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是高危职业。
中国历史上,从皇位上被赶下去,之后竟然还能复辟翻盘的,凤毛麟角。不过刚好,元明清三代王朝,每代都有那么一位。
其中最著名的,当属明英宗朱祁镇,遭遇“土木堡之变”丢了皇位,七年之痒后,又通过“夺门之变”,二进宫复了位。而元朝时,元文宗图帖睦尔的“二进宫”,则似乎更为顺畅,一场回马反杀,只用了短短的八个月……
元文宗像
出身草莽的蒙古帝国,始终没有过一套稳定有效的继承制度。从1227年成吉思汗归天,到1368年元朝灭亡,将近一个半世纪的时间内,真正如中原王朝一般的嫡长子继承制,只出现过一次,那就是元仁宗传位给儿子元英宗。
这二帝执政期间,也正是元朝汉化改革的最高潮。
然而元英宗上台只有三年,就被蒙古守旧派贵族发动“南坡之变”,残酷杀害,由堂伯泰定帝继位——您没看错,堂伯继承了堂侄子,人家元朝的帝位流转,就是这么拽。
此间详情,可参见下图,也可参看拙作:
元朝彻底汉化改革,能否成就一代盛世?弑帝的南坡之变揭示了答案
“南坡之变”前后的元朝皇位流转形势
泰定帝在位五年,总算是善终。于是新一轮草原“狼王之争”爆发,色目官僚集团中的回回人在上都拥立泰定帝之子阿速吉八,是为“天顺帝”,而色目人中的钦察一派则联络元武宗海山的后裔,在元大都称帝。这便是百年元史由盛转衰的分水岭——“两都之战”。此间详情,可参见拙作:
世界征服者的陨落:为什么说“两都之战”后,元朝便无药可救了
海山生前有两个儿子,钦察派首领、元末著名权臣燕帖木儿既然要起事,选谁来做皇帝呢?这又涉及到元武宗和元仁宗兄弟俩的一滩糊涂账。
和元朝历次的“狼王之争”类似,这哥俩的皇位也不是顺位继承,而是政变得来的。政变的操盘手,是当时身在大都的弟弟(后为元仁宗),哥哥元武宗海山因为常年戍守漠北,当时正点起大军,在向大都进发的途中。
哥有兵、弟有功,但皇位只有一个,怎么分?
于是哥俩约定“兄终弟及、叔侄相传”,海山先登基,然后立弟弟为皇太子——您没看错,弟弟给亲哥当皇太子,人家元朝的帝位流转,就是这么拽。日后弟弟继位,再选大侄子、也就是哥哥的儿子做接班人,以此类推,这皇冠就像下跳棋一样,在两家人中间跳转。
这便是元史中所谓的“武仁授受”。
元武宗之子后被元仁宗父子流放出京
但凡读过一点中国历史的亲,就知道这种君子协议根本不靠谱。如前所述,人家元仁宗一朝权在手,偏偏就传了嫡长子元英宗,反正哥哥也死了,有本事你来打我呀!
为了永绝后患,如上图所示,元仁宗将哥哥的大儿子和世瓎发配去了云南。大侄子走到半路,感觉不妙,就出奔塞外,去大西北投靠察合台汗国去了。小儿子图帖睦尔则一度被流放到海南岛,也不知吃惯了牛羊肉的他,“日啖荔枝三百颗”是否习惯。
不过,这图帖睦尔又是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元文宗”的呢?
元武宗当年在漠北,是手握重兵的赫赫军头,手下有一批忠臣悍将。当年武宗一脉失位,特别是泰定帝上台后,重用自己派系的人马,抢了武宗旧部的奶酪。这些人当然是愤愤不平,甚至高呼“天下者,我武皇之天下也”,念念不忘反攻倒算改天换日,这也是“两都之战”爆发的根本原因之一。拥立武宗之子起事的燕帖木儿,就是这批人中的干将。
元武宗海山
山高水低事不宜迟——管你是大是小,只要是武宗血脉就是政治正确,就近抓过一个来,先顶上再说!1328年七月泰定帝,燕帖木儿他们八月就把图帖睦尔从江陵迎到了大都。
见惯了帝王家骨肉相残,半生颠沛流离的图帖睦尔,原本不想趟这一趟浑水,推辞道:
大兄在朔方……敢紊天序乎?
