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关
辛弃疾是真的蠢笨无比。
这世上蠢人大抵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犯错不断,却死不悔改;一种是明知前路必死无疑,却一意孤行。辛弃疾就属于后者,南宋小朝廷岌岌可危,聪明的人都去抱金国的大腿了,他却投效报志这个累如危卵的朝廷,而且终生不悔。可能所有的蠢人都如此,认定了一件事便至死方休。
宋人都有一股气。北宋的时候,他们想收回燕云十六州,可辽国却是一头老虎,自己顶多算是鬣狗,虎口夺食了好几次,最后澶渊之盟订立盟约,议和纳贡,也只是保住了脸面。没办法,他们只好等,等到这头老虎年纪大了,没牙齿了,就有机会了。
机会也很快来了,老虎老了,被金人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宋人们满以为机会就在眼前,想要施展横纵之术,驱狼吞虎,可是他们忘了老虎老了,鬣狗也会老的。金人是狼,一头狼怎么可能只满足于眼前的这点肉。
后面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了,金人南下,徽钦二宗被掳,一时风光无比的大宋朝,顺时满目疮痍。
于是“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这股气变了,变成了“驱逐鞑虏,抗金复国。”而辛弃疾无疑是继承了这口气。
公元1140年,南宋朝廷风雨飘摇。岳飞奉命北上抵抗南下的金国。然而岳飞未曾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精忠报国的机会。
宋高宗连发十二道金牌,岳飞含恨朱仙。接着又是以“莫须有”之罪,岳飞命丧风波亭。
从此北疆无人守,满脑子偏安的南宋君臣在金人的铁蹄下瑟瑟发抖。
也是在这时候辛弃疾在山东济南出生了。
山东,北方,金人的占领区。
一个宋人生长在敌国,亲眼目睹着自己的族人在金人统治下屈辱活着,这是何等悲切。
他的爷爷虽然为金国服务,但是背地里经常带着他登高望远,告诉他,这里从前都是宋国的土地,有朝一日,你一定要把金人都从我们的土地上赶出去。
在爷爷指导下,他日夜苦练兵法和武功,
再加上他生得高大威猛,可以说是天生的将才。
当然他也不满足于只是在黑夜里在地图上指点疆场,抗金复国从不是随便说说的。
14岁的时候,他就借着进京赶考的名目,去各地考察地形。后来陆续几年,他也是以此为名,各处考察,绘制地图。
他苦心经营,因为他相信终有一天,这些经营都将会派上用场。
皇天不负有心人,机会来了。1161年,金宋边境再起冲突,金国境内不满金人统治的民众趁机揭竿而起,辛弃疾也在他22岁这年拉起了一支2000多人的队伍,后来这支队伍和山东境内另一支更大的以耿京为首的队伍合并了。辛弃疾在这支队伍里面担任书记长,掌管印信。
可是一次队伍里面出了叛徒,把印信偷走,准备去金人那里换取高官厚禄。
叛徒算盘打得好,可是棋差一招,他们想到这印信是辛弃疾保管的。
辛弃疾一看印信丢了,二话没说,提着刀,单人单骑追了两天,第三天就带着一颗人头回来。
后来为了光复大业,辛弃疾南下临安联络宋廷,可是这一走,又出事了,军中再次出了叛徒,首领耿京被杀,辛弃疾听到消息气的吐血,带着50人,快马从临安赶回山东,闯入金人5万人大营,在毫发无伤的前提下以50:50000的兵力差距,带着叛徒回到临安,交给皇帝就地正法,同时还率领万人南下投宋。
说来此时他还不过20来岁,正是血气方刚时候。而这也正是蠢人的特点,一意孤行,从不计后果。
但成王败寇,向来不以英雄论处。
辛弃疾一战成名,本以为南宋朝廷会对他重用,可是接下来的故事却彻底改变了走向,因为世上的事并非心想事成。南归之后,宋廷对他就像是一个吉祥物,摆在那里最多就是威慑敌人,他手上的利剑却变成羊毫软笔,也再无机会奔走沙场,血溅蟒袍。
南归时,他指着故乡山东和部下说,终有一天我要让这片热土重回大宋怀抱,可现在却成了杯盘之间徒呼奈何的笑话。
他不是没做过努力,他给朝廷上了一份份奏折,《美芹十论》,《九议》……但无一例外,石沉大海。
南宋君臣全都沉醉在“西湖歌舞几时休”中,至于光复大业,我连岳飞都杀了,还有人信?还有人在那里聒噪不休?
