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的人才选拔制度还不算成熟,荫封、举荐、科举并存,这种“鱼龙混杂”的方式,却带来一个戏剧性的效果:人才的多样性。
当时有个叫郭元振的人,就是大唐“人才多样性”的典型代表,他曾经是个人贩子,却因为与武则天的一面之缘,而迅速跻身于皇帝的“贴身近侍”。
郭元振是个谜一样的人物,他坏事做绝,却被人称赞为“贞洁忠正”之士;他文武全才,出将入相;就在他达到人生巅峰之时,却因一时脑抽筋,因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动作跌落深渊。
郭元振出身于官宦之家,书读得极好,一生留下众多的诗歌和策论文,17岁就中了进士科,并被任命为通泉县尉。
县尉相当于现在的县公安局长,八品官,对一名刚刚获得入仕资格的年轻人来说,起点相当高了。
然而,郭元振却高开低走,在这个职位上竟然整整趴窝了二十年。
二十年如一日,小伙你真牛!可是人生有几个二十年?大唐的官场怎么就忘记了他呢?
据《新唐书》的记载,郭元振得不到晋升纯属咎由自取,他在任上执法犯法,居然干出私铸钱币、劫掠贩卖人口的勾当。用这些钱,郭元振资助豢养了大批宾客。
私铸钱币是重罪,杀头都不为过。县尉的职责是保境安民,打击不法,他却靠劫掠贩卖了一千多人,被老百姓深恶痛绝。
所谓“宾客”其实类似于战国时期的“门客”、西汉时期的游侠,一群无所事事,打着行侠仗义的旗号,干着违法犯罪勾当的家伙。
我实在怀疑这段记载的真实性,朝廷不是睁眼瞎,郭元振怎么可能二十年作恶,还能逍遥法外?尤其是豢养宾客,不被戴上“谋反罪”的帽子才见了鬼呢!
《玄怪录》记载的另一则故事却颠覆了郭元振的形象。
说某一天郭元振行夜路,无意中闯进一座庄园,遇见一名被绑缚的美少女。美少女哭着说,她被父亲卖给乡民,用来取媚于“乌将军”。
乌将军神通广大,掌管着当地百姓的安危,类似于河伯,他要是不高兴就兴风作浪,老百姓就要遭殃。于是人们便每年向他进献美少女一名,以换取一方平安。
郭元振勃然大怒,当即对美少女说:有哥在,保你无事。
不一会儿,乌将军果然来了,郭元振趁其不备一刀砍下他的一只手。受伤后乌将军落荒而逃,村民们闻讯赶来却要问罪于郭元振。
郭元振耐心解释:你们看这只猪爪子,这个鸟将军一定是个猪妖,我帮你们干掉他。于是他带领众人顺着血迹一路追寻,终于在一处坟塚里,将受伤的乌将军挖出来并斩杀。
百姓们从此不再受害,而那位美少女则对父母心寒了,自愿嫁给郭元振为妾,还给他生了好几个孩子。
两个记载两种形象,正史是为害一方的“大恶人”,民间传说则是解危救难的“大义士”,您相信正史,还是相信民间传说?
我的理解是,《玄怪录》的故事固然荒诞,但郭元振确有侠义之心。《新唐书》的记载可能缺失了背景资料,让人无法理解,比如他贩卖的是罪犯,而不是自由民。
《新唐书》还记载,郭元振在读太学期间,曾经路遇一名赤贫汉,他竟然将40万钱生活费送给了这位素不相识的人。
总之我相信,郭元振是个侠义之士,他的行为应该是“擦边球”,且不是为了个人牟利。
尽管如此,他还是“臭名远扬”到了洛阳,被武则天闻到了:将郭元振押赴进京,朕要亲自审问。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武则天一见郭元振立刻转不动眼珠了。
史书说郭元振“风神伟壮”,《开元天宝遗事》说他“美风姿”,《墓志铭》记载郭元振“仪观雄杰,身长七尺,美须髯”,总之他是一位风度逼人的美男子、大帅哥。
于是武则天忍不住跟他谈心,这一谈,谈出火花来了,武则天发现郭元振竟然胸中有丘壑,才学如此之高:“卿有什么大作,可以让朕一饱眼福?”
