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渔曾被认为是《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即崇祯本)的写定者,这一说法目前尚缺 少充分的根据,但崇祯本失名的眉批与旁批,经诸多学者考据,当
是李渔手笔,或可成 为定谳。
李渔,原名仙侣、字谛凡,又字笠鸿,号天徒,又号笠翁,别署觉世稗官、随庵主 人、湖上笠翁、新亭客樵、情隐道人等。 宗谱尊称「佳九公」,文坛亦
有称「李十郎」 者。
生于明神宗万历三十九年 ( 1611 ) ,卒于清圣祖康熙十九年 ( 1680 ) ,活了差不多七 十岁。 他是浙江兰溪人,但自幼生长在江苏如皋。
十九岁时,父亲去世,不久回到故乡 兰溪,二十五岁在金华应童子试,获考官赏识。 三十岁之后,去杭州应过两次乡试,但 都未能中举。
入清后,痛恶满族蹂躏,从此绝意仕进,因改名谛凡。 大约在顺治七、八 年间,李渔由兰溪移家杭州,靠卖文刻书为生计。
他的小说大多是在这期间写成的,戏 曲亦半成于此时。 后移家金陵,居金陵二十年。
在金陵,一面继续刻书卖文,一面经常 外出「打抽风」,攀结达官显贵。 又多交结社会名流和文坛名士,看花命酒,很是潇洒。
特别是康熙五年他出游陕甘,得乔、王二姬,并组织了家庭小戏班,他的酬酢活动更加 频繁了。
《李渔全集》
李渔终身不应举,不做官,他的气节曾受到过吴伟业等人的赞赏,但他又以「登徒 子」自命,逢场作戏,挥霍钱财,这也是他生前死后最招非议的主要原
因。
李渔对于自己的庸俗是敢于正视的,他曾将严子陵淡于功名的高节懿行和自己的一 生相对照,作〈多丽 • 过子陵钓台〉一词,进行自我解剖。
过严陵,钓台咫尺难登。为舟师,计程遥发,不容先辈留行。仰高山,形容自愧; 俯流水,面目堪憎。同执纶竿,共披蓑笠,君名何重我何轻。
不自量,将身批评,一生友道,高卑已隔千层。君全交未攀衮冕,我累友不恕簪缨。终日抽风,只愁载月,司天谁奏客为星?羡尔足加帝腹,太史受虚
惊。知他日,再过此地,有目羞瞠。[1]
这样的解剖是极其深刻而坦率的,那种难以名状的羞愧和自责来自他的内心深处。
对李渔这个人的生平与品格,说了这么多,似乎离题。但这些都是我们理解李渔对 《金瓶梅》的批评不可缺少的背景材料。
李渔对崇祯本所作的批评文字,有眉批、旁批,而没有回评,这是中国小说批评史 上最早的评点方式。
金圣叹就是用这种方式来评点《水浒传》的。
李渔的评语,是中国古代小说批评的一宗非常珍贵的遗产,其价值主要体现于以下 诸方面:
「《金瓶梅》非淫书也」[2];他认为《金瓶梅》的全部价值在于「一味要打破世情,故不论事之 大小冷热,但世情所有,便一笔刺之」[ 3] ; 《金瓶
梅》之写人事,写天理,全是为了借这 「一部炎凉景况」[ 4] ,「写出炎凉恶态」[ 5] 。
李渔把《金瓶梅》与《史记》相提并论,认为《金瓶梅》「从太史笔法来」[6],「纯 是史迁之妙」[ 7] ,后来张竹坡发展了这一论点,认为《金瓶梅》
「纯是一部史公文字」,[ 8] 「作者必遭史公之厄而著书」 。
这样,把李渔所谈到的表现手法上升到创作精神的高度, 进一步肯定了小说的现实精神。 「 年刑狱,大抵如斯」。 这评语中把自己的生活体验也加了
进去。
又如九十回来旺盗拐孙 雪娥事发见官,李渔批道: 「凡西门庆坏事必盛为搏扬者,以其作书惩创之大意矣。 」
九十一回,写孟玉楼嫁往李衙内,街谈巷论:「西门庆家小老婆,如今也嫁人了!当初 这厮在日,专一违天害理,贪财好色,奸骗人家妻女! 今日死
了,老婆带着东西,嫁人 的嫁人,拐带的拐带,养汉的养汉,做贼的做贼,都野鸡毛儿零挦了! 常言: 三十年远 报,而今眼下就报了。 」
这里,李渔批道: 「此一段是作书大意」。 一语点出了《金瓶 梅》这部世情小说的宏旨和作者的创作意图,实在是「为世人说法」。
在兹堂本
