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陕西大旱，赤地千里，自从崇祯即位以来，陕西的天气就像和这位年轻的皇帝较上了劲，除了春季偶尔下上一两场大雪之外，八年来每年的其它时间老天爷几乎都是滴水不降。
陕西的百姓，一部分跟了李自成、高迎祥、张献忠等人造了反；一部分稍稍胆小一点的背井离乡，到稍稍好过一点的川湖甘宁乞讨求生；一部分抗不住酷暑与饥饿，辗转填了沟壑；剩下的，就在这块千百年来承受了太多苦难与泪水的土地上，苟延残喘。
历代的磨难一层层积淀下来，使得关中土地上的百姓培养出了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坚韧。他们靠树皮草根延续细若游丝的生命，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们能混上一顿饱饭，这时，他们就用嘶哑的喉咙吼出心中的积怨与苦闷。
天灾人祸接踵而至，使得不甘死的百姓纷纷铤而走险，投奔义军。李自成入关中不久，他的人数已增至8万之众，其势力之雄，前所未有。
秦中大饥，义军人数暴涨，粮食问题便日益突出。李自成只得命令刘宗敏等人一方面千方百计节省粮食开销，一方面加紧积聚粮草。
从前，义军抓住地主绅商，多为虚声恫吓，偶尔才施以刑罚，只要他们吐出一部分银子或粮食，便放归家中。
现在军中时刻面临断粮的危险，义军为形势所迫，便动辄对富裕人家彻底掳掠。这些人有的贪婪吝啬，一毛不拔，有的钱财为辛苦所得，积攒不易，舍不得拿出来，这样，他们都少不得一番皮肉之苦，最后仍然得吐出绝大部分钱物。
李自成身经目睹了太多的鲜血与苦难，早已经见惯不惊了。这世界是强有力的争霸夺权的战场，一两个人是不是被冤枉了，被误杀了，对整个的局势没有丝毫影响，他没有闲心来考虑这些。
李自成把改造自己的队伍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他深信，只要拥有一支数量相当的铁骑队伍，自然会所向无敌。即使自己现在的8万人损失掉7万，也仍有可能东山再起恢复势力。
他又从能征善战的军校中选拔出一批忠诚勇敢的将领，像谷可成、李友、白旺、张能、辛思宗等人，都是不可多得的勇将。他将自己最精锐的部队分成十几营，由这些将领分别统领，每人所率约300至500之众。
长年流动作战，李自成深知马匹的重要，他每陷一地，无不把劫夺马匹作为要务，派高一功、刘体纯二人专门负责搜集战马。是以义军虽以8万之众，战马也有5万匹之多，一旦有风吹草动，大军尽可以如飘风疾雨，迅即撤离或者进击。
义军如今人多势众，已经不像以前一样，遇到稍大一点的市镇，就被绊住，久攻不下，陷于被动，经常不得已而弃之。
现在义军所行皆通都大邑，即便遇到一两支正牌官军，也不再躲避，迎头直上。倒是官军见义军势大，避不敢击，轻轻易易地让义军全师进退，徒唤奈何而已。
此时，张献忠、老回回二人正游移于商州、洛南之间，声势浩大。曹文诏从山路欲进击的也是这两支队伍。
曹文诏统帅着自己的几千人马，经过一番周折，终于从山间小路插入商州。曹文诏素来治军极严，士卒稍有贻误即以军法从事，他的队伍军容之整，战斗力之强，无论义军还是官军都罕有其比。
不过因为他素性刚猛狠直，也得罪了不少的关键人物，他历来军功卓著，斩获颇多，威名传于四方，却依然是代理总兵之职，而且差点被发配极边之地。
洪承畴称得上是一位识才的长官，对他曹文诏抚慰有加，委以重任。曹文诏虽然不面对朝廷，对那些阴三阳四，玩弄权术的官僚有怨言，但对洪承畴却推崇备至，奉为恩帅。
其实，曹文诏不知道，正是这位洪承畴，曾经在暗地里做了手脚，使他的战功不被呈报，从而也得不到升赏。
当年洪承畴为三边总督时，曹文诏为临洮总兵，属洪承畴之下。曹文诏与流贼大小数百战，光擒杀的贼首就有点灯子、李老柴、扫地王、红军友等数十名。陕西巡按御史奏与流贼作战将帅首功共3.66万多件，曹文诏战功第一，然而洪承畴却不为他叙功。
洪承畴表面上对曹文诏的武功赞誉有加，在情谊上也极尽拉拢之能事，暗地里却利用一些小的手段和技巧阻止曹文诏迅速升迁。洪承畴这样做，并非是出于嫉妒，而是要利用曹文诏。因为有了曹文诏这样的悍将，他才得以由一个小小的督粮道，几年间便升任了延绥巡抚、三边总督、五省总督。
在他所上奏的功劳之中，有多少是曹文诏率兵冲锋陷阵冒死拼杀而来，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这样一个杰出的将才脱出自己的控制之外，那么再找一个类似的替代者，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
再者，如果曹文诏升得太快，不久就将会和自己并驾齐驱，争长较短，以他洪承畴的官场历练，当然并不畏惧与曹文诏竞争，但是如果现在能够稍稍压制他一下，使他为己所用，岂不是一举两得的美事?
