺骗,寻求一点儿心理安慰。从中可以看出,他宁肯抱有侥幸之心,相信刘裕不会谋害自己,也不愿花费精力冒着极大的风险谋划和从事政变。世间对金钱和物欲有太多贪念的人大抵如此。与此同时,诸葛长民到底也担心万一弟弟说的话变成现实,自己将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于是他给身在广固的刘敬宣也写了一封信。
信上说:“盘龙狼戾专恣,自取夷灭。异端将尽,世路方夷,富贵之事,相与共之。”盘龙指的是刘毅,诸葛长民说他阴狠专横,被灭纯属咎由自取,言下之意是说自己跟刘毅没什么关系。接下来这几句话则十分暖昧,字面意思是说今后天下就太平了,咱老哥俩儿可以一起共享富贵喽。但富贵这个东西,要想永远保有可不容易,诸葛长民自己也说了嘛“富贵必履危机”。
现在孟昶、刘毅等“异端”都已经死得差不多了,你刘敬宣要想安安稳稳地度过富贵的下半生,是不是也得掂量掂量?刘敬宣显然知道诸葛长民这些话的弦外之音。但他一辈子大起大落,早就看淡了权力之争,于是回信如下:
我自义熙元年至今,十年之间有幸在三个州当过刺史,在七个郡当过守宰。现在时常忧惧福分太过反生灾祸,一直力求避免过于圆满,您提到的所谓富贵之事,我可不敢当。
不但如此,刘敬宣还派人将诸葛长民的来信送给了刘裕。刘裕见了,说阿寿(刘敬宣字万寿)果然不负我。显然,诸葛长民的种种动向,同在建康的刘穆之,不可能不晓得。要知道,刘穆之不但是刘裕的大管家,也是他的情报主管。史书上说,凡是民间的街谈巷议、市井之间发生的芝麻小事,刘穆之无不知晓;朝廷上下,尽是刘穆之布下的耳目。
这样的人物,诸葛长民那点儿花花肠子,怎么瞒得过他。虽说刘穆之不担心诸葛长民勾结外臣发动政变,但如果他趁刘裕回京之时,图谋行刺,那局势可就无法掌控了。而且有这种担忧的,不只刘穆之。刘裕的另一个部下,何承天在一次密谈时,便对刘穆之说,当年讨伐卢循后,刘裕从左里返回石头城,路上就未曾加以防备,倘若当时留守京师的刘毅有意谋反,那早就没有今日的刘太尉了!
刘穆之闻言吓了一跳,事后免不了送信告诫刘裕,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云云。收到刘穆之和刘敬宣的书信,刘裕知道诸葛长民,已经有了杯弓蛇影之心。但此时他距建康还有两千里之遥,为今之计是先稳定诸葛长民的情绪。于是他派自己的近臣王诞只身先行,意在向诸葛长民宣示,自己并无阴谋诡计。王诞出身琅琊王氏,是屈指可数的向刘裕靠拢的高门士族之一,当时在刘裕太尉府中担任长史,职位比刘穆之还高一头,足可见刘裕对他的尊崇。
诸葛长民见王诞一个人毫无戒备地先回来了,心中警惕之意不免稍有放松。与此同时,刘裕在回来的路上,采取了种种防范措施。义熙九年二月三十日夜,刘裕秘而不宣地回到了建康。建康城里一片平静。不管是由于缺乏勇气,还是因为被刘裕、刘穆之迷惑,诸葛长民并未采取任何对刘裕不利的实际行动。然而在迈进太尉府的那一刹那,刘裕已经下了除掉诸葛长民的决心。
第二天一早,诸葛长民才得知刘裕已经回来的消息,仓促之间不及细想,就赶到刘裕府中晋见。对付这种既无胆略又无头脑的人,刘裕知道一壮士足矣。他派自己的贴身侍卫丁旿潜身于幕后,然后请诸葛长民入室长谈。谈话间,刘裕和颜悦色,将自己以前从没对诸葛长民说过的话,掏心窝子般说了个干干净净,又说有什么照顾不到、考虑不周的地方,大家自己兄弟千万别介意,又拍着胸脯说有什么要求跟大哥说,组织一定帮你解决。
