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张九龄和长汀没有关系 涂明谦
乡人打算在长汀建一系列张九龄纪念建筑,包括酒楼谢公楼。我大为震惊。
张九龄来过长汀吗?我肯定他没有。可是乡人言之凿凿,无比肯定,因为讨论此事,甚至很多人指责我不爱家乡。我很无语,家乡历史就像是一壶老酒,你这时埋进去,后边好不好喝,在于酒的真假。真酒,久之弥香,假酒久之弥瞎。
大多数人是依据什么呢?大概是史书吧。
哪一本呢?《临汀志》,记载如下:“《輿地紀勝》:雅歌楼,在州治。谢公楼,张九龄诗云:‘謝公樓上好醇酒。三百青蚨買一斗。紅泥乍擘緑蟻浮。玊盌纔傾黄蜜剖。’芙蓉台,在长汀县志。”
此志修于1259年,这时离南宋覆亡已经没有多久。而《輿地紀勝》成书于南宋嘉定、宝庆间,也就是1208年-1226年之间。
有点奇怪不是吗?为什么《临汀志》要引用《輿地紀勝》?二者之间只差了三十年多左右,算上胡太初和赵与沐修志的时间,可能三十年都不到。
那么上一次修志是什么时候呢?庆元戊午,也就是1197年。二者相去六十年左右。而《輿地紀勝》比庆元修志迟了30年。
那胡太初和赵与沐看到了志书吗?看到了。
在有胡太初给《临汀志》作的序中:“遂与文学掾赵君与沐择前庑之博茂士,曰钟君明之,陈君士安,钟君知本,丘君一震,相与审绎旧志,蒐猎轶闻,而赵君提纲焉。”
他们看到的庆元旧志,旧志名为《鄞江志》,现在已经失传。史书容易失传,因为只给有些级别的官员和生员看,所以印量一向来不多,加印容易,存雕版就好了。
但兵凶战乱,纸本能存下来的都是幸运之极,所以《鄞江志》没存下,《临汀志》也没有能存下,雕版也没有。宋亡元继,元亡明继。所幸中间曾修过《元一统志》,最后都体现在《永乐大典》中。
所以《临汀志》原文已经找不到了,该志书是由长汀县地方志编篡委员会1990年从《永乐大典》中找回来的,所以得到《永乐大典》中找一下原文是如何。
《永乐大典(卷之七千八百九十一)》:“福寿楼。在州东福寿坊,旧以创塔余材为之,岁久屋老,宝祐间郡守朱公诜,捐俸募缘重创。《舆地纪胜》:雅歌楼,在州治。 谢公楼,张九龄诗云:‘谢公楼上好醇酒。三百青蚨买一斗。红泥乍擘绿蚁浮。玉盌纔倾黄蜜剖。’ 芙蓉台,在长汀县治。 《元一统志》:南楼。郡志。郭祥正有诗。 北楼。郭祥正有诗。”
看得分明,这个《舆地纪胜》和《元一统志》都是后人加上去的,原志《临汀志》其实是没有的,如果有的话,《鄞江志》就直接写了,《临汀志》照抄就是,不用转引《舆地纪胜》。所以引《舆地纪胜》部分的内容,可以肯定是修《永乐大典》的时候加上去的。即便《輿地紀勝》里头真有,那么《鄞江志》没有,那就说明在南宋时,此楼已经不在,或者是传说中的事物。
但《永乐大典》中“谢公楼”这个附加条目被反复抄引。
《嘉靖汀州府志》:“謝公樓,在府南。唐張九齡詩:謝公樓上好醇酒,二百青蚨買一斗。紅泥乍擘綠蟻浮,玉盌纔傾黄蜜剖。”
这个显然抄《永乐大典》的。
《崇祯汀州府志》照抄:
“谢公楼 府南。唐张九龄诗:谢公楼上好醇酒,二百青蚨买一斗。红泥乍擘绿蚁浮,玉盌纔倾黄蜜剖。明太史汤宾尹诗:东南风气好追游,腊后春前草似油。更道故园官路近,府中亦有谢公楼。传来荔子胜双柑,斗酒黄鹂尽日耽。珍重官人南去好,请看汀水独流南。”
一路向下,清代也照抄。
《乾隆汀州府志》:“謝公樓,在府南。”
这时候还抄出了很多文化来。
《乾隆汀州府志》:“謝公樓賦 國朝(清) 馬繁禧 教諭 緬我汀之郡治考勝事於在昔繄開元天寶之間紀臨汀而置驛考厥村名是爲白石於時李唐繼世愛有謝公愛風流兮藴藉亦秀外兮惠中講風雅記遊踪羡奥區闢鴻濛......”同样是《乾隆汀州府志》:“謝公樓懷古 國朝(清) 曾曰瑛 爲憐高處少塵囂,膽映氷壺暑氣消。地下星辰迥井絡,天邊睥睨接虹橋。元暉舊唱驚人句,鄞水微痕隔岸潮。莫倚南樓說開府,山林城市更淸翛。”