郭元振不假思索,提笔写下一首诗《宝剑篇》。武则天龙颜大悦,立刻下旨召集身边的文学之士:“都看看,这才叫诗,你们写的那玩意相形见绌了吧?郭元振,你哪儿也不许去了,朕任命你为奉宸府监丞。”
奉宸府是个什么机构?不怪大家不熟悉,因为它有点“污”,不长时间就被“取缔”了。后人说,它就是武则天的后宫,打着召集天下才学之士的名义,圈了一群美男子。
其实这种说法有丑化武则天的嫌疑,固然奉宸府里有张易之、张昌宗这样的小白脸,但本质上它还是文人墨客聚集的地方,类似于唐太宗的“文学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还不允许武则天心里活泛一下?太没人性了吧?
事实上,郭元振与武则天也没有传出绯闻,相反,在吟诗作对的闲暇之余,他扮演了朝政决策参谋的重要角色。
万岁通天元年,武则天接到吐蕃的一封国书,声称要向大唐求和。
那些年吐蕃很不安分,一直跟大唐打打和和,即便当年文成公主和亲,也没能从根子上解决这个问题。
武则天也吃不准吐蕃人安的什么心思,于是便派郭元振去吐蕃面谈。
此时小赞普年幼,掌权的是宰相论钦陵。论钦陵也不兜圈子:“唐蕃和好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大唐必须撤掉安西四镇(今新疆地区)的兵马,并且将它划归十姓突厥(后突厥)。”
郭元振一听就明白了,果然来者不善:“安西、十姓突厥与吐蕃不同种,你们让朝廷撤军,难道有觊觎之心?”
论钦陵回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如果我们想要跟大唐作对的话,目标应该是河西走廊,而不是万里之外的安西。”
论钦陵的话暗藏杀机,表明上他是辩白,其实潜台词是:“如果你们不答应退出安西,我们就进攻你们的河西走廊。安西和河西走廊哪一个重要,你们看着办!”
这把软刀子捅得太狠,郭元振有想法,但不能替朝廷做主,于是他只好让论钦陵派使者跟随自己入朝,等待朝议结果。
武则天也一时犯了难,能实现“唐蕃友好”就解了一块心头之患,但河西走廊和安西的战略地位都重要,拿它们做交易代价太大。
这时候,郭元振展现出了卓越的政治才华,他提了个建议:“既然十个指头伤哪个都疼,咱就哪根也不伤,咱也给他出难题,拖死他。”
郭元振的主意是这样的:你论钦陵既然对安西没有野心,那就太好了,你的建议我们可以接受,但有个前提条件,既然友好了嘛,那就请将吐谷浑以及青海故地还给大唐。
吐谷浑和青海故地就在吐蕃的家门口,用这两块地换万里之外的安西四镇,傻瓜才会这么做。
郭元振又说:“论钦陵虽然掌握着吐蕃大权,但依我之见,他的权势并不稳固,早晚会生变,拖一拖,没准他就下台了。”
果然,面对交换条件,论钦陵心疼了。第二年,吐蕃真的发生了内乱,论钦陵被反对派干掉了,他的弟弟走投无路,率领部众投降了大唐。
武则天心花怒放:小郭真是个人才,值得培养。吐蕃人入侵河西走廊了,你就别窝在奉宸府写诗了,去凉州任都督,陇右诸州兵马都归你调遣。
就这样,郭元振完成了华丽转型,率领五万大军出征河西走廊。
唐军刚刚抵达凉州,吐蕃拔腿就跑了。史书说吐蕃小赞普害怕郭元振,不敢对阵。这话言过其实,准确说吐蕃人根本没实力与大唐较量,他们的入侵都是利用大唐无暇顾及之时,只要大唐动真格的,他们只有逃跑的份。
吐蕃人跑了,郭元振怎么办?按常规他该撤军了,但可以预见,只要大军撤退,吐蕃必然会联合后突厥再次入侵,折腾死人。
郭元振表现出高超的决策能力,他抽调陇右诸州兵马,合兵120万,号称200万,浩浩荡荡直奔吐蕃老巢。
他要去端人家的老窝!