直说得诸葛长民热泪盈眶,小心脏儿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将几天前对刘裕的怀疑,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冷不丁觉得身后忽然一紧,一双粗壮的大手擒住自己的胸口,紧接着腰间一阵剧痛,只听喀嚓一声,丁旿孔武有力,是许褚一般的人物,当时民间有“勿跋扈,付丁旿”的传言。他得到刘裕眼色示意,自幕后转出,当场将诸葛长民腰骨折断而将其杀死。事后刘裕派人去捉拿长民的弟弟黎民。黎民骁勇善斗,与抓捕者力战而死。
义熙九年,诸葛长民被刘裕设计诛杀后,其原本担任的豫州刺史一职,便由刘裕自己兼领了。自九年前刘毅掌控豫州开始,这个建康西边的门户,终于完全掌握在了刘裕的手中。至此,东晋全国所有方镇之中,刘裕自己亲领扬州、徐州和豫州,二弟刘道怜镇兖州,从母兄弟刘怀慎刺北徐州,好友刘敬宣刺北青州及冀州,爱将朱龄石、孟怀玉分别刺益州、江州。
可以看到,除晋室宗亲司马休之镇荆州和流民帅鲁宗之镇雍州之外,全国方镇尽为刘裕集团所掌握。就这点而言,刘裕“造宋”之路的当前形势不是小好,是一片大好。不过,要想缔造一个新王朝,不能只靠掌握各地军政大权,在其他方面,刘裕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义熙九年,在刘裕的主持下,东晋朝廷开始在全国范围内再次实行“土断”。
所谓“土断”,是指“以土为断”,即全国百姓在登记户口时,统以现居住地为准。当时,朝廷向百姓征收赋税徭役全以户口为凭。但自从西晋亡于胡寇、东晋,转而在江左立国后,大批北方地区的士族和百姓陆续渡江。为了安置这些士族百姓,东晋在长江南北设置了许多侨州郡县。比方说,你们家原来是徐州彭城的,现在那个地方被匈奴人占了,你们家不愿受异族统治,就渡过长江来投奔东晋政府。
政府说这么着吧,我找个地方——比方说京口吧——把你们这些彭城人都安置下来,在行政上仍然保留徐州彭城国(郡)的建置,但是因为没有土地了,只好叫侨置州和侨置郡。你们家的户籍,仍然写的是徐州彭城,只不过因为是客居的临时户口,所以写在白纸上,叫“白籍”(本地人的户口写在黄纸上,叫“黄籍”)。鉴于你们没有土地,政府也就免除你们的赋税和徭役。
东晋立国一百多年,一方面北方的流民不断南来,一方面原先来的侨民子孙繁息,拿临时户口本的越来越多,同时还有大批的人口在豪强大族的荫庇下成为“黑户”,甚至出现了“千丁共籍、百室合户”的局面。如此巨量的人口,收不上来税,不但给政府的财政造成压力,也使得地方豪强坐大,敢于对抗中央。所以东晋政府搞过好几次“土断”,推动户籍改革,希望化侨民为土著。
此时距离上一次土断已经将近五十年了。本来每次改革就不彻底,再加上政令松弛下,隐瞒户口的情况很是严重,新来的北方流民又不断涌入,导致土客杂居、籍不符实的情况,愈演愈烈。刘裕下令再搞土断,就是希望改善国家财政,打击地方豪强的势力,因为他的帝王大业,需要一个国用充足的强有力的中央政府来支持。
不过,南来的流民,尤其是晋陵郡的流民,也是北府兵的重要来源,要想维持北府的强藩地位,最好不改变该地的户籍现状,所以刘裕同时下令,“徐、兖、青三州居晋陵者”不在土断的范围内。与此同时,针对当时三吴地区地方豪强坐大,凭借经济实力对抗中央的现象。刘裕严禁地方豪强垄断山川湖泽,向百姓收税,更以强硬手段打击典型,狠狠整治了一批祸害一方的豪强势力。
此外,刘裕在宫城东南方的青溪桥畔修筑了东府城,作为他控制建康的大本营。东府本来是会稽王司马道子的府邸,刘裕入朝辅政后,一直居住于此,大举营造水师是在此,杀诸葛长民也是在此。但东府并无城防设施,府墙也不够坚固,并不能让有篡晋之意的刘裕感到安心,何况建康城东部,本就缺乏足够的防御措施。