意思是说,想让大哥回来顶这个缸。
燕帖木儿却高呼:
人心向背,
间不容发,
一或失之,
噬脐无及?
潜台词就是说,你想跳出圈外当逍遥派,门儿也没有,这事一旦搞砸了,大伙儿都得死!
图帖睦尔只好让了一步,说那要不……我且先干着,可话得说清楚,你们也得公示出去,等我老哥回来,这差事还得交给他。
“两都之战”前后的元朝皇位流转形势
就这样生拉硬拽,拖到九月十三日,图帖睦尔终于在元大都登基,是为元文宗,改元“天历”。
这父子俩也被后世视为“僭主”,在元史中没有庙号,后人只能用年号来称呼他们。
改宗换代已毕,到了该分桃子的时候了,偏偏大哥和世瓎要回来了……
不管当时心里是怎么想的,但元文宗还是信守承诺,派人去西域远迎和世瓎,还以自己的名义劝说大哥称帝。大哥倒也不含糊,头年十月份燕帖木儿他们流血流汗,第二年正月,和世瓎就在半路上称帝了,是为元明宗。
元明宗和世瓎
元文宗也算积极配合,当年三月,就派燕帖木儿拿着传国玉玺北上,去迎接哥哥元明宗。
四月份,元明宗接到玉玺,随即大手一挥,封了弟弟图帖睦尔为皇太子。从此,明宗就开始大摇大摆一路盘桓,也不着急进京赴任。
五月份,太子图帖睦尔从大都北上,亲自去接明宗哥哥。
八月份,兄弟俩终于在王忽察都(今河北省张北一带)会了面,当然免不了拥抱寒暄,“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之后就开始聚众喝大酒。
看到这儿,您觉得正常吗?
没错,不正常的事很快就来了,兄弟俩见面的第五天,元明宗暴毙。
新科“皇太子”图帖睦尔进来哭了一场,来不及料理后事,着急忙慌就赶回了元上都,当月重新登基,匆匆复辟了。
这究竟是闹那套?
元顺帝妥欢帖木儿
虽然后来元明宗之子妥欢帖木儿登基为帝,一口咬定是叔叔元文宗害死了老爹,但史料中确实没有确凿的证据。
不过话又说回来,没有证据不代表没有嫌疑。当时情境下,元明宗的死,获利最大者自然是“皇太子”元文宗,而弑帝动机最强烈者,非权臣燕帖木儿莫属。
话说弟弟冒死夺位,却是哥哥回来摘桃子,这样的先例不是没有。近在眼前的,就是明宗、文宗弟兄俩的老爹:元武宗海山。
可人家海山当年什么情况?
据守蒙古帝国的根本之地漠北,常年手握重兵,有完备的军政班底,还有先帝元成宗御赐皇太子宝玺,可节制诸王,这就是国内的第一实力派啊。弟弟那边政变得手时,海山正点起三万精兵走在南下的路上,即使没人迎奉他,自己强攻也有很大把握,这皇位来的,实在是当仁不让。
行进中的蒙古大军
再看元明宗和世瓎这边,老爹死后叔叔接班,他很快就被贬出京去,中途在陕西造反不成,匆忙逃亡西域,这十几年来“哥只是个传说”,在元朝本土毫无根基,返回内地时,手上只有千余人的卫队,和老爹当年的情形,绝不可同日而语。
却是在“两都之战”的关键时刻,在元大都名正言顺登了基的,是实打实的创业集团“精神领袖”,哪那么容易就被替换呢?
即便如此,如果元明宗多长个心眼,也许还不至于死这么快。可惜,政治智商低下的他,非要自己作死……
话说一家创业公司,艰苦奋斗终于成功上市,桃子也已经分完了,突然间要换老总,听说新老总还带了一批新人进来,那创业元老们手上的桃子,还保不保得住呢?
