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庚迁殷,大名鼎鼎。
《史记·殷本纪·正义》引《竹书纪年》说:“自盘庚徙殷,至纣之灭,二百五(七)十三年,更不徙都。”
盘庚迁新都,施新政。自他开始的“商晚期”,再次出现“中兴”转机,特别是到了武丁一代,更呈现出商王朝的新繁荣。
按说,盘庚在有商一朝是立了大功的。
然而,后世商王似乎并不太待见这位先王。甲骨卜辞中,目前只发现7条卜辞与他有关,包括两条是“合祭”先王时有他。卜辞里,祭祀外姓“小臣”伊尹的卜辞,多达130多条,这真是天壤之别。他的哥哥阳甲,也更被后世商王关注。
何以如此呢?
盘庚,《竹书纪年》称其名旬,商王祖丁次子、阳甲之弟。阳甲在位四年(或曰十七年)死后,盘庚继位。
算下来,自商汤开始,盘庚为第十世、第十九位商王,在位二十八。
学界,将商王仲丁作为“商中期”的开端。至盘庚,发生了“九世之乱”,以致“商王五迁”。
前四迁是——仲丁迁隞、河亶甲迁相、祖乙迁邢、南庚迁奄。
第五迁,由盘庚完成——将商都迁至殷。从此也开始了近三百年的“商晚期”。
“商中期”,是个乱世。关于“九世五迁”的原因,众说纷纭——游牧说、水患说、利于战争说等等,不一而足。但从上个世纪末开始,学界的看法逐渐趋于一致,认为“九世五迁”的根本原因,在于商王朝内部残酷的王位之争。
盘庚继其兄阳甲之位,所面临的,仍然是王室内部各种势力缠斗的局面,朋党纠葛、满目沉疴。从个人讲,若想坐稳王位,就不如效仿前几世先王迁都;为王朝虑,如欲有所作为,也必须重打鼓另开张。
这大概是盘庚决定实现商都“第五迁”的根本动因。
此时的旧都,在商先王南庚所迁之“奄”。其地望,有山东曲阜说、鲁北说和现今新乡西南30余里处的古“鄘”地说。从卜辞看,“鄘”地的可能性最大。
《史记·殷本纪》说:“帝盘庚之时,殷已都河北,盘庚渡河南,复居成汤之故居,乃五迁,……治亳,行汤之政,然后百姓由宁,殷道复兴,诸侯来朝。”
有人据此说,盘庚迁了两次,先迁殷,再迁亳。事实上,一王迁都两次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学者们称,司马迁所说殷都原在“河北”,后迁至“河南”,是以汉代黄河走向的表述,替代了商代时的“河西”及“河东”;另其所云的“殷”和“亳”,也不是两处,亦为对后来连为一体的“洹北商城”和“小屯商都”的连称。
盘庚所迁的“殷”都,应该为1999年发现的“洹北商城”。其位于河南安阳洹河北岸,与“殷墟”隔河相望,并有重叠。
“洹北商城”,外城南北城墙长约2200米,东西长2150米,总面积约470万平方米,规模相当不小。外城内另建有宫城,面积约40万平方米,已探明30多座大型夯土建筑基址,当为宫殿基础。外城北部,建有紧凑的居民住宅,近约200万平方米。城内,还发现了王陵、其他墓葬区、灰坑、水井等等遗迹。
盘庚迁殷,一波三折,所遇阻力应是相当大。于是,围绕迁都,才流传下来的著名的《尚书·盘庚》。
《尚书·盘庚》包括三篇。关于何时成文,《殷本纪》包含了两种说法——盘庚即时成文和其弟小辛继位后成文。现在学界,更赞成即时成文说——盘庚讲话,史官记录,然后载入商王室“册典”。周公曾说:“惟殷先人有册有典”。周族灭商后见到了这些“册典”,随后又外传至民间,相互传抄,以致流传下来的《盘庚》,夹杂了不少周代才有语气和词汇。
另外,传承过程中,《盘庚》三篇的顺序也被打乱。直到清代俞樾,才提出以往《尚书》中《盘庚》三篇的排列顺序是颠倒的。后来的学者,多采用他的意见,将“原中篇”排在第一篇;“原下篇”排在第二篇;“原上篇”排为第三篇。
如此排列,很好还原了盘庚迁都过程中的反对势力之强大,以及他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强势恫吓之手段。
《盘庚》第一篇(原中篇),是迁殷前他对贵戚近臣的讲话,命他们向民众传达。其大意是——
盘庚决定把人民迁徙到黄河对岸,就召集了许多反对迁移的人,准备尽情讲一番话。许多人来到王庭,惴惴地等候。
盘庚说:唉!我们先王没有一个不是只图拯救和保护人民的,所以很能顺天应时。每当老天降下大灾的时候,先王总是实行迁徙,从不留恋他们亲手缔造的原有都邑。我也为了拯救保护你们,使大家生活安好,所以要迁到新邑去,这是非常符合大家的根本要求的。
盘庚威胁说:不愿意迁都,是自取困穷,自寻苦恼! 你们只想苟且活过今天,不管以后,上帝还能容许你们有活命吗!
若是不肯和我同心迁都,先王便要重重地责罚你们。你们无法逃过上帝和先王的责罚。
盘庚说:我的迁移决定不改了。倘若不肯听奉上命,奸诈邪恶,我就要把他杀戮了,绝灭了,不让这种恶劣的孽种遗留一个在新邑之内。
这话讲得够狠!
