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赐履按：如果要举出司马炎朝最佞的佞臣，大约是这么三位：贾充、荀勖、冯紞（读如胆），这一回，我们讲贾充。
佞臣，是指善于奉承、谄媚的臣子。引申一下，大约就是那种没什么本事，靠着溜须拍马取得皇上信任，干了很多坏事儿的家伙。
按照这个标准，贾充究竟算不算佞臣呢？
讲真，我还真不太好下结论。
之前贾充已经讲了不少了，这回，咱先补充一些没讲过的内容，然后略作探讨。
公元282年，鲁公贾充病重，上交了自己的印绶，请求退休。晋武帝司马炎派侍臣前往问候，又派太医给开出汤药，皇太子司马衷及宗室也都前往探望。
四月二十五日，贾充去世，享年六十六岁。
司马炎极为悲痛，追赠贾充为太宰，各种赏赐极为丰厚，葬礼则依照霍光及安平献王司马孚的规格办理，划出墓地一顷，追赠其子贾黎民为鲁殇公。
衣赐履说：司马炎把贾充比作西汉的霍光和本朝的司马孚，讲真，这对一个臣子而言，是最高的礼遇了。我个人认为，司马炎是真的打心眼儿里认可贾充对于大晋朝的贡献。
这位贾黎民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为啥一出场就是“追赠”？
原来，贾充是生过儿子的。贾充的老婆叫郭槐，是一个大号醋坛子。郭槐以前生过一个儿子，名叫贾黎民。贾黎民三岁那年，有一天奶妈抱着他跟家里转悠，正好贾充回来，贾黎民看到爹，高兴得手舞足蹈，口中发出咯咯的笑声，贾充也很高兴，上前抚摸儿子。
很不幸，这个场景，恰巧被郭槐给看见了。郭槐心说你个贾老鬼哪是在摸儿子啊，你明明是在摸奶妈诶！于是，郭槐一顿鞭子就把奶妈给抽死了。据说贾黎民对奶妈十分思念，竟然发病死了。后来，贾充又生过一个儿子，周岁之后，奶妈抱着他玩，贾充又凑上去抚摩儿子的头，郭槐又看见了，再次怀疑贾充抚摩的不是儿子，而是奶妈，又把这个奶妈给杀了，娃娃和他哥一样，思念奶妈而死。这样，就搞得贾充没了继承人。
【奶妈要长这样，我也得怀疑啊！呵呵】
衣赐履说：总感觉《晋书》的记录，有点偏传奇，比前四史要随意很多。我不能确定西晋王公大臣，是不是可以随意杀害仆人，即使可以，贾充的两个儿子死于完全相同的方式，还是让人非常诧异。
贾充死后，郭槐就把闺女贾午的儿子韩谧，过继给贾黎民为嗣子，于是，只活了三岁的贾黎民有了儿子，韩谧变成了贾谧，从贾充的外孙变成了贾充的孙子。
郎中令韩咸、中尉曹轸劝郭槐说：
按照礼法，大宗无后，以小宗的儿子为嗣子，没有以异姓来继承香火的规定。真要这么做了，贾公一定会被后人笑话诶。
郭槐不听。
韩咸等人又向朝廷上书，请求从贾充的宗族中挑一个作为嗣子。司马炎没有批复。郭槐上书，表示以贾谧为嗣子是贾充的遗愿。司马炎下诏说：
太宰、鲁公贾充，崇尚道德，立有大功，勤勤恳恳辅佐朝廷，如今离世，让人痛心。太宰的儿子早逝，没有嗣子，一向把外孙韩谧作为世子贾黎民的后代。外孙是骨肉至亲，作为后嗣，合乎人心。现以韩谧为太宰的孙子，继承封国。此后，除非功劳之大如太宰，第一代封爵又没有儿子如太宰，都不得以此为例。
衣赐履说：这晋武帝司马炎对贾充，真的是太好了，好到让人无法理解。为什么呢？按照礼法，爵位必须是由嫡长子来继承的，如果没有嫡长子，哪怕你生了几十个其他儿子，你这个爵位也是要被取消的，封国是要被国家收回的，历史上因为“无子国除”的例子多了去了。当然，如果跟皇上关系好，经皇上批准，也可以由其他儿子，或者是同宗同族的其他子侄来继承爵位，但汉魏以来，我是真没看到史书中有以异姓为嗣子的记录（有见过的读者，请不吝赐教）。司马炎批准韩谧为贾充那个三岁就死了的儿子的嗣子，真的是历史上头一份儿啊！
贾充临死之前，对自己死后会得到什么谥号，以及史书会如何编排自己，非常忧虑。他的侄子贾模说，是非对错，后世一定会显现出来，不是能够掩盖得住的。