曹文诏满怀着对洪承畴的知遇之情，率领侄子曹变蛟、白广恩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商洛山重创了义军张献忠和老回回等部。义军大败于曹文诏手下，张献忠等人收拾残部，奔向西安。
高迎祥、李自成正活动于富平一带，听说老回回、张献忠兵指西安，便也挥师向西南逼近西安。他们二人虽然都不大喜欢张献忠，但大家都是义军，休戚相关，一损俱损，眼下洪承畴复入潼关，形势于义军不利，大家少不得要同舟共济。
这时的陕西巡抚李乔见西安事急，忙发檄邀洪承畴来救西安，一面督率城中军将士卒百姓人等拼死守城。西安城高墙厚，又兼城中军民死守，高迎祥、张献忠攻了一日，见无隙可寻，便弃了西安。
洪承畴派贺人龙遏住义军之南，刘成功、王永祥遏住其北，张全昌逢咸阳截击，绕出兴平之东。义军不敢南渡渭水，于是西奔武功、扶风。洪承畴深恐义军东奔，急忙渡渭水追击。
洪承畴边追击，边分派将领把守沿途城隘，他遣游击王永祥驻过潼关，马献图镇守蓝田，都司高崇选、李世春渡黄河，抵岐山，向平凉进军。
这时义军大部集中在静宁、秦安、清水、秦州之间，人数有20余万。而从汉中赶来的曹文诏再加上张全昌、张外嘉三总兵的兵力，只有6000多人，实力相差悬殊。
洪承畴急忙写奏疏请朝廷再发援兵，来解秦中之急，然而关西距京师万里之遥，远水哪能解得了近渴?
六月十四日，艾万年与柳国镇、刘成功及游击王锡命四人率3000兵马，与李自成在汉中相遇，一场大战不可避免。
先是义军将领李友与艾万年等接战，不敌败走，艾万年与柳、刘诸将多有斩杀，然后乘胜追击。
李自成没有料到在这里会遭遇官军，不过，他向来在突然的变化面前镇定自若。探报传来李友败阵的禀报，他决定将计就计，置艾万年于死地。
李自成在米脂时，曾经被艾乡绅屡次侮辱毒打，每每想起当时艾乡绅对他的轻蔑，李自成都怒不可遏。
他把那次遭拷打的经历和艾乡绅对他的蔑视，引为毕生的奇耻大辱，虽然后来他亲手杀了艾老举人，但每当想起艾家，他仍是愤愤不已。恰巧艾万年就是这位艾老举人的族人，关系还不算远，所以李自成对他格外愤恨。
李自成又派李过率一支人马来迎艾万年等人，两军交战，一阵厮杀，李过又败下阵来。官军连胜两阵，士气大盛，艾万年鼓动将士，随后掩杀过来。一直追出五十多里，方才扎住阵脚，安营休息。
第二天，两军再战，谷可成接战，又是撕杀一阵，率众逃走。官军连战皆胜，不免有了轻狂。
却不像以前那样混乱不堪。他疑其中有诈，便欲下令收兵，不料柳国镇等人兴致正高，坚决反对。艾万年束手无措，只得随营追杀，不过多加几个小心，提防中计。
义军退入一条河谷之中，官军随之杀入。艾万年见两侧沟谷纵横，林密草高，急忙勒住战马喝令停止追击。忽然，只听得一声炮响，前面的败军掉头杀了回来，两侧密林中箭如飞蝗，背后高一功、刘体纯二人率5000精骑抄了后路，霎时间将3000官军围了一个风雨不透，水泄不通!