这皇皇宋廷,除了辛弃疾这个蠢人,还有谁想着还我河山?
他就是个搅屎棍,搅得一众沉湎安乐自我感觉良好的君臣们一阵反胃,重点他一个从金国依附回来的宋人,在一旁絮絮叨叨,大头苍蝇一样,时不时提起这些事儿,让自己这些大宋正统子孙觉得现在不去收复失地,就是不肖子孙。
怎么办,思来想去,抗金复国是不可能去的,把他像岳飞那样弄死也不太合适,怎么办呢那就把他外派吧,支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辛弃疾啊,辛弃疾,还真是个蠢人。拖家带口来投奔,满腔报国心,弄到现在别人都烦了。好好的爱国将领,现在只能做一个刀笔吏。
他本是以身许国,准备血洒疆场,马革裹尸,可是现在,被迫脱离疆场,再无用武之地。他只能像屈原那样无语问苍天,他只能在梦中听着连营的号角,在醉里听着塞外的弦声。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我敢说除了岳飞的《满江红》,再无一人的诗词里,可以读出这样的金戈铁马的声音。因为有哪个诗人可以像他这样用自己的血和泪,写就沙场上的险象环生,旗风猎猎。
可现在这都不成了,他只能临江水,望长安,登危楼,拍遍栏杆,任泪横流。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他是个游子,却被逼成了一个亡国的浪子。他满腔爱国志,却被南宋君臣当成了饭后佐料,他登高怀古,痛拍栏杆,悲怆呼喊,一身劲,满腔志,尽被丢到了臭水沟。
他实在是蠢,像个皮球,哪里都不要他,干得越好越不要,滁州剿匪,江西剿匪,湖南创立飞虎军,他走到哪里就在哪里造福一方,建功立业,可是别人却更烦他了,因为他一有机会就劝别人抗金,别人都快腻烦死他的喋喋不休了,找到机会就让他走得越远越好,至于他做下的政绩,毫无疑问。都是自己的。
据统计,他被频繁调任了40多次,做官40多年,他不是在赋闲就是在调任的路上。岁月一点点流逝,他也在一点点变老。
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成灾。
他太爱自己的国家了,他太爱自己的百姓了。爱才生恨,爱才生怨怼。别人都劝他有口饭吃就行了,可是他不应,他知道自己蠢,知道自己注定做不了一个聪明人,因为他心中的那颗爱国心,烧得他浑身发热。
他越热,他时刻准备冲上去搏命,可越是如此对于只想求安的朝廷越是心烦。
他太过了,他的忧民情,他的复国志,实在太过了,“过则成灾”,太多的非议,太多的诽谤,他可以不在意,可是听在皇帝耳朵里,还是一个只想过安心日子的皇帝耳朵里,他必定得不到什么重用。于是他的生活就成了“有危难的时候就找他,闲来没事就把他派的远远的”,而这也是他人生最大的悲剧。
他蠢啊,所以他无法明白为什么自己得不到重用,为什么南宋朝廷宁愿苟且偷生而不去收复失地。
辛弃疾,弃疾,去自己病。他自小就舞枪弄棒,身强体壮,怎么会有病,那他的病是什么?蠢病。他蠢在金瓯缺,月未圆则心难安。
烈日秋霜,忠肝义胆,千载家谱。得姓何年,细参辛字,一笑君听取。艰辛做就,悲辛滋味,总是辛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捣残堪吐。
世间应有,芳甘浓美,不到吾家门户。比著儿曹,累累却有,金印光垂组。付君此事,从今直上,休忆对床风雨。但赢得,靴纹绉面,记余戏语。