衣赐履说：史称贾模从小就理想远大，深沉有智谋，意志坚定，深为贾充信任喜爱，贾充经常和他一起商议筹划大事。贾充病重，担心得到不好的谥号，贾模说，是非久自见，不可掩也。从上下文的语境来看，我感觉贾模对他叔父的一生还是肯定的，至少他不认为贾充是个“佞臣”。
于是，太常开始议论贾充的谥号。博士秦秀说：
贾充不以宗族之子为后，而以异姓之人为后，违反礼法，沉迷私情，败坏伦常大道。从前，鄫（读如增）国国君以外孙、莒（读如举）公的儿子作为后裔，《春秋》记载“莒人灭鄫”。孔圣人难道不知道外孙更为亲近吗！但以大义推论，则属无父无子之行为。斩断了父系祖先所享受的祭祀，开了朝廷败坏混乱的口子。《谥法》规定，混淆毁坏纲纪法度，称为“荒”（昏乱纪度曰荒），贾充的谥号应该定为“荒公”。
司马炎看过之后，都气笑了，对秦秀说，滚！
博士段畅建议贾充的谥号应该定为“武”，司马炎同意。
衣赐履说：秦秀是曹操的干儿子秦朗的儿子。
虽然贾充没儿子，但女儿却不老少，而且，他还不止一个大老婆。最初，贾充的正妻不是郭槐，而是曹魏时代中书令李丰的女儿，名叫李婉。这个李婉，不但长得漂亮，贤良淑德，而且很有才，写过一本儿《女训》，流传后世。她给贾充生了两个闺女，大的叫贾褒，一名贾荃；小的叫贾裕，一名贾浚。
【李才女】
公元254年，当时主政的司马师宣称李丰、夏侯玄等人谋反，把他们都夷了三族，李婉受父亲的牵连，被流放到乐浪郡（朝鲜平壤市）。于是，贾充就跟李婉离婚了。贾充生于公元217年，本年三十八岁。本来，贾充应该是钻石王老五，然而，前岳父李丰被定了个谋反大罪，照理这家伙的前途应该一片雾霾。但是，贾充似乎有一种逢凶化及的神奇本领，很快，就和司马氏的嫡系太原郭氏结了亲，娶了城阳太守郭配的女儿郭槐，而郭配则是车骑将军郭淮的弟弟。
衣赐履说：贾充和郭槐的大女儿，就是大名鼎鼎的贾南风，小女儿就是韩谧的母亲贾午。贾南风生于公元257年，也即是说，不晚于公元256年，贾充就与郭家建立了姻亲关系。我们举个例子看一下郭家和司马家有多铁。《三国志·郭淮传》裴松之注引《世语》载：
郭淮的老婆，是王凌的妹妹。王凌是淮南三叛第一叛的男主角，司马懿亲自平叛，王凌被诛杀，妹妹也被连坐押往洛阳处斩。郭淮的五个儿子叩头流血，请郭淮搭救母亲。郭淮于是给司马懿写了一封信，说，五子哀母，不惜其身；若无其母，是无五子；无五子，亦无淮也，云云。
意思是说，如果我老婆被处死，我跟我五个儿子，也都不活了。
司马懿于是没有追究郭淮的老婆。
郭家和司马家是这种关系，贾充与郭家结亲，自然离司马家就更近了。
更为神奇的是，公元254年，司马师夷了李丰的三族，贾充作为李丰的女婿，不但毫发未伤，公元255年，司马师征讨毌丘俭、文钦（淮南三叛第二叛），竟然任命贾充为参大将军军事诶！
衣赐履说：这是什么骚操作啊！
短短一年时间，贾充从谋反主犯的女婿变成了大将军司马师的亲信，他凭什么！
究竟是做了郭家的女婿才成为司马家的亲信，还是成为司马家的亲信才做了郭家的女婿呢？
不好说。
我们再看一条史料。《三国志·夏侯玄传》载，大将军司马师隐约听说李丰等人打算搞事情，就派人把李丰找来，当场诛杀。
李丰案，我们曾在《沉毅哥司马师：手起刀落粉碎了一起宫廷政变》有过详细的讨论，我当时曾经提出几个疑点，其中一个就是，史书上没有记录告密者，与其他的谋反案的记录很是不同。
如果贾充就是那个向司马师反映自己岳父言行的人，好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否则，头前儿刚杀了岳父，一扭脸儿就重用女婿，这司马师的心得有多大啊！以贾充的政治敏感性，一准儿早就看出来天下已经是司马家的了，只有孝忠，才有出路。
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种猜测，提出来供大家参考。