《金瓶梅》一书,塑造了众多的性格复杂的人物,第一个打破了中国小说人物塑造中「叙述好 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传统格局,摆脱了传统小说平
面化的描写,展现了生活 中人真实的、复杂的性格局面。
李渔高度评价了《金瓶梅》在此一方面的艺术成就,他 常用「写的活现」「极肖」「传神」「写笑则有声」「写想则有形」「并声影、气味、 心
思、胎骨」俱一一摹画而出来,称赞《金瓶梅》中人物塑造得真实、生动、形象。
同时,李渔还注意到人物个性特点的分析。如九十一回评玉簪时说:
「写怪奴怪态, 不独言语怪、衣裳怪、形貌举止怪,并声影气味心思胎骨之怪俱为摹出,真炉锤造物之手。」
七十三回,写玉簪站在堂屋门首,说道: 「五娘怎的不进去? 」那个情节,李渔 批道:
「欲为稍果子打秋菊线索,偏在忙里下针。宁与人指之为冗为淡,不与人见其神龙首尾。高文妙法,字长以下所无。」
八十九回写春梅婢作夫人,两个青衣伴当向春梅 传周守备的话,小说中写道:
「这春梅不慌不忙,说:『你回去,知道了。』」眉批曰:「连用『不慌不忙』,转似宜慌忙者,春梅婢作夫人,到底不饶。」
对作者描写此时此地 的春梅的气质,感受得具体 入微。
再如小说第五十一回写吴月娘、潘金莲、李瓶儿、孟 玉楼四妻妾一起听小姑子唱佛曲,李渔就指出了这四个人虽然身分一样,但性格上却有 很大的
差异:
「金莲之动、玉楼之静,月娘之懵,瓶儿之随,人各一心,心各一口,各说各是,都为写出。」
李渔曾称小说为「无声戏」,「纸上之忧乐笑啼与场上之悲欢离合」,「似同而实 别」[ 9] ,既然是「无声戏」,就要恰当地把握每一个「戏」中的人物
在此景中的心情,才 能得其神理,把书中的人物写得「活起来」。
他对《金瓶梅》的批点,十分重视对人物 个性特点的分析,亦基于此。
《金瓶 梅》中某些情节描写,归纳为「躲闪法」[10],「捷收法」[11],「绵里裹针法」[12]等等,并 对一些精到的描写不断发出「映照得妙」「写
生」「白描」「趣」「传神」「天造地设」 「化工」「意到笔不到之妙」等赞叹。
尤其是他所阐发的「冷」、「热」对立观点,对作品创作意图和人物形象的分析, 更是别开心面。
李渔的评语中,随处可见「冷」与「热」的辩证,如「无意中点出春梅, 冷甚,妙甚」[13] 、「字字俱从人情微细冷处逗出,故活泼如生」[14] 、「
西门庆爱春梅, 往往在冷处摹写」[15] 、「专从冷处摹情」[16] 、「一片菩提热念」[17] 、「故不论事之大小冷 热,但世情所有,便一笔刺入」[18]
等。
这对张竹坡评点《金瓶梅》启发极大,张氏之「冷 热金针」说,即发源于此。
另外,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李百川创作《绿野仙踪》, 也都从这里收到了最为直接的启示。
李渔对《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的评点,用小说创作的规律,多方面地探索了现实 主义创作的特征。
尤其是他将戏曲批评的理论引入小说批评,冲破了小说评论重教化不 重审美,重史实不重真趣的传统,对以后的创作与批评,都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
我们读《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的时候,且不可把它的评点文字轻轻放过。
《何香久研究精选集》
注 释:(从略)
文章作者单位:四库全书编委会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表,原文收录于《何香久<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出版有限公司。转发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