盘庚即位第二年开始营建新都,耗时弥久,于第十三年迁殷。自此,“商”也才被称为“殷”。
迁都后,盘庚又做了第二次讲话,这次的听众,是所有在位的官员。大意是——
盘庚已经迁移好了,安排所有臣民在新邑居处,然后按各人的地位进行整顿。
盘庚告诫众官员说:不要贪图嬉逸欢愉,要勤勉努力把上帝给予的大命完成好。我不再责怪你们;你们也不要再有以前的怨怒,勾结在一起讲我的坏话。
他说:我不是不知道人们的不满,而是上帝的神灵指引了正确的道路。我不敢违背占卜,必须遵循神龟的吉示。各邦的首脑、军事长官及王朝的各级官吏们,我已明白告诉了你们了,我意已决,不论同不同意,你们都必须遵从。要使人民获得好处,永远洁净你们那颗能够和我一致的心。”
尽管从决定迁都到搬到新址已经过去了十数年,显然,商族上上下下,仍然对迁都怨声鼎沸。从《盘庚》第二篇可知,他坚持自己的强硬立场,一面加强对旧贵族的约束,一面对下民恩威并施。
在此情况下,大约不久,盘庚讲了第三次话。大意是——
盘庚迁殷后,臣民住不惯这个地方。他于是召来亲近的贵戚大臣,叫他们再次传达给臣民。
盘庚说:本王带你们来这里,是要让臣民有一个安居的好地方,不至于让你们都旧邑死尽。我又做了占卜,卜辞说:‘情况不会不好的!’先王总是敬遵天命,因此不敢贪安宁,老住在一个地方,从立国到现在已迁移过五次国都了。现在如果不遵循先王的成例,就难保上天要断绝我们商邦的大命了,怎能谈得上继续先王的光辉功业呢!
盘庚觉察到,人民闹着住不惯,都是因为官员的煽动,决定用已有典制去饬正法纪,就对他们说:谁也不得隐匿我规诫小民的话!
王(盘庚)说:我要训诫你们:你们应当摈弃私心,不要傲视我的命令。先王向臣下发出政令时,他们决不敢稍有差错地去违拗先王的旨意。他们从不说惑乱众听的谬论,所以人民也很能服从王的旨意。
他说:我不愿意丢弃先王任用旧人的传统,哪里想到因此酿成了你们的放纵!
他说:你们不把我的好话向百姓宣布,这是你们自取祸根,以致做出许多坏的事情来自害了自身。你们既带头引导人民做坏事,自然得由你们自己来承受其痛苦,你们要懊悔也来不及!我手握你们的生杀之权,你们不畏惧吗?如果你们自己惹出祸端,可不要怪我错待了你们!我也绝不会掩没你们的好处。现在我大祭先王,你们的祖先也一起受祭。你们的作善而得福或作恶而得灾,都有先王和你们的祖和父来处置你们,我也不敢隐恶藏善。
他口气一转说:不论远近的人,我总是用刑罚来惩处他们的罪恶,用爵赏来表彰他们的良善。国家好,是你们大家的功劳;国家不好,就是我行使刑法有疏失。你们要把我的话广为传达告诫:从今天以至于将来,各守本分,站稳立场,谨慎说话。
以上所述,仅为大意。实际上《盘庚》文中讲得更周密、更严厉,也更语重心长。欲知详情,只好请去阅读原文和详解了。
概括地说,从《盘庚》三篇可知——
第一,“上帝”或“上天”,是商族的最高神,具有无限权威。商王通过占卜与“上帝”或“上天”沟通,将自己的主张以“上帝”或“上天”的旨意传达。
第二,商王具有人间最高权力,可见当时的“王权政治”已完全成熟。商王可以秉承“上帝”“上天”或先王之命严厉惩罚臣民。
第三,敬天孝祖,是商王朝占统治地位的“道德”观念。并由此派生出“事贵因循”的观念和传统,循旧俗、用旧人,这同时也是倚重文化传承的体现。
盘庚强调循旧俗、用旧人,但其实于迁殷后实行了不少新政,归结为对旧贵族和民众两大方面。
对旧贵族,政治上,盘庚限制其权力,要求必须敬天孝祖,谨慎遵从商王旨意,与己同心同德,要“克黜乃心”严于自律,要敬老爱幼施德于民。经济上,不准旧贵族无限制地聚敛财富,并提出自己会以身作则。
对民众,强调“惟民之承保”“安定厥邦”,给民众更好的生活。盘庚迁殷,大约是做过认真考察的,一是殷为战略要地,二是这里有更好的地理位置和生态环境。
然而,后世商王不很待见盘庚也是确实得。
究其原因——
第一个,盘庚继位,仍然是“兄终弟及”,且属于商汤旁系十世玄孙。凡非“父死子承”的嫡系商王,在后来的商王祭祀中,地位大多不很高。
第二个,盘庚迁殷,商族上下迁之前不心甘情愿者颇多;迁之后,久久仍然怨声载道。虽有《盘庚》三篇,但或许这样的不满传了不少代,致使后世商王仍然因此事迁怒于他。
直到周灭商,商族才想起盘庚之好。
《吕氏春秋·慎大》载,周公问殷之遗老“民之所欲”,对曰“欲复盘庚之政”。《殷本纪》说,武王封纣子武庚,“令修盘庚之政,殷民大悦”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