要知道这个时候不管是哪个朝代修的谢公楼,都已经不存在了。
《乾隆長汀縣誌》:“謝公樓治南○唐張九齡詩:謝公樓上好醇酒二百青蚨買一斗紅泥乍擘緑蟻浮玉盌纔傾黃蜜剖○明湯賔尹詩:東南風氣好追游,臈後春前艸似油。更道故園官路近,府中亦有謝公樓○傳來荔子勝䨇柑,斗酒黃鸝儘日躭。珍重官人南去好,請看汀水獨流南○今廢。”
但这不是高潮,最有趣的事情出现了,民国县志直接说《临汀汇考》中也就是杨澜曾说张九龄曾寄住在临汀,而丘东山的文集中则说他看到曲江县志有这个,是张九龄在还没有做官的时候寻他的弟弟张九皋而来。
《民國長汀縣誌》:
“謝公樓 舊志云:在府治南。唐人詩云:謝公樓上好醇酒,二百青蚨貸一斗。紅泥乍碧綠蟻浮,玉盌纔傾黄蜜剖。相傳爲張九齡在汀所作,謝公不知何人,曲江亦未知何由至汀,但汀郡初治新羅,開元時尙未遷今治,是樓之是否在縣境,固莫能定也。
《臨汀汇考》曲江曾寓臨汀。上杭丘東山集云:閲曲江縣志有之,蓋未進時尋晤其弟九皋而來也。
舊志:按汀置郡在唐開元初治新添,非即今地。張詩人或疑之,然張固粤人,庾置鑿鑿,而汀水通粤利涉自古,公適乘舟往來,荒村貰酒髙閣吟詩,興致一時,佳話千古,以故後人春朝月夕遊屐如雲,莫不訪遺趾醉醇醦,非臨風而懷謝眺,賓不名而知曲江矣。邑人黎士宏視察閩酒曲有數盡紅衫分賫錢齊上謝公樓之句,一時士女觀臨之盛。○想見也近則無有知其處者,甯化張軾臨汀雜興云:茫茫雲散與風流,舊跡前塵似轉頭。一帶市廛連比屋,春灯何處謝公樓。”
说得很像是真的,但确没一个是真的啊。
第一是时间,找一下汀州建立的时间,和称临汀郡的时间。
汀州是福州(当时还称泉州)的长官734年奏请于唐王朝,允许后建立于736年。这个时间汀州旧治新罗,我曾考证过“旧治新罗”,这个地方在今天上杭旧县到九州村之间。可以参看我文《汀州在何方》。
而张九龄先生哪年去世的呢?740年,这个时间从史志上可以轻易得到。
所以从736年到740年,这四年中,有两个事情必须发生。
一是张老先生在这四年中,必须到汀州一游。
二是谢公楼在这四年中必须建起来,不然怎么让张老先生来游?
事实上,查《张九龄年谱》和《曲江集》,马上就可以知道,这四年,张老先生真是没空。不但四年没空,734年开始他就没空。
以下内容来自《年谱》和《曲江集》。
公元734年,唐玄宗开元二十二年甲戌,张九龄五十七岁,丁母忧,这一年起复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修国史。
公元735年,唐玄宗开元二十三年乙亥五十八岁,他升了中书令。
公元 736年,唐玄宗开元二十四年丙子五十九岁,还干中书令。
公元737年,唐玄宗开元二十五年丁丑六十岁,为右丞相。同年因为周子谅事件,四月二十日左迁荆州大都督府长史,五月八日驰抵荆州。孟浩然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就是这一年写给他的。
公元738年,唐玄宗开元二十六年戊寅六十一岁,任荆州长史。孟浩然来看他,两人游荆州,有大量诗作留下。
公元739年,唐玄宗开元二十七年己卯六十二岁,任荆州长史。二月,九龄曾参与主持编撰的《大唐六典》一书,告成奉上。钱起至荆州,与张九龄有诗唱和。夏天,司勋员外郎萧诚使荆考课,九龄得会友人。冬,王昌龄贬岭南途中,有诗寄赠九龄。这一时候张九龄卧病,开始怀念始兴南山旧居,企盼归老此处。
公元740年,唐玄宗开元二十八年庚辰六十三岁,任荆州长史。同年乞老南归,走前有《送杨道士往天台》《赠醴阳韦明府》等诗。春天的时候,南归展墓,走的是湘中路线,有诗答王维。归韶州故里后,流连于南山旧居,时有嗟跎白发、形影自怜之感伤和悲叹。五月七日,病卒于韶州曲江之私第,事年六十三岁。玄宗震悼其丧,褒赠荆州大都督,溢文献。
你看这六年老先生到死都没有空去汀州,对不对?