齐王司马攸生于公元248年，我们不晓得什么时候，贾充把大闺女贾荃嫁给了司马攸，成为齐王妃。这样，贾充与司马家就绑得更紧了。
公元265年，司马炎登基，大赦天下，贾充的前妻李婉终于可以回洛阳了。司马炎特别下诏，贾充可以设左右夫人，贾充的老娘柳氏也让他把李婉接回来。现任老婆郭槐怒了，撸起袖子就要跟贾充干仗，痛斥贾充说，你制定法令、辅佐圣上的功劳，都有我的份儿，李婉岂可与我并列！贾充于是回复诏书，表示不敢有两位夫人这种待遇，据说是因为害怕郭槐的缘故。
衣赐履说：郭槐的原话是“刊定律令，为佐命之功，我有其分”，似乎反映出，贾充能够参与制定法令，辅佐司马家，可能都与郭家的支持不无干系。
李婉的闺女贾荃是齐王妃，想让贾充把老娘李婉接回来，把郭槐休掉。贾充认为自己处于宰辅之位，应该为四海之内作表率，于是，为李婉在永年里小区建了一所宅子，但并不与她往来。贾荃、贾浚姐妹经常哭着请贾充过去，但贾充并不应允。
衣赐履说：公元265年，司马炎登基，封弟弟司马攸为齐王。贾充把贾荃嫁给司马攸，应该在此之前。
公元272年，司马炎派贾充出镇关右，公卿百官在路上设置大账，为贾充送行，贾荃、贾浚来到大帐中，叩头叩到流血，向贾充和大臣们陈说母亲应还之意。官员们见齐王妃如此，全都吓了一跳，纷纷离席而去。贾充又惭愧又惊愕，让黄门把俩闺女送回去。
据说郭槐曾经打算会一会李婉。贾充告诫她说，李婉很有才，而且气场很大，你最好别去。等到贾南风当了太子妃，郭槐觉得自己是太子的丈母娘，比你那个齐王的丈母娘要拉风多了，于是身着盛装，带了一大帮随从，前呼后拥去拜访李婉。进了大门，李婉出来迎接，也不知怎么得，郭槐一见到这位姐姐，顿感脚软，不由自主跪下去，拜了两拜。郭槐回家跟贾充一说，贾充说，我跟你说什么来着！此后，贾充外出，郭槐就派人跟着，生怕贾充跑去找李婉。
贾充的老娘柳氏，是个讲气节大义的老太太，贾充命令成济杀害魏帝曹髦的事儿，她一直都不知道，一提起曹髦惨死，老太太就大骂成济是个不忠不孝的东西。家里的仆人们听到，都忍不住偷偷地笑。柳氏临终前，贾充问她还有什么要说的，柳氏说，我让你把李婉接回来，你都不肯，你还问个茄子！
贾充去世后，贾荃、贾浚想让母亲与贾充合葬，贾南风当然不许。后来，贾南风被废之后，李婉才和贾充合葬。
衣赐履说：关于贾充两位夫人的事儿，史料记录还是有些矛盾迷惑之处的，咱不去深究了。总体上的感觉，后世的史官，对贾充还是相当鄙视的，要不把“佞臣”的标签儿贴他脑门子上，大家恐怕都没法儿原谅自己。
好，我们简单评判一下这位神奇的贾爷。
第一，政治嗅觉敏锐。我们一捋贾充的政治生涯，就会发现这家伙的政治嗅觉超级敏锐，他永远都站在实力强的那一头儿。最初，他是曹爽的人，曹爽被司马懿诛杀之后，他又是中书令李丰的人，李丰被司马师干掉之后，他又成了司马师的人，从此就成了司马师、司马昭、司马炎两代三帝的核心人物，一直到死。此外，前妻是李家的人，后妻是郭家的人，两个女婿，一个是司马攸，一个是司马衷。基本上来说，贾充的后半生，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当然，换个角度看，这家伙有点变色龙的意思。
第二，能力素质超强。史称，贾充有刀笔才，能观察上旨。这一句就充分肯定了他的能力素质，也即，他能按照皇上的旨意来完成事功。《三国志·荀彧传》载，贾充和荀煇（同辉）一块定音律；《晋书·贾充传》载，贾充牵头儿修订法律，百姓都觉得很方便；同传还讲，贾充为政，重视农业，节约用度，并官省职，司马炎对他非常赞赏。此外，贾充在军事方面也有可圈可点之处，咱就不多说了。基本上，他既不是只会吊书袋的儒生，也不是只会献媚的马屁精，他是能体察上意做成事情的官场大咖。