作为改宗换代的第一功臣,钦察人燕帖木儿被元文宗赏赐了无上的“王者荣耀”——
这个称号,仅限于对黄金家族有特殊恩义的人才可拥有,例如救过成吉思汗的锁儿罕失剌,救过窝阔台汗的博尔忽等等,不但至尊,而且有诸多政治和经济特权,可遇不可求。
连环画中的燕帖木儿形象
如今和世瓎要来做老总了,他会对创业元老们怎么做呢?口头上的态度,是维持现状不变:
凡京师百官,朕弟所用者,并仍其旧。
按道理讲,你寸功未建就要来摘桃子,要想服众,那么或者重赏、或者杀伐,维持现状并非上上之策。这固然可令大家安心,不过也没有人念你的好。
然而元老功臣们定睛一看,却不是那么回事:
元明宗同时也提拔了众多自己的亲信,进入和地方各级政府任职——掺沙子是必须的,但是您刚上位几个月,人都还在路上,这就有点儿太急不可耐了吧?蛋糕就这么大,你的人多分了,我们的人就要让出来……
元朝官员形象
宣布要提振朝纲,像世祖皇帝忽必烈那样,干一番大事业,军政要务必须第一时间通达圣听,由皇帝亲决,做到“大事不过夜”,末了还斩钉截铁地说:
倘违朕意,必罚无赦。
在燕帖木儿他们看来,这就是皇帝要打击异己、对元老功臣们搞清洗了。元明宗已经得罪了一整套利益集团,尤其是,其中还有燕帖木儿这种刀头舔血,刚刚改天换日的强人。
按照萧功秦先生的观点,元明宗暴死,很可能是在欢庆宴会上喝了毒酒。
蒙元帝国是惯用毒药去对付政敌的,成吉思汗之父也速该巴特是被塔塔尔人毒死的,成吉思汗之子拖雷暴死、窝阔台继任者贵由暴死、忽必烈之弟阿里不哥暴死、拔都之子撒里达暴死……都有很大可能性,是中毒身亡。
这一次元明宗暴死,燕帖木儿是嫌疑最大的下毒者。
对此,元文宗不可能不知情,即使没有主谋,至少也是默认的。事发后,他临危不乱应对自如,当天在灵前哭了一场后,马上启程回上都,一路上戒备森严,夜间住宿由燕帖木儿亲自披挂,担任护卫,当月就重新登基了……
这段波折,便是元朝历史上著名的“明文之争”。
元朝的皇权从此被权臣架空,皇帝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两都之战”中落败的泰定帝一系,原本是忽必烈后裔在漠北的势力代表,如今也被清除殆尽,忽必烈一脉在蒙古根本之地根基动摇,为日后北元残余势力,在漠北被阿里不哥后裔所杀埋下了伏笔;因为战败失势,以倒剌沙为首的色目人回回派也被打压,回回官僚被清理出了朝廷高层,元廷又失去了一根柱石,不过回回人却因此而加快了在中华的本土化,更快地融入了当地居民,也融入了中华民族大家庭。
蒙元时期的色目人群体
燕帖木儿先是在“两都之战”灭掉了大都派,后来又谋杀皇帝,从此大权独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燕帖木儿之子唐其势,甚至喊出了“天下本我家天下”的口号,日后又被另一派权臣打倒。自此,元廷陷入高层纷争不可自拔,当徐达的北伐大军逼近时,几大军头还在内斗不休,皇帝也就只好远遁漠北了。
元朝末年的帝位流转情况
也许是自觉内心有愧,文宗死后没有传位给自己的儿子,而是坚持让哥哥的儿子登基。先是元明宗幼子懿璘质班上位,是为元宁宗,53天后夭折,接下来,就是元明宗的长子妥欢帖木儿上台了。他就是大元朝的末代皇帝——元顺帝。
日后,也正是元顺帝把元文宗的神主移出了太庙,还流放其妻、杀害其子,最终也是在他的手中,断送了不足百年的大元王朝。
元文宗虽有生死二进宫的“神迹”,但因为个人的优柔文弱,最终既没能救国,也没救得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