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13年的一个秋日,在广西桂林的一处民居中,一位老人收到了皇帝李隆基的一纸诏书,诏书可不是什么提拔任用封官赐爵,而是让他自尽。老人感慨不已,此时的他已经被流放2年,为何皇帝对他还不放过?《旧唐书》记载“先天中,赐死于徙所”,后人还评价说“宋生不得其死,天报之也”,他的人生该是如何不堪,才该“死乃天报”?
他叫宋之问,《旧唐书》描述他被赐死时的情节十分凄惨:“之问得诏震汗,东西步,不引决。祖雍请使者曰:‘之问有妻子,幸听决。’使者许之,而之问慌悸不能处家事。祖雍怒曰:‘与公俱负国家当死,奈何迟回邪?’乃饮食洗沐就死。”既描写了宋之问怕死的表现,吓得汗流浃背,来回踱步,连家事都没有办法安排了,也间接说明了他被处死的原因乃是”负国家“。
宋之问画像
宋之问,字延清,名少连,虢州弘农(今河南灵宝)人,初唐著名诗人,与沈佺期并称“沈宋”,与陈子昂、卢藏用、司马承祯、王适、毕构、李白、孟浩然、王维、贺知章并称”仙宗十友“。看这名单,都是唐代赫赫有名的大诗人、大文豪,宋之问与他们相提并论,可见必定是才华横溢。
宫廷诗人,文坛领袖
宋之问身世并不显赫,他出生于唐高宗显庆元年(大致公元656-712年),由于唐朝是中国历史上经济、政治、文化最发达的王朝之一,当时文风正盛。他的父亲宋令文多才多艺,“富文辞,且工书,有力绝人”,耳濡目染下,宋之问从小文采出众,《旧唐书》说他“弱冠知名,尤善五言诗,当时无出其右者”。收录在语文课本中的《渡汉江》“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真实地刻画了他久别还乡,即将到家时激动而又复杂的心情;语言浅近,意颇深远,描摹心理,熨贴入微,没有丝毫矫揉造作,自然至美!
学而优则仕,公元675年,年纪轻轻的宋之问进士及第,踏入仕途。公元681年,他与杨炯同入崇文馆充学士,变成了宫廷诗人。公元690年,宋之问从九品殿中内教跻身五品学士。家世低微的他对此感恩耀荣,他在《奉敕从太平公主游九龙潭寻宴安平王别序》中表白了他的这种心态:“下官心怀微尚,早事灵丘,践畴昔之桃源,留不能去;攀君王之桂树,情可何之。”
他作为枪手,在宫中为武则天、太平公主以及后来的安乐公主代笔,为这些附庸风雅的权贵们写了不少靡靡之词,这期间他作为文人最高光的时刻应该是下面两次。
唐代文人吟诗作对图
一次是在武则天时期,武则天爱好文词乐章,宋之问以学士之职,因文学言语被她欣赏,出入侍从,礼遇尤宠。有一天武则天游洛阳龙门,命群臣赋诗,上官婉儿主持,并以第一名完成者获赠锦袍为奖励。一位名叫东方虬的大臣率先完成,他兴冲冲地拿走了锦袍。可他还未落座,宋之问也完成了他的《龙门应制》,洋洋洒洒,文辞华丽优美,诗中对武则天歌功颂德,说什么“先王定鼎山河固,宝命乘周万物新。吾皇不事瑶池乐,时雨来观农扈春”。武则天看了宋之问的诗后,认为文理俱佳,并大声朗读给群臣听,众大臣听后”左右莫不称善“,于是武则天命令上官婉儿将东方虬的锦袍收回,转赐给了宋之问。“龙门赋诗夺锦袍”成为千古文坛上的一段佳话!