第三，经营圈子有方。贾充、荀勖、冯紞，都是司马炎的核心亲信，哥儿仨关系也特别好，算得上是铁三角，这个我们就不多说了。之前我们讲过为司马炎设计平定东吴战略的羊祜，此人口碑极好。公元271年，贾充的政敌，侍中任恺和中书令庾纯，想办法让司马炎把贾充外放出镇关右，当时，羊祜密奏司马炎，应该把贾充留在身边。后来司马炎告诉贾充之后，贾充对羊祜说，我这才知道您是长者啊！羊祜和贾充的私交并不亲密，政治主张也相当不同，羊祜支持贾充在朝，似乎说明贾充的品格没那么不堪。贾充喜欢推荐人才，而且只要是他推荐的，一定始终关照，因此，很多士人愿意归附于他。司马炎的舅舅王恂曾经诋毁他，但贾充却一如既往称赞王恂。他推荐的干部，有的离开他去攀附其他权贵，他也并不介意，至少表面上与过去一般无二。
有个事儿挺怪。贾充的担挑儿是裴秀（他俩都是郭配的姑爷），也是司马炎的亲信。裴秀去世之后，贾充就向司马炎上书建议使用裴秀的儿子裴頠（读如伟）。裴秀有个堂弟叫裴楷，名声相当不错。有一次，司马炎问裴楷，意思是你看朕这个皇帝怎么样，朕治理国家有什么得失。裴楷说，皇上您固然是不错的了，但之所以还赶不上尧舜，就是因为还有贾充这帮人在朝。显然，裴楷虽然算是贾充的亲戚，但俩人不是一伙儿的。《晋书·乐广传》载，裴楷向贾充推荐乐广，贾充就招乐广为太尉府的干部。这又似乎说明，裴楷是认可贾充的。裴楷诋毁贾充，大约在公元271年，而向贾充推荐乐广，则在公元276年贾充任太尉之后。这就让我很迷惑，究竟裴楷是个两面派，还是史书故意恶心贾充？
第四，能解疑难杂症。两个典型例子。一个是在公元260年，魏帝曹髦率一帮手下，亲自去和司马昭拼命。贾充当机立断，命令成济直接干掉了曹髦，替司马昭解决了大问题。再一个是齐王司马攸为弘训太后羊徽瑜守丧的事儿。公元278年，司马师的正妻羊太后去世，司马攸是司马师的嗣子，就得为羊太后守丧。由于司马师被司马炎追封为景皇帝，因此，司马攸如果以嗣子身份替羊太后守丧，在理论上就有了继承皇位的资格，这是司马炎绝不想看到的。朝廷为此事吵成一锅粥，最后，又是贾充创造性地提出了“服子服，行臣制”的办法，即是说，司马攸可以以人子的身份祭祀羊老太太，但是，不能以嗣子的身份祭祀羊太后。这个方案，完美地解决了司马炎所担忧的问题。讲真，哪个皇帝会不喜欢贾充这样的人啊！史书称贾充“专以谄媚取容”，显然非常扯淡。
贾充的名声在后世是臭了大街的，大约因为两件事儿：一个是这家伙杀了魏帝曹髦；再一个是坚决反对平定东吴，东吴末帝孙皓都投降了，贾充还在上书要求撤军。对后者，我没太弄清他的动机，有学者认为他怕政敌立下大功从他手中夺权，所以竭力反对，我觉得可以作为一说，但似乎有点盖不住，咱在这儿就不讨论了。贾充的名声，则主要因为前者，作为儒家士大夫，你竟然杀了皇上，这是只有董卓那种土匪才干得出来的事儿诶！虽然说，魏朝的大臣最后都归降了晋朝，但人家没杀皇帝啊！一般来说，在晋朝之前，皇帝这种东西，你可以欺骗他，你可以批评他，你可以背叛他，你甚至可以软禁他，但你不可以杀害他。你杀了皇帝，你就是卖主求荣，你就是大逆不道，你就是不知廉耻，你就是谄媚之徒……贾充死前，对自己的谥号很担忧，我个人认为，主要就是担心这个事儿。
客观来讲，贾充肯定不是五好中青年，但也绝不是十恶不赦的老官痞，倘若他不曾杀害曹髦，历史对他，我猜，会有一个相当不同的评价。
突然想起尉迟恭来。玄武门之变后，尉迟恭带着一支人马，把唐高祖李渊给“保护”起来了，李渊很“欣慰”，主动把皇位让给了儿子李世民。尉迟恭和贾充，其实干了同样的事儿，但论起名声，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过，如果当时李渊要跟尉迟恭拼命呢？
【尉迟恭：陛下，臣来保护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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