百万大军的声势吓得小赞普差点尿裤子:俺错了,俺无条件投降,俺发誓……
郭元振也不想真打:“认错要看表现,行跪拜礼,报销差旅费。”
于是唐军一枪未发,带着三万斤黄金、三千匹宝马、数不尽的牛羊撤回凉州。
郭元振刚回到凉州,后突厥的使者就到了:“俺们错了,不该老是跟吐蕃勾勾搭搭,俺自觉,不劳您亲自跑腿,差旅费太贵,俺们自愿奉上战马两千匹。”
郭元振镇守凉州五年,各藩国对他既敬又怕,居然一次入侵事件都没发生过。
当然,国土安全不能寄希望于对方的“怕”,郭元振在河西走廊南北要道之处,各修筑城池一座,将“虎爪”悬在敌人的头上。
郭元振又做了另一件重要的事,屯田安民。
五年间,凉州的粮价暴跌,积存的军粮足够吃十几年,整个凉州“夷夏畏慕,令行禁止,牛羊被野,路不拾遗”。
等郭元振离任之前,老百姓先后给他立了十几处生祠,颂德碑不计其数。
一个靠颜值发迹的人贩子,居然这么大本事,恐怕连武则天都想不到,当初她无意插柳却换来绿柳如茵。
请别急,这还远没达到郭元振的巅峰期,精彩马上来。
中宗李显即位后,以左骁卫将军之职检校安西都护,在这里,他经历了一场生死劫。
安西居住着十四姓西突厥诸部,这些部落之间相互攻伐,与大唐的关系时好时坏,局势相当微妙。
其中有个叫“突施利”的部落很强大,跟唐朝的关系不睦。神龙二年,突施利首领乌质勒“改邪归正”,写信给朝廷表示愿意和解。
和解当然是好事,郭元振立刻亲自奔赴突施利与乌质勒面谈。咱也搞不清是什么礼节,两人并没有摆宴把酒,而是站在牙帐外交谈。
谈着谈着,突然天降暴雪。郭元振年轻,大雪埋到膝盖也没有挪动脚步,而乌质勒岁数太大了,被冻得原地“跳街舞”,当天夜里就挂了。
乌质勒的儿子娑葛不干了:郭元振,你娘的,居然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害死我爹,老子不杀了你誓不为人。
得到密报后,部下劝郭元振赶紧逃跑。郭元振说,咱在人家地盘,能跑到哪里去?我是诚心诚意的,有什么好害怕的?
于是他换了一身孝服,前往吊孝。半路上正好碰见来抓捕他的士兵,这些人傻了:咋还自投罗网呢?真实诚,我们……我们是奉命来接您的。
到了乌质勒的灵前,郭元振放声大哭,哀恸四野。祭奠完毕,他也不走,留下来帮娑葛料理后事。
娑葛感动得眼泪吧差:哥,啥也别说了,我归唐,为表诚意,敬奉薄礼一份,良马五千、骆驼二百、牛羊十万头。
这也太开挂了,“谈死”人家的爹,又借哭丧化干戈为玉帛,若非至诚之心,怎能达成如此戏剧性的效果?
娑葛归唐本是一件大好事,不料却让另一个部落首领倍感失落。
此人名叫阿史那阙啜(后被赐名“忠节”),与突施利掐了一辈子,终因势单力孤屡屡吃败仗。
郭元振劝他:打不过人家就认怂吧,不丢人。朝廷同意将你的部落迁居到河西,你入朝给皇帝当保安司令吧,虽说不能当土皇帝了,但保安司令的荣耀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忠节也没有别的出路,只好答应。可走到半路上偶遇西域经略使、右威卫将军周以悌,这家伙却挑唆忠节说:“为啥不干掉娑葛自己当安西老大?我有一计保你成功,你派人到长安贿赂宰相宗楚客,由他出面说服皇帝,让安西都护府联合吐蕃替你打娑葛。”
虽说安西的风沙比不了长安的繁华,但鸡头总比凤尾威风嘛。于是娑葛听从周以悌的建议,率兵袭击攻占了于阗的坎城。
很显然,周以悌的计划与郭元振产生了分歧,郭元振想招抚娑葛,而周以悌则想干掉娑葛。
奇葩的是,周以悌居然不跟郭元振商量,就私自勾连忠节和宗楚客运作了这么大一件事。
等忠节占了坎城,郭元振才知道出大事了,他赶紧给朝廷上疏:吐蕃野心勃勃,让他们进入安西就是引狼入室。忠节此人毫无才干,根本压不住安西,为了他逼反娑葛,那将引发滔天大祸。重要的事说三遍:不能联合吐蕃,不能逼反娑葛……
然而,郭元振的音量怎么可能比得过宗楚客?于是朝廷派使者率领甘、凉二州兵马杀奔安西,吐蕃大军也趁机滚滚而来。
娑葛不是吃素的,唐军刚刚行动他就得到了报信,他提前下手袭击了安西都护府,将郭元振封堵在疏勒。又攻克坎城活捉了忠节,并在半路截杀了朝廷使者,断绝了河西走廊通往安西的道路。
整个安西一夜间全都失控了!宗楚客却一意孤行,居然下令周以悌接任安西大都护,郭元振解职回京。
只要郭元振离开安西,娑葛与周以悌必将生死不容,大唐很可能永远失去安西。郭元振心急如焚,他派人带着娑葛的自辩信回到长安,企图说服皇帝。
不料,信落在了宗楚客的手里,唐中宗根本看不到。宗楚客大怒:郭元振投敌背叛,速将他锁拿回京治罪!