那《临汀汇考》说他没做官之时曾“寓临汀”,呵呵,这就更扯了,张九龄还没有做官,汀州还不存在,汀州所在的区域还是蛮荒之区,请问哪来的历史记载。我因为“丘东山集云”特地去查了《曲江县志》和《韶州府志》都没有提到张九皋入汀州,张九龄来寻他之事。可以肯定杨澜和丘东山两位造假。
另外就是,汀州历史上,称临汀郡只有一个时间,就是742年,天宝元年,但马上就改回汀州,在乾元元年,758年。
但这些都是在张九龄去世后的事情了。
关键在于直到770年,也就是大历四年,汀州府和长汀县才迁到今天长汀城关所在,这个区域才开始正式开发。
所以从宋代开始就有人言之凿凿,在汀州府城里有谢公楼。
好按照逻辑,我假设汀州府城真有谢公楼,那么这个楼一定是产生于公元770年之后,陈剑迁汀州之后的事情,那么请问这个楼与于公元740年已经去世的张九龄有什么关系?除了硬拗强指,没有关系。
证明完毕,如果不服,请拿出史实,并用逻辑证明我以上逻辑有问题。
但是为什么这么多人言之凿凿说他就是来过,三人成虎,四人以上估计就是举世之真理了,所以我决定去找原因。曲江集中有两处提到汀州,可能是原因吧。
《曲江集》:“西江夜行 遙夜人何在,澄潭月裏行。悠悠天宇曠,切切故鄕情。外物寂無擾,中流澹自清。念歸林葉換,愁坐露華生。猶有汀州鶴,宵分乍一鳴。”
这首有汀州字样的《西江夜行》是他从洪州任上回曲江再途经广州前往桂州时所作,所以“切切故乡情”。但这首诗作于公元730年,开元十八年。
《曲江集》卷五还有一首《上阳水窗旬宴得移字韵》诗云:“河汉非应到,汀州忽在斯。春赏时将换,皇思岁不移。今朝游宴所,莫比天泉池。”很不幸这首作于公元732年,开元二十年。
这是后人穿凿附会的主要原因了,因为汀州字样,杨澜这样的史学大家也开始乱来,我觉得他算术不好,中国古代的士大夫基本有这个问题。而上杭的丘东山先生那个就完全是编了。
那这首诗到底说的是怎么一回事?
“謝公樓上好醇酒。三百青蚨買一斗。紅泥乍擘緑蟻浮。玊盌纔傾黄蜜剖。”
我将这个给我的女儿看,她看了一眼就说:这是中二少年的RAP。翻译成通俗易懂的话,就是:这是一首打油诗。
我哑然失笑。
是的啊,张九龄的诗风何时是这样的?
且看“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再看“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这才是我们从小起就背诵烂熟的诗文,煌煌全盛的大唐气象啊!
历史上的谢公楼,是谢眺任宣城太守时所建,用于北望敬亭山,所以也称北楼。此楼在安徽宣城,与岳阳楼、黄鹤楼、藤王阁并称江南四大名楼,文人雅士用于怀念二谢,谢眺与谢灵运。
张九龄没有去过宣州,或者没空去宣州。他只路过,《当涂界寄裴宣州》诗云:“故人宣城守,亦在江南偏。如何分虎竹,想与间山川。委曲风波事,难为尺素传。”这时他五十岁,时间是公元727年,开元十五年丁卯。
为何是寄?因为朝廷重臣之间最好不要过于密切,以免有结党之嫌。734年,他做了中书令,后升为宰相之后,就更没有空了,身份也更不允许了。
所以他们只能寄书,而且最好就是诗歌往来,而不是有实在内容的书信。“委曲风波事,难为尺素传”。
所以一位没有去过宣城的人,如何去谢公楼上喝一杯,消费那一斗三百青钱的好酒?再做一首奇怪的打油,哦,不对打酒诗?别开我的偶像张九龄的玩笑了。
爱家乡,爱家乡历史,就要真爱,不要在家乡历史中加入假货,更不要在世人面前公然造假。建设家乡,软硬两面建设,就像酿酒,真酒久藏,才会滋味绵长,假酒,只会喝瞎。
如果非要用名人来展现汀州历史,那完全可以用文天祥,“雷霆走精锐,斧钺下青冥。江城今夜客,惨淡飞云汀。”
更可以用王阳明,“将略平生非所长,也提戎马入汀漳。数峰斜日旌旗远,一道春风鼓角扬。莫倚贰师能出塞,极知充国善平羌。疮痍到处曾无补,翻忆钟山旧草堂。”
如果考证文的不够,还有武的,俞大猷驻节汀州,刘国轩起于汀州。
哪一个不是大历史的滚滚车轮轰然碾压过闽西原野的巨大回响?这些都是可以久藏以馈子孙与客人的真酒啊。
别花大钱,藏假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