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科学事实之所以胜出,并不是因为反对者都被说服了,而是因为反对者最终都死了”。
套用这句话,同样可以解释唐朝和宋朝为什么时很近却境已迁。即:
宋朝的社会风貌之所以迥然不同于唐朝,不是因为唐朝人集体转性了,而是因为他们都死了。
这种死,不是生物上的死而是历史上的死。诸如人事、制度、文化模因以及主旋律,全都死了,只能全都变了。
那么,宋朝的诸般种种,是从天而降的吗?
不是。它也是孕育于历史。
本来政治应该分为两方面来讲:一讲“人事”,一讲“制度”。
唐宋之变,首先是制度和人事之变。钱穆在《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中,重点关注的是制度。其认为宋朝的制度“一切因循承袭”,所以只能说变动而不能说建立。
那么,宋朝的人事呢?
所谓人事,简单理解就是哪拨人上台了、哪拨人下课了。这是从政治上看。而从历史上看,则是哪拨人主动引领了时代而哪拨人被时代所引领。
在这个问题上,唐宋之变,则相当于一场秦汉之变或周秦之变。
秦汉以前,是贵族引领时代。即便是游士,也多以没落的贵族子弟为主。而汉朝呢?彻底的平民政治,简单说就是贵族下课了、平民上台了。而唐宋之变,也是如此。
在唐朝,引领时代的是豪族。在宋朝,引领时代的是平民。或者说,是平民中的翘楚,即士大夫精英。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这种场景,只能出现在平民时代的宋朝。
唐朝就没有“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吗?
当然也有,但与豪族精英相比,平民精英可以忽略不计。
这是唐宋的人事之变。人事之变,不可能不反应到制度上。
制度由人创立,亦由人改订,亦属人事,而比较稳定,也可以规定人事,限制人事。
所以,宋朝的制度,一定要规定和限制这种人事。否则,平民士大夫精英不可能一直在前台弄潮。
这种制度,在核心层面的安排是:宰相之权被肢解、皇帝之权被强化。
如果认为皇权家天下,那么皇权强化肯定不好。前期,宋真宗封禅泰山,搞国家级形象工程;末期,宋徽宗兴花石纲,搞帝王级享乐工程。这就是绝对的权力带来了绝对的腐败。
但如果认为皇权是公共权力的表现形式,那么宋朝则有可圈可点之处。
南北朝期间,南朝之所以落败于北朝,除了实力无法匹敌,还因为南朝的皇权发挥不了公共权力应该发挥的作用。
相比于唐朝,宋朝的公权力更为强势。士大夫官僚集团,就无法抗衡代表公共权力的皇权。所以,皇帝不需要引入宦官、胡人等外部势力。
唐朝的政治是豪族士大夫的政治。但皇帝不满意,要么拉拢胡人将军、要么拉拢宦官集团。但是,到了最后,皇权竟被胡人将军和宦官集团反噬了。
宋朝的武将不能造反,宋朝的宦官也不成气候。这都是制度安排的结果。在这种格局下,宋朝的君臣关系,可以非常融洽。这一点,很重要。
君臣之间关系紧张,只是表象。实质则是:代表国家权力的皇帝与代表政府权力的官僚,在尖锐斗争。这种斗争的伤害性极大。
在明朝,皇帝、太监以及大臣之间,一直在斗地主,地主是大臣而不是皇帝。在唐朝,则是皇帝、大臣(两京阀阅们)以及宦官在斗地主,地主是太监而不是皇帝。
而制度上的安排,就是从上到下建立流官制度。简单说,除了皇帝能世袭,官僚集团不能世袭。
唐朝的大臣能世袭吗?不能世袭,却是一种阶层固化的变相世袭。后期的藩镇节度使就不说了。只看一个数据:
在唐朝担任过朝廷要职的大家子弟的墓葬,98.5%出自洛阳、长安以及两京走廊。而在长安墓志中,宣称自己是宰相之后的高达20%。
这些数据,足以说明两京阀阅基本控制了大唐帝国的顶级权力。而这就相当于世袭了。宋朝也有世袭,也就是荫庇制度,但总体上维持了一种流官制度。实现的手段,就是低头走流程、认分不认人的科举制。
人事,宋朝与唐朝完全不同。而规定和限制这种人事的制度,宋朝虽然大体承袭了唐朝,却也实现了质变。其复杂、规范以及严格的程度,高出唐朝不止一个数量级。
人事和制度的不同,自然导致文化模因的不同。
文化模因,完全可以认为是一套“如果……则……”以及“否则,如果……则……”的表达组合。
如果皇帝与官僚集团斗争,则皇帝引入胡人将军或宦官势力;
否则,如果皇帝与官僚集团和睦,则皇帝与官僚士大夫共治天下。
除了人事和制度,当然还有环境。
如果中央帝国能够打遍整个地理视野,则帝国豪迈、雄风万里;
否则,如果中央帝国不能打遍整个地理视野,则王朝婉约、精致内敛。
文化模因是一个丰富的基因库,这是先天的;而哪段基因能够表达出来,则是后天的。宋朝和唐朝所表现出来的文化模因,可以说完全不同。
大唐帝国衰败于安史之乱;羸弱于藩镇割据;灭亡于农民起义。帝国,先是与边地的胡人将军,矛盾不可调和;再是与地方的军政力量,矛盾不可调和;最后与天下的大唐子民,矛盾不可调和。
唐朝,始终处理不好内部的关系,内部矛盾才是大唐的主要矛盾。
而大宋呢?