个人生死、国土安危交织在一起,郭元振思来想去,心一横:去你娘的宗楚客,老子就不回去!
于是他写了一封信,让儿子抄小路偷偷跑回长安,又通过秘密渠道见到了皇帝,这才将安西的实情报告给朝廷。
中宗这才意识到周以悌和宗楚客误国,赶紧亡羊补牢:周以悌行事不法,流放白州,郭元振复任安西大都护,赦免娑葛所有的罪责,并册封为十四姓可汗。
郭元振不顾个人前途和命运,以抗命的方式挽救了安西沦丧的危机,其功勋足以闪耀史册。
景云元年,唐睿宗即位,郭元振被征调回朝。告别之时,西突厥诸部酋长割破面皮,哭着相送,场面极其感人。
第二年,郭元振“修成正果”,以兵部尚书之职拜相,不久又被赐封馆陶县男,这一年他55岁。
先天二年,朝廷发生了一件大事——先天政变,唐玄宗诛杀了太平公主,逼唐睿宗交出了皇权。
事变那天宫中杀声震天,唐睿宗身边的大臣们吓得四散逃窜,唯独郭元振率领少量人马守护在唐睿宗的身边。
从事变到唐玄宗完全掌握局势,郭元振日夜守在中书省,一边维持皇宫秩序,一边处理朝政,整整十四天没回家。
唐玄宗很感动,下旨册封郭元振为代国公、御史大夫、天下行军大元帅。
这段记载有点“含糊”,让人搞不清郭元振在这场政变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有人认为,他其实是唐玄宗的“卧底”,其作用类似于当年的尉迟敬德,任务就是劫持唐睿宗。
我个人认为这种可能性不大,郭元振多年戍守边关,与唐玄宗并无交集。事实上,唐玄宗掌权后,就立刻免去了郭元振的宰相之职,改任他为朔方军大总管,将他踢出了朝堂。
可见,郭元振保护唐睿宗是出于臣子的忠心,不顾个人安危守护在中书省也是尽心尽责的表现,而非唐玄宗的授意。
如果您觉得还是不能接受我的观点,接下来的事情更能说明问题。
在郭元振率军出征前夕,唐玄宗决定在骊山安排一次军事演习。演习中,唐玄宗兴致大发,他亲自擂鼓,随着鼓点,士兵们踢着整齐的“正步”昂首前行。
突然间,郭元振的大脑像是短路了似的,他突然出班向唐玄宗施礼:“臣有事请奏。”
唐玄宗被冷不丁打断思绪,手上的鼓点顿时乱了。鼓点一乱,士兵们的脚步也跟着乱了套,原本整整齐齐的队伍瞬间七零八落。
唐玄宗勃然大怒:“将郭元振绑缚大纛旗下斩首!”
众人都懵了,直到郭元振被绑缚起来才缓过神。宰相刘幽求和张说赶紧求情:“郭元振虽然犯下大罪,但他对国家立有大功,应当予以赦免。”
几经劝谏,唐玄宗怒气稍退:“死罪免了,剥夺一切职务,流放岭南。”
一眨眼的功夫,郭元振就从三品大员成了罪犯,直到今天,谁也搞不清楚那一瞬间他怎么就脑抽筋了?
一个月后,唐玄宗又念及郭元振的功勋,下旨起复他为饶州司马。但经此打击,郭元振一蹶不振,竟然病逝在赴任的途中,享年57岁。
假如郭元振真的是唐玄宗的“卧底”,怎么也不会是这种待遇吧?
应该说,郭元振这一生虽然没有显赫的战功,却凭借出色的政治智慧,外招内抚,以最小的代价为大唐帝国保境安民,其功勋足以让我们敬仰。他不顾个人安危,始终将国家大义、君臣道义放在首位,其忠贞足以名垂青史。
只是,他早年的作恶、他的神奇发迹、他离奇的落幕方式,像迷雾一样,至今无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