艾万年知道中了埋伏，无计可施，只得率领手下军将左冲右突，要杀出一条血路来。
义军的人数多出几倍，官军杀出一重，又围上一重，如何冲得透?只闻得周围一片金鼓声，夹杂着震聋发聩的喊杀之声，官军士卒纷纷倒了下去。
艾万年率领将士苦苦支撑，战斗一直持续到薄暮。柳国镇身披七处创伤，伤重而亡；刘成功、王锡命也身负重伤。艾万年自己肩背、大腿也多处受伤，精疲力竭，这才杀出重围，退入一个小村寨——巴家寨据守。义军冲杀过来，将寨子围困数匝。
这个小村寨的百姓饿死、逃难去了一大半，剩下的三两户人家，已经麻木不仁了。他们眼见来了成百上千的官军，既不惊慌，也不闪避，照旧过着他们垂死的生活。官军在寨中搜了个底朝天，一粒粮食也没有搜出来。
艾万年在山西的时候，就曾因杀良冒功被弹劾，他的手下兵将，也都不是善男信女，没有搜出粮食，他们将寨中男女抓了几个来拷问。那些村民长年受饥饿的恐惧与威胁，早也不把生死当成一回事了。官军砍了几个，剩下的人仍旧无动于衷，他们束手无措，只得又都放了。
艾万年知道李自成对自己恨之入骨，这次被围攻，恐怕凶多吉少。他生就一副亡命徒的性格，成年之后稍稍收敛了一些，此刻残酷的环境又激活了他强横执拗的本性，他决心与义军决一死战。
当夜三更时分，艾万年率剩余的残兵杀出巴家寨。义军早防备了艾万年这一手，一声炮响，灯火通明，喊杀声四起，双方又是一场恶战。官军没了退路，个个穷凶极恶，势不可挡!
艾万年正冲样间，前面义军忽然向两旁闪开，中间闪出一员武将，骑一匹乌驳马，手使一支长矛。那人正是李自成，他用矛头指点着艾万年，道：“艾万年，你现在已经被我团团围困，不如下马请降，我念你我是同乡，留你个全尸。你若执迷不悟，恐怕会死无葬身之地!”
艾万年看刚才义军军卒的态度，估计来人是李自成，听他一说话，果然不错。他马上气得直发抖，道：“李自成，你是什么东西，也来教训老子。你作恶犯上，罪在不赦，还在这里口吐狂言，真不知天高地厚。你有种，跟艾某较量一番!”
李自成生性豪放，不计较别人的冒犯，但他最忌讳别人对他的轻蔑。听了艾万年的挑战，他脸色阴沉，低声道：“好吧。”一言出口，挺矛直取艾万年。
艾万年此次带兵之前，曾因病休息了一年。洪承畴迫六5月灭贼的期限，才催调他来领兵。经过这两天的激战，艾万年已经疲惫不堪，再与李自成交手，明显地精力不济。
没出十招，艾万年虚汗直冒，动作迟缓。这时长矛刺来，艾万年举枪抵挡，感到对方长矛力重千钧，一个闪失，掉到马下。
李自成得理不饶人，催马再举矛刺来。艾万年摔得并不重，他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从腰间拔出宝剑，道：“李自成，今天老子就成全了你吧!”说罢，长剑往脖子上一勒，自刎而死。
李自成见艾万年自刎，立刻麾兵奋进，四面兜杀。官军见失了主帅，更是惊得魂飞魄散，东一群西一伙地乱窜。最后，刘成功、王锡命负重伤逃归，带回千余兵马，剩下的，尽数被李自成歼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