于是义熙十年(公元414年),刘裕对东府进行了改造和整修,将其修筑成具有楼橹雉堞的大城。此后,东府城便成为南朝时期建康东南的著名要塞。但不论进行土断也好,修筑东府城也好,都比不上争取高门士族的支持,更让刘裕操心。刘裕以自己寒微的出身和不学无术的文化素养,并不易得到建康高门士族的欣赏和拥护。
虽然迫于刘裕的熏天权势,考虑到家族的政治利益,一些士族成员与刘裕同朝为官,甚至进入他的幕府,成为他的僚属,但他们心里,多少总有点儿不情愿。士族门阀这时虽然已经失去了对国家政权的掌控,但作为一个阶层,在政治和文化上,仍然拥有巨大的影响力。刘裕要想顺利篡晋成为一国之君,就不能不尽量争取他们的合作。
对于这些门阀士族,刘裕采取了软硬兼施的不同手段。对于投靠自己的政治对手、公然跟自己对着干的,例如太原王氏的王愉、陈郡谢氏的谢混、高平郗氏的郗僧施、陈郡殷氏的殷仲文,一律诛除;对于功名富贵之心强烈、愿意与自己合作的士族,刘裕依其品行才具拔擢选用,例如琅琊王氏的王弘、王诞,陈郡谢氏的谢裕、谢晦,颖川庾氏的庾悦等;而对于那些虽然不党附自己,但也不公开阻挠自己大业的士族,刘裕也能优容。
例如,谢澹是谢混的堂兄、谢晦的堂叔,但他既不像谢混那样反对刘裕,也不像谢晦那样对刘裕曲意迎合。有一次,刘裕大摆宴席,谢澹借酒撒泼,说了些顶撞刘裕的话。有人提议严办谢溶,但刘裕却说像谢澹这样的方外之人,不要用普通人的规矩来约束他,并未对其治罪。
无论如何,经过努力,到义熙十年(公元414年)前后,刘裕总算在江左的高门士族中,开拓出了自己的朋友圈,拥有了一批稳定的合作者。
其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刘裕与琅琊王氏的合作。早在刘裕还是个喝酒赌钱的市井混混之时,琅琊王氏的王谧就和他有过交情。刘裕欠了一屁股债被刁逵吊打,是王谧替他还了钱。后来,刘裕兴义兵推翻了桓玄的统治,出于感念王谧的恩德,对于身为桓玄奉玺绶重臣的王谧,不但不加罪,反而让他当了录尚书事扬州刺史。
虽然王谧在义熙三年去世,但由其开创的琅琊王氏与刘裕合作的格局延续了下来。取代王谧成为琅琊王氏代表的是他的堂侄王诞。王诞这个人,本来是司马元显的人。所以桓玄掌权后,虽然因为他跟桓修有亲戚关系而没杀他,但还是把他流放到了广州。
后来卢循占据广州,想用他在手下当官,王诞却想早日回到繁花似锦的江南,就对卢循说:“我这个人不会带兵打仗,你留我在这儿也没多大用。我呢,以前就跟刘裕有交情,你放我回去,刘裕一定会重用我,到时风云际会,我肯定能找到机会报答你的厚恩。”卢循那会儿正喝着刘裕的“续命汤”,也想在朝廷里安插个自己的眼线,于是就放王诞回去了。
可王诞回去后,虽然很快就加入了刘裕的幕府,但从此跟卢循再无联系。刘裕任太尉后,以王诞为太尉府长史,负责撰写府中对外公布的一切政令公文,地位比刘穆之还高那么一点儿。这倒不是因为王诞比刘穆之更受刘裕的信任,而是因为王诞身为琅琊王氏的一员,其在高门士族文化圈中的人脉和威信,远非出身低微的刘穆之可比。
结语
而王诞也出于个人权欲和家族利益的考虑,尽心尽力地为刘裕效命。正是由于王谧、王诞的引介,琅琊王氏的王弘、王昙首、王华、王惠等人皆于刘裕幕下登堂入室,后来大多官至公卿,一直影响到刘宋王朝初期的政治格局。
本文为一点号作者原创,未经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