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宪知道,追求正义必须先背弃正义,他是一个好人,但也做了很多坏事。
在嘉靖年间任官,这是胡宗宪的最大悲哀,因为嘉靖年间的名臣,无一不是极尽心术的家伙,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严嵩、徐阶,这两人能力能说不强吗,那是相当的强,但问题是,他们每个人都劣迹斑斑。
严嵩年轻时也向往正义,后来一步步沦为奸臣,匍匐在嘉靖的脚下做尽坏事。
徐阶在严嵩和嘉靖面前八面玲珑、小心翼翼,他能教出好学生张居正,可自己在华亭的家族却屯田二十多万亩,家族名声根本就没有好的。
严嵩、徐阶只是代表,朝堂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如此,大明朝堂之所以会变成这样,跟嘉靖帝沾沾自喜的帝王心术密切相关,嘉靖乃是当年顶着言官和千古礼法非要进行大礼议的狠人,他那个本来就不该被追封为皇帝的父亲朱祐杬,活生生被塞进了太庙之中,从嘉靖开始,大明官员的党争就开始加剧了。
其实嘉庆刚登基时,他也是个好皇帝,在位期间创造出了一个“嘉靖新政”的时代,可就跟唐玄宗一样,一个人获得了功绩就会自满,而且嘉靖极其厌恶大臣为了权力和他玩弄心计的样子,于是他将计就计,沉迷修道,干脆以“昏庸应万变”。
如果你是嘉靖朝的大臣,真以为嘉靖昏庸了,那么离死期就不远了,嘉靖“昏庸”只是假象,他想要做的,是想所有人的心思都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所以想要在嘉靖朝上位,方法很简单,那就是给嘉靖做一只听话的马前卒,内阁首辅也是一样的。
这种朝堂环境,就是胡宗宪的入仕背景。
在明朝,一个官员的本性好坏,其实是可以从他从政之初的个性中看出来的,胡宗宪是通过科举进入仕途的,绩溪胡氏虽然是自东晋以来便形成的地方大族,但胡家祖上并没有什么荫封的好事给到胡宗宪,跟俞大猷、戚继光这种世袭百户,甚至是登州卫指挥佥事的特权阶级不一样。
所以胡宗宪,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
因为家学渊源,胡宗宪读书也是玩命地读,虽然比不上张居正这种几岁就扬名县府的神童,但永远别小瞧熬夜养成的学霸:
看一遍便能顺利诵读,而且还废寝忘食,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会成功?
所以嘉靖十七年,二十六岁的胡宗宪中进士。
得进士后,胡宗宪随即被朝廷安排进刑部实习,这种实习称为“观政”,这段实习经历给胡宗宪并没有带来太大的帮助,因为胡宗宪这种大明进士,如果没有很牢固的关系,他必须要走基层路线才能有一丝机会升入朝廷中央执政。
两年后,二十八岁的胡宗宪被任命为山东青州益都的县令,此时的胡宗宪年纪不算大,但肯定也不算小了,接近了三十,一般都当是而立之年来看待。
前往益都的胡宗宪这个时候还是雄心壮志的,因为地位不高,朝堂的党争他不懂,嘉靖帝一天绣多少个小时仙,抓多少宫女炼多少丹药,他是完全不知的。
想要看到天空深处的黑暗,首先要升上去。
在益都期间,胡宗宪这个县令当得非常称职,有时候称职这个词看起来是更高规格的褒义词,但事实上,称职本身就是分内之事,而在明朝,不称职的县令一捞一大把,胡宗宪只要把事情做好了就值得被人歌功颂德,这就是那个时代。
胡宗宪带领百姓治理蝗灾,自己面对让人绝望的自然灾害,并没有狡猾地脱责,而是亲身上阵稳定百姓,带着百姓们将蝗虫逮捕起来,蝗灾因此被消灭,胡宗宪也因此获得百姓们的拥护,而除了农务以外,益都地区的匪患也非常严重,胡宗宪多番思索,用出了招安匪徒的办法去瓦解匪患,此计不仅除掉了隐患,还建立了一批上千人的义军。
朝廷听到胡宗宪如此有才能,后来又让胡宗宪去江南地带的余姚县当县令,相比非江南的青州府,余姚这种地方更容易腐蚀人,问题和纠葛也更多,但胡宗宪仍然能如鱼得水,很好地处理政务,虽然此时的朝廷内部喜欢党争,对于人才却是从来不错过,不打压,如果能拉到自己的派别,那就是最好的。
但胡宗宪快速上升的官场道路,因为父母的先后离世被中断了五年,嘉靖二十一年到嘉靖二十六年,胡宗宪一直在守孝,而父母的离去让他的内心沉了过往的心气,他以更空杯的态度去阅读典籍,孔子说,人学而不思则罔思儿不学则殆,想要成为伟大的人,梦做少一点,书多看一点,这终究是不会错的。
