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晚年住在老家绍兴,写了本书叫《老学庵笔记》。老学庵就是他住的房子。在这部笔记里,写的都是他看到或者听到的一些时事及段子。
其中有一段讲到南宋当时围湖造田现象非常严重。比如他居住地附近有个镜湖,当时“为人勤耕几尽”。
而且这是全国现象,再比如今天成都市中心天府广场一带,在隋唐时代曾经是个大湖,叫摩诃池,曾是成都最负盛名的游览胜地,就如同西湖于杭州。但在陆游那个时代,也被填起来造田。
不仅如此,宋代长安民间的田地交易契约上,赫然写着”某处至花萼楼,某处至含元殿”的段落,这些原先的风流显赫,在宋代留下的却是一片片金黄的麦田。
打个比方,这就像有人一觉醒来穿越到22世纪,却发现华尔街和百老汇变成了农田一样震撼。
史学界有个词叫“唐宋变革论”,说从唐到宋出现了从中世纪到近代的大变迁。从地理上来说,中华文明的重心东移,在陆游他们那代人看来,这代表着传统文明痕迹的消逝。
最典型的是长安,在唐宋之际,宋人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感叹长安的光荣不在。
如果光看城墙内面积的话,唐代长安城的面积有84平方公里,包括外郭城,皇城,宫城三个部分。而宋代的长安只是利用了过去皇城的旧址加以改造,城墙内的面积仅为唐代的1/16。
而人口方面更是锐减,盛唐时期的长安城人口超过百万,其中有些地段人口密度超过每平方公里一万人,与今天高层建筑林立的现代城市相当。
但宋代长安城的人口却不超过20万人,北宋中期收到的商税仅8万贯,约为首都开封的1/5,在全国来说排名第十六位,已经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地方城市。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如果把宋代长安地区的城乡人口都计算在内的话,整个地区的人口并不比唐代少。唐代长安下辖23个县,在鼎盛时期每个县平均人口15000人,总人口约36万户,近200万人。
而宋代长安下辖13个县,比唐代时辖区少了一半,但在鼎盛时期平均每个县人口达到18000人。总人口约23万户,人口约115万。
所以总人口没明显下降,总人口密度甚至还有所增加,下降的只是生活在长安城内的人口数量。放今天来说,就是从唐到宋,长安地区在“反城市化”,原先的官员、商人、工匠、僧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批的农夫。
这反映在地名上就很明显了,曾经的“下马陵”变成了“虾蟆陵”,“建章宫”变成了“贞女楼”,从地名格调上就下降得很明显。原先高雅的唐代宫廷文化被土里土气的乡土气息取代。
为什么失去首都的地位,会对长安的打击这么大?
这里要讲下城市发展的逻辑。现代城市讲究产业为先,城市因产业而富,吸引人口聚集,基础设施得以更新,然后又进一步吸收更多的产业。再带来更多的人口。
而产业发展看什么?虽然政策原因不容小视,但归根到底还是要看地理和自然与社会环境。
比如为什么首钢会从北京迁移到唐山?
唐山有什么?有个叫曹妃甸的岛,这个岛四面环海,适合修建优良的深水港,炼钢厂修建在这里,无论原料输入和输出都很方便。同时四面环海,炼钢厂排放的污染也不容易污染到市区。这就是大部分的发达国家都会把钢铁厂建在港口附近的原因,
但是在工业革命之前的传统中国,城市发展的逻辑却不是这样。(全世界其实都差不多)
中国传统的大城市都是以政治和军事目的为优先发展起来的。从西周开始到唐代这1200多年里,中华文明的首都基本都没离开长安。凡是像样的朝代,都会在长安定都。在这里定都本身就有政治合法性 BUFF。
另外从军事上来说,关中平原三面环山利于防守,再加上依托地形人为修筑的萧关,大散关,武关,和函谷关,潼关等军事要塞。在任何军事统帅看来,都是完美的建都之地。
另外,在当时在这里定都也有经济上的考虑。
今天我们谈天府之地是说成都,但在先秦时期,这个词却是用来形容关中平原的。在战国时期,秦国修筑的郑国渠使得关中平原沃野千里,成为当时最好的农耕地。而农业的发达提供了足够的资源,来供养巨大的脱产人口。史记中甚至说,关中地区虽然人口和面积都只占天下的1/3,但却集中了天下六成的财富。
所以从周到隋唐,定都在长安,是将政治,军事,经济三大优势合一。所以长安的首都地位固然金汤。
但是到了唐代,虽然长安城的人口不断上升,但关中平原的人口比重却不断下降。在唐初到中唐这段时间里,关中地区的人口比重开始低于全国10%,而人口密度更远远低于河南、河东、河北、淮南、江南这些地区。
也就是说,在安史之乱之前,经济中心和人口中心已经东迁了,而政治中心却还留在关中平原。这就带来了隐患。关中平原凭借自身根本无法供养长安。
俗话说百里不贩樵 千里不贩籴。如果粮食生产中心和消费中心相距更远,那么就没法凭借市场规律来解决问题,就要出现饥饿。
所以唐代强盛的时候,用政治权力来征收河北与江南的粮食,再运到长安供宫廷和管理消费-----在长安的粮价一般远远低于运输成本。这代表长安是全唐朝百姓血汗供养起来的,而长安则反过来为全国提供“管理艺术”。
唐代长安每年需要的外来输入粮食400万石,这些粮食大多依靠黄河来运输。但是在粮船朝长安运的途中,却有一道拦路虎。这个拦路虎叫三门峡。
今天提起三门峡大家只知道三门峡水电站,但在秦朝到隋唐的历史上三门峡却一直是全国大难题,因为黄河流到这里后进入了狭窄的峡谷,流速加快,水中布满了巨石和暗礁,以及漩涡。非常不利于行船。
粮船一不留神就会撞上去支离破碎,据说每三艘船就会有一艘被撞沉。唐朝时在三门峡一带船上撑篙人被称为“门匠”,通常都是山西平陆人。自古有句话“自古无门匠墓”,为什么没有?因为门匠们都迟早会死在水里。
不仅如此,因为要对抗巨大的逆流冲力,往往通过一艘船就需要数百人在岸上拉纤,河道又狭窄,有时一天难得过一条船。所以只有舍水就陆,把粮食从船上卸下来,在蜿蜒险峻的山道上用牛车运输,等过了这一段后再运到船上去。
但是当时的条件下山道也不好走,狭窄陡峭经常只能容一车通行,又常常遭遇山石滑落,甚至泥石流,山体滑坡等等------------总之一句话,在近代炸药出现之前,从东部地区通向长安的大规模运输问题是无法彻底改善的。
所以不管定都在长安的政治和军事优势有多么明显,经济要素却一直要求新兴的王朝放弃长安,定都在更东边的位置。
唐代以后的朝代,不再想背负这个沉重的负担,直接在三门峡以东,更方便水运的地方定都。从洛阳,开封,再到北京,南京。无一不是为了降低物流成本。
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由于历代对森林的砍伐,关中地区水土流失严重,环境的破坏带来人类社会问题的激化,内战与骚乱不停,于是近代西安人口进一步减少,在民国时期,人们谈到西安,已经不把他当成主要城市,在1930年,西安城市人口仅12.5万,仅为1840年的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