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谢天开
钩沉致远,解疑存疑。
在“商王之生:玄鸟创世的神话谜题”一章里,对于玄鸟生商的感生神话解读,著者陈列出“玄鸟燕子说”“玄鸟凤凰说”后,指出了妇好的一个重要身份——大祭司,证据之一是,“商王后妇好墓中出土的鸟形玉器一共有10类41件,远远多于兽畜类玉器,确实反映出鸟崇拜的迹象。”其中,雕刻最为精美的是玉鸮,并且与著名的青铜妇好鸮尊相呼应;证据之二是,引用美国考古学家金芭塔丝所著的《活着的女神》所述:猫头鹰为史前鸟女神的崇拜传统,并强调所谓玄鸟应为新崛起的“鸱鸮说”。
为进一步描述猫头鹰作为“玄鸟生商”的“黎明创世鸟”的神话幻象,著者在前驱学者的基础上,突破了影响的焦虑,进一步分析了远古人们崇拜猫头鹰的原因:首先,猫头鹰有一双神奇的夜视眼;其次,猫头鹰听力灵敏;再次,猫头鹰是鸟类中的战神。诗经《鲁颂·泮水》:“翩彼飞鸮,集于泮球,食我桑椹,惠我好音,憬彼淮夷,来献其琛,元龟象齿,大赂南金。”猫头鹰象征军容威武,鸮鸣意味战争胜利,诗中反映了商代人对猫头鹰的崇拜。
如此解疑,让人信服。然而,此节最后又提出了在西周之后,数千年的鸱鸮崇拜发生了历史性逆转,并且如果不是考古的文物作证,人们都遗忘了鸱鸮曾经是数千年前人们崇拜的灵鸟。至于,为什么神鸮变成了恶鸟,这便是一个存疑而有待探析了。
“名可名,非常名。”命名与分类,亦是学术。在“商代玉鱼的生死化形”一节里,在叙述了学术前驱夏鼐先生对于商代玉器的分类后,杨骊认为,从文化意蕴的角度来进行玉鱼形器的分类更为合理:第一类是曲身型玉鱼,其造型模拟鱼跃时的形态;第二类是直身型玉鱼,造型模拟游鱼的形态;还有第三类比较特别——鱼龙型,造型半龙半鱼,寓意鱼化龙的神话象征。
杨骊有一个大胆而合理的解读:曲身型玉鱼可能是模拟鱼跃产仔的形态。如此符合原始巫术的思维特征,带有祈求多子多产的生殖崇拜意蕴。并且以蒙古族的族源神话、闻一多的《说鱼》,《诗经·硕人》“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发发”,还有水族崇拜、双鱼瓷盘、萨满史诗《乌布西奔玛玛》等数重证据加以实证,充分表示出她的学术视域。如此释读而又如此合理,表明杨骊在知识考古下,是以社会生活经验作为学术支撑的。
知识考古,事物本身。
而更加令人不解的是,《逸周书》里非常详细地记录了商王亡国赴死的过程,被攻破王宫的商王全身包裹着玉器,登上鹿台自焚而死。这是历史上唯一一位裹着玉自焚的亡国之君,他为什么要衣玉自焚?
在此处,杨骊草蛇灰线、伏笔千里,而在之前分别解析了生死轮回的再生神话、玉石兵器的神奇功用等作为诠释的知识垫底,直至最后的第六章“商王之死:玉石巫术与二王博弈”才揭示出令人信服的诠释——《史记·殷本纪》载:“甲子日,纣兵败。纣走,入登鹿台,衣其宝玉衣,赴火而死。”
杨骊在阐述叶舒宪先生的诠释后,更进一步运用多重证据法,揭示了《逸周书·克殷》所记录的周武王举玉钺斩首商纣王的行为:用黄钺斩首纣王,用玄钺斩首妲己;此举是因为天玄地黄,玄黄二元模式的叙事里,玄象征着天-乾-阳性;黄象征着地-坤-阴性,如此分别用黄钺与玄钺斩杀纣王与妲己的阴灵,是为了阴阳相克。
因此杨骊的结论是:自此,我们或许可能解读武王所实施的斩首仪式,其实是一种斩杀纣王不死阴灵的玉石厌胜巫术行为。在有神论的远古时代,在玉石神话信仰的驱使下做出的这样行为,看起来荒谬诡异,实则符合其文化逻辑。
左图右史,跨界释读。
“殷周之变”为中国历史上一次新旧更替断裂的巨变。王国维认为“中国政治与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而演绎了“天道远人道迩”的从重神到尊祖的历史进程。“云霞明灭或可睹”,以多重证据法,以玉释玉,重归神话思维。
《玄鸟生商:商代玉器的神话考古》一书,恰好填补了从神本主义的巫玉时代向人本主义的王玉时代关键节点的学术专著空白。
谢天开,成都锦城学院教授,知名书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