艰辛,悲辛,辛酸,辛苦,辛辣,五内俱焚。且做个聪明人吧,世间如此多甜美,何必让自己的心如此隐隐作疼。忠心,忠情,一字一血,一行泪,真是把自己血淋淋剖开,任人笑,任人嘲,满腔报国志终只能赋予诗词,他是活生生被逼成了词人。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据说宋孝宗看到这首词后,很不开心,但又很无可奈何,毕竟是朝廷将他闲置了二十年。二十年,只能看,不能插手,他自嘲“君恩重,且教种芙蓉!”这和宋仁宗说柳永“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柳永真去浅斟低唱了,写出了个真词人,可辛弃疾不是,他是“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他大碗喝酒,痛拍栏杆,大声议政,你让他靠边站,太难。
难也没办法皇帝让他走,他也只能带着家小去了江西上饶,修了个湖边别墅,“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看着清闲,实在寂寞如雪。
真是“闲愁最苦”,“脉脉此情谁诉”?
你说一个聪明人,一个正常人,到此境地也就算了,可他不是,他是蠢人,一个蠢人哪怕撞到南墙尽碎也绝不回头的蠢人。
47岁那年,赐死岳飞的宋高宗驾崩了。抗金北伐的最大阻力没了。他马上约了好友朱熹和陈亮,一起商讨光复大计。
年纪大了,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能啊,肯定能。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现实不堪又如何,年纪大了又怎么样,他依旧对理想坚定如一,愿为国家九死不悔。
他的追求从来不是要做一个词人,上阵杀敌才是将军本色。他的词是在南宋朝廷的蹉跎中磨出来的豆浆汁液。虽然已经看不清本色,但依然甘美醇厚,他热血沸腾,感觉自己的志向就要以此实现。
可是眼看着梦成真了,却醒了,陈亮去世了,未几,朱熹也走了,沸腾了的血转眼间就被现实泼凉了。
63岁那年,他接到朝廷任命,让他带兵北伐,他挣扎着最后的一口气,容光焕发,想着终能圆梦了,可他所有的进攻方案都被否决了,因为朝廷只是需要他的威名来吓唬敌人。
得知真相的辛弃疾就像是泄了一口气,这口早在少年时就含在嘴里的气,哪怕是让他像一块铁时而被捶打,时而被扔到冷水里淬火,他都紧紧忍着,也绝不放松的气,没了。
他一下子就老了,百病缠身,曾经魁梧的身躯瞬间佝偻了。
67岁那年,金人再次南下,兵临城下,皇帝情急下想起来了辛弃疾,马上召他出兵,可是彼时的他早就重病在床,临终了,他还在呼喊着:“杀贼,杀贼!”
有人说辛弃疾是豪放派,继承了苏东坡的豪迈。可是苏东坡的豪放仅仅是“大江东去”的感叹,他没有家国恨,没有民族仇,他没有世事的挤压、扭曲、拧绞、烧炼、捶打,如果说苏东坡是写“己”,那辛弃疾就是写“人”。天下人。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愁啊,愁国,愁民,愁断肠的愁,唯独没有自己。我说辛弃疾是个蠢人,可真真正的聪明人又是哪些?
他一生在被抛弃的无奈中沉沦反复,他被九蒸九晒,水煮油炸,千锤百炼,他像被夹在大地板块之中却依旧横冲直撞,他被人嫌弃,被人说愚蠢,固执不可及,可真正愚蠢不可及的又是谁?
我愿称呼辛弃疾这样的人为脊梁,民族的脊梁。他就是一块石头,又臭又硬,“虽千万人吾亦往矣,虽九死其尤未悔”,所以积北宋南宋三百年之动荡,也就仅此一个辛弃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