因为契丹和党项人的竞争存在,使得统治者必须对自己人好一点儿。你只有对自己人好了,才能团结住自己人,然后才能对外竞争。
这种竞争,首先是军事上的竞争,看谁能打得过谁,但主要是文化和软实力的竞争。王道乐土在哪里?你只有证明在大宋,才能获得竞争胜利。宋真宗封禅泰山、搞国家级形象工程,就是为了竞争。
为什么说主要是文化和软实力的竞争?
澶渊之盟后,中原和草原维持了一百余年的和平。纵观中国历史,这都是罕见的。
即便是统一了草原和中原的大清,也没少对草原输出暴力。平定准噶尔之战,从1688年打到1758年,从康熙打到他孙子乾隆,干了70年。
所以,宋朝的竞争,主要聚焦于文化和软实力上。文学风华,无论是北宋还是南宋,这都没问题。软实力呢?不说概念,只看表象: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如果老百姓都跑到辽国和西夏了,这还玩什么?所以,纵观整个中国历史,可以说,宋朝是对老百姓最好的一个朝代。
宋朝的城市化率不仅高,而且城市居民具有高度自治权。中央派出的官吏,大体上只负责收税和消防,至于民间秩序,能放权就放权。
宋朝人可以自由结社,而且各种社团极为发达。尤其是南宋,各种“市”“行”“团”“社”等民间组织,数不胜数。你放在别的朝代试试?几个人聚会饮酒,都能抓起来法办。其他能允许的,或许只有宗族类的组织。
西汉是平民政府,却发展出了豪族社会。魏晋南北朝,是士族的天下。隋唐,是豪族士大夫垄断权力。等等这些,老百姓总要分出个三六九等,上等人与下等人的观念,直接影响到现在。而宋朝呢?不分良民、贱民,一律称齐民。啥意思?大家在法律地位上,是平等的。历史上还有一个朝代,也曾往这个方向努力。那就是秦朝,百姓一律称黔首。你只有统一命名了,才能实现某种平等。符号与真实世界的关系,往往就是这么微妙。
宋朝政府甚至竭尽全力地去操弄一套全民福利制度。孤儿有孤儿院,孤寡老人有养老院,这些钱都由政府和富户来出。即便是现代政府,又有多少能够做到这种程度?而背后表达出来的文化模因,就是先秦的王道政治,具体是孟子的主张。
一个王朝总要有一个主旋律。可能人家没有,但后人一定要强加一个。因为要理解、要认识,所以必须要冠名。
秦汉帝国的主旋律,是“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就是这么霸气。
隋唐帝国的主旋律,是“昭昭有唐,天俾万国”,以及“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就是如此豪迈。
两宋王朝的主旋律,是什么?
靖康之耻、崖山之战,总是打不过人家。这应该是吧?这是结果论,从结果看,北宋死了、南宋死了。但从结果看,秦汉也死了、隋唐也死了。
而就当时形势来说,可能这一句最为妥帖: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现在来看,这句话显得很迂腐。但是,对比一下呢?
相比“郡县掾吏,并出豪家;负戈宿卫,皆由势族”、“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这个主旋律已经非常了不起。
北宋后期,大约有20万人就读于各地的州学和县学,约有8万学子定期参加各州三年一次的科考。甚至,到了南宋,功名已经不重要了。只要致力于学习、只要积极参加科举,这样的人也算跻身了精英圈。
历代王朝灭亡,可以很悲惨,却不一定很悲壮。大唐灭国,先是两京阀阅被干死、再是宦官势力被屠戮,再是李唐宗室被灭门。这很悲惨,但不悲壮。而崖山战后,宰相陆秀夫和小皇帝跳海殉国,随后是十万南宋军民集体牺牲。这是悲壮。
唐亡悲惨、宋灭悲壮,原因是什么呢?对自己的人的凝聚,宋朝要比唐朝做得好。
唐宋之间、恍如隔世,在表现上大体可以总结为四点:
人事上,平民士大夫精英,取代豪族士大夫精英;制度上,皇帝和官僚集团的内部紧张关系,转变成了一种共治的融洽关系;文化模因上,集中国力地武力拓土,转变为对自己人好一点儿的内部凝聚;主旋律上,文化建设提升了中原百姓的国家认同,形成了一种国族意识。
不同的原因是什么呢?
是环境的变化。
内部环境:安史之乱干废了地方豪族,黄巢起义干废了两京阀阅,朱温代唐顺带铲除了宦官势力。
到底是那伙人上台、那伙人下课,历史已经做出了选择。
豪族没了。所以,连带的人事、制度、文化模因以及主旋律,全都变了。
外部坏境:沙陀人崛起于山西、契丹人崛起于草原、党项人崛起于西北,中原难以成就隋唐雄风。
时势变了。所以,那种打遍整个地理视野的一贯模式,也就全都变了。
旧时代的如彼种种,全都死了;新时代的如此种种,全要重建。唐宋虽然相隔很短,却只能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