《旧唐书》:“武后游洛南龙门,诏从臣赋诗,左史东方虬诗先成,后赐锦袍,之问俄顷献,后览之嗟赏,更夺袍以赐。”
另一次是在唐中宗年间的一个正月三十,唐中宗在皇家园林昆明湖大宴群臣,他率先垂范赋诗一首,然后让群臣唱和,又让唐朝第一才女上官婉儿当评委。上官婉儿也真是热衷于组织这样的活动,又一次站在高高的彩楼上,看完一首扔下一首,诗稿像雪片一样飞落,楼下的大臣们则默默地捡起自己的诗稿。最后,只剩下沈佺期与宋之问的了,上官婉儿沉吟片刻,抛下沈佺期的诗,宋之问再次夺冠。沈佺期诗中写“微臣雕求职,羞睹豫章材”,说我是一个不成器的人,看到别人的佳作,自愧不如;而宋之问写的《奉和晦日幸昆明池应制》是“春豫灵池会,沧波帐殿开。舟凌石鲸度,槎拂斗牛回。节晦蓂全落,春迟柳暗催。象溟看浴景,烧劫辨沉灰。镐饮周文乐,汾歌汉武才。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上官婉儿评价说:“二诗工力悉敌,沈诗落句气已竭,宋尤健笔。”
宋之问不仅作为宫廷诗人在朝廷名声斐然,从《宋之问集》与《全唐诗》所收作品来看,他对当时的体裁多能把握,且运用娴熟,佳作名句也留世不少。比如“此情不向俗人说,爱而不见恨无穷”诉友情,“百尺无寸枝,一生自孤直”喻高洁,“河桥不相送,江树远含情”表离别,“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湖”绘胜景,“山雨初含霁,江云欲变霞”抒愁肠,都是清新坦易、抒情真挚、畅美如画!
宋之问身上还有一个“因诗杀亲”的轶事,说他因为一首《白头吟》(又名《代悲白头翁》)的诗而杀死外甥刘希夷。这诗本来是刘希夷写的,诗中有两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让宋之问赞不绝口,就想让外甥将此诗让给他,刘希夷最初答应了,可不久后又反悔。于是宋之问恼羞成怒,命令家奴用土袋将外甥活活压死。这个故事大概率是后人往宋之问身上泼的脏水。
《新唐语》:“诗成未几,为奸所杀。或云:宋之问害之。”
《刘宾客嘉话录》:“其舅宋之问苦爱此两句,知其未示人,恳乞,许而不与。之问怒,以土袋压杀之。”
首先以宋之问杀人动机存疑,他是当时的诗坛魁首,擅长五律,还是七律的创始人之一,他的诗词路数与刘希夷不同,刘是乐府民歌,且“体势与时不合”“不为所重”,诗坛地位相差悬殊,宋之问才华卓著,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即兴完成一首42句、286字的长诗《龙门应制》,而刘希夷一生蹉跎,终生布衣,因此他没有必要因诗杀人。北宋魏泰曾说:“吾观之问集中,尽有好处,而希夷之句,殊无可采,不知何至压杀而夺之,真枉死也。”而明代的李攀龙则说得更直接:“《代悲白头翁》本非其佳处,而俗人专取之。五、六尤卑。”
再有关于刘希夷的死因。记载宋之问杀刘希夷的几本书都是如《唐新语》、《唐才子传》、《刘宾客嘉话录》之类的笔记小说,作者记录街头巷尾的故事加以渲染,如同冯梦龙编排夏姬梦中遇异人传授采补之术一样,基本没有可信度。而正史中没有相关记载,《旧唐书.刘希夷传》说他“志行不修,为奸人所杀”,并没有说这个“奸人”就是宋之问。
宋之问终其一生,没有在仕途上做出多少贡献,最大的官也不过是鸿胪主簿、越州长史、太原尹之类;他的成就主要体现在诗文上,他在诗文上的成就不因为他其他的品格问题就被否定。他和沈佺期在创作实践中明确划开了古体诗和近体诗的界限,使格律诗的规则更趋细密,使五言律诗的体制更加完善,同时在此基础上创造了七言律诗,并写出了大量优秀作品,他是律诗的奠基人之一!
宋之问画像
拍马钻营,人品低下
自古文人都讲究一个风骨,要有文人气节,像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文天祥留取丹心照汗青一样高风亮节为后世景仰。而宋之问的人品的确不怎么样,完全不像一个文人该有的样子,因此才会有“杀亲夺诗”这样的屎盆子往他头上扣。
唐朝喜欢钻营、溜须拍马的文人不少,和宋之问同期的就有沈佺期、阎朝隐等,但宋之问被人诟病的原因是他做人做事毫无底线,一生为名利钻营,忘恩负义、不择手段,最终不得善终,于是众人拍手称快!
武则天时期,宋之问以青年才俊的身份进入仕途,他本可以凭真才实学大展拳脚,可他却偏偏选了一条谄媚之路。对于他来说,文才乃是他拍马的工具,他经常写一些歌功颂德的诗来奉迎武则天,逗其开心,因此才有诗词史上的奇葩“应制诗”,而宋之问也因此被任命为尚方监丞,不久又进入奉宸院(奉宸院就是武则天的后宫,里面尽是武则天的面首)。宋之问“伟仪貌,雄于辩”,也羡慕张易之兄弟的威风,就写了一首艳诗给武则天,梦想也成为张氏兄弟那样的人,诗中说“明河可望不可亲,愿得乘槎一问津”,可武则天却以一句“吾非不知之问有才调,但以其有口过”拒绝了。他不仅谄媚武则天,连武则天身边的男宠张易之兄弟也是拼命巴结。不仅代为写诗讨好武则天,甚至为其“奉溺器”,哪里还有做人的尊严?
《新唐书》:“于时张易之等烝昵宠甚,之问与阎朝隐、沈佺期、刘允济倾心媚附,易之所赋诸篇,尽之问、朝隐所为,至为易之奉溺器。”
公元705年,神龙政变唐中宗李显继位后,宋之问得到了人生第一次教训,被贬到泷州(今广东罗定)参军。他没有悟到做人的道理,因为受不了苦,于公元706年就偷偷回到了洛阳。他不敢公然露面,幸好友人张伸之伸出援手,将他藏在自己家里。当时韦后勾结武三思秽乱后宫、专权乱政,很多有志之臣都看不下去。一天深夜,张伸之与驸马王同皎密谋刺杀武三思,不巧被宋之问偷听到了。他觉得自己邀功请赏的机会到了,赶忙将消息通知了武三思,导致张伸之和王同皎满门抄斩,他也被封鸿胪主簿,再次进入政坛。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卖友求荣,历来为人不齿,而宋之问做起来毫无愧色,可谓无耻之极!
《旧唐书》:“之问逃归洛阳,匿张仲之家。会武三思复用事,仲之与王同皎谋杀三思安王家,之问得其实,令兄子昙与冉祖雍上急变,因丐赎罪,由是擢鸿胪主簿,天下丑其行。”
再次当官的宋之问,又把当初谄媚武则天的那股劲儿用到了太平公主、安乐公主身上,他第二次诗坛夺冠就是在这一时期。公元710年太子李重俊政变失败后,他还为身死的武三思的妻子捉笔写了一篇《为梁王武三思妃让封表》,为武三思歌功颂德、鸣冤叫屈,说什么武三思“颇读圣贤之书,夙知止足之分”,“久谋谦退,人所未知”,要皇帝“表其赤松之节”。他的行为让太平公主感到恶心,以“其知贡举时赇饷狼藉”,让唐中宗将其下放至越州长史。
《旧唐书》:“景龙中,迁考功员外郎,谄事太平公主,故见用。及安乐公主权盛,复往谐结,故太平深疾之。中宗将用为中书舍人,太平发其知贡举时赇饷狼藉,下迁汴州长史,未行,改越州长史。”
唐隆政变后唐睿宗登基,宋之问因为“狯险盈恶”被流放钦州,后来又流放到桂林,直到唐玄宗上位后将其赐死。第二次流放之时,他已有悔意,或许他也料到此次在劫难逃,其诗句中也流露出“朝夕苦遄征,孤魂长自惊”,“丹心已作灰”之类的感慨,可惜他做的丑事太多,没有人愿意原谅他,以致于他的诗都“流布京师,人人传讽”,唐玄宗也对这个人品低下的伪君子深恶痛绝,直接下了杀手。
宋之问诗作《游云门寺》
结语
熙熙攘攘,皆为名利。宋之问一方面才华出众、文采斐然,为后世留下不少绝世佳作,虽然他作为宫廷诗人期间诗文多靡靡之音、拍马之作,但在流放途中写的一些诗内容充实,意境深远,颇有清新之意。他的诗属对精密、音韵协调、词采绮丽、对仗工整,对律诗体制的定型影响较大;另一方面,他一生追名逐利,人生既无远大抱负,又缺乏高尚的人格,一生都未能走出个人荣枯宠辱、悲欢离合的狭小范围,因此其声名地位远不及同时代的陈子昂,也不及后来的李白、杜甫,反而因自己低贱的人品受尽后世唾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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