在书海的岁月中,胡宗宪从而立之年迈向不惑之年的时间就这么走掉了五年,原来不惑并非是单纯年龄的堆砌,若无实践上的勤恳,四十不惑终究只是头重脚轻的老去,没有更多的人生跨越。
因此当胡宗宪再度归来朝廷,他的人生继续往上走,并没有就此沉寂。
丁忧完回到官场的胡宗宪终于嗅出了朝堂上那种荒唐的味道,随着做官时间越长,他知道有党争这回事,但一个党争竟然直接威胁到了国家的发展、领土的安定,这未必太荒唐了,比之宋朝,嘉靖时期的纷争更加不堪。
嘉靖二十七年,严嵩把曾经的老大夏言给斗死了,曾经的热血少年竟然也成为了邪恶的谋翁,严嵩当上了内阁首辅后,做所有事情的宗旨就是,全力服务嘉靖帝的要求,就算嘉靖要拿严嵩的血肉炼丹,严嵩也是毫不犹豫的。
无尽的忠诚,换来的就是嘉靖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因为嘉靖玩得花,做什么都很费钱,而有的官员对于嘉靖懈怠朝政的做法很不满,于是严嵩专门搞出了严党:
一是为了敛财,以一种近乎传销的方式进行权钱交换。
二是为了让嘉靖耳根清净,大力打击那些有着治国拳拳之心,但却刚正不阿的政治笨蛋。
说白了,你想治国,严嵩允许,但你要先让他开心了,变得跟他一样污浊。
胡宗宪是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的,于是为了前途,也为了抱负,他要改变,他决定加入严党,而胡宗宪此时的心态大概率还是“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心态。
但谁知道进入了虎穴后,那个不舍得离开的虎子,会不会变成自己。
钱钟书说婚姻像围城,想进的人进不去,想出的人出不了,事实上很多事情都有一座围城,比如胡宗宪身处的官场,这座围城就是圣贤书上百般唾弃的享乐与富贵,但可笑的是,喜欢这种东西,又偏偏是最真挚的人性。
胡宗宪攀附的是严嵩义子赵文华,赵文华这个人在史书上的存在价值就是告诉后人,一个反派该怎么当。
赵文华很有才华,但发心不对,才华只会歪掉。
嘉靖三十三年,因为海禁造成的倭寇肆虐东南越发严重,朝廷下令治理倭寇,于是让此前在广西有过成绩的张经总督数省兵马,全力剿灭倭寇,不过此时的朝堂对于张经这种有兵权有能力的人看管得很牢,玩起了监军那一套,赵文华因为洋洋洒洒、言之有物的“七疏”被严嵩推荐巡视东南抗倭的监军职务。
赵文华自然不会对不起自己“奸臣”的身份,一到张经那里就破坏张经部署,逼着张经发兵攻打倭寇,除此之外,还向张经勒索钱财,不然就要造谣张经,张经并不理会赵文华,后来步步为营,等到广西的狼士兵到位后,剿灭近两千倭寇,创造了“王江泾大捷”。
本来应该是不世之功,张经被大肆封赏都来不及,可是赵文华放过的狠话能就这么过去吗,于是赵文华便联合胡宗宪“造谣”张经冒领他的功绩,严嵩还在嘉靖帝身边给赵文华站台,说赵文华和胡宗宪说得对,张经这位功臣竟然被论罪处斩。
要问荒唐不荒唐,要问这个嘉靖帝是不是宋高宗在世,一切事实只有回到那个时代才能看见,而胡宗宪完成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政治构陷,得到的回报是,他接手张经和李天宠原先的大权,继续抗倭寇事宜,嘉靖三十五年,胡宗宪被任命为“兵部左侍郎”、“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总督浙江职务。
很多后人知道胡宗宪抗倭有功,但如果还知道胡宗宪抗倭总管的位置是这么来的,那么他的功绩,又该打折多少?
所以说,胡宗宪到底还是成为了虎子,只是希望他仍能保有几分捕虎之心,值得一提的是,总督浙江时期,胡宗宪并没有丢掉自己的本心,他没有沦为严嵩手下那种只会剥削百姓,大搞裙带政治的奸臣党羽,抗倭时期,胡宗宪仿佛回到了他当初的模样。
抗倭期间,胡宗宪重用俞大猷、戚继光等人、对于浙江严重的倭寇大力打击,有的时候还亲身上阵,而戚继光,则是另一个“清醒”的人物,他心中有着抗倭大志,但他也知道大明的武人地位很低,戚继光想要实现自己的“戚家军蓝图”,需要胡宗宪的配合。
于是“戚家军计划”呈现到了胡宗宪面前,戚继光也对胡宗宪百般讨好,为的就是胡宗宪能够对他的计划一路绿灯,到了胡宗宪这里,他也同样对严嵩“孝敬”到位,于是朝廷放权,让戚继光训练义乌兵,最终打造了平定倭寇,抗击蒙古的“戚家军”。
要以这么一种方式才能爱国、护国,不得不说这是戚继光的悲哀,可世道如此,嘉靖帝有意做那善于权谋的无上君王,学习唐玄宗的自取灭亡之道,而他手底下的大臣、武将们却要像那高仙芝、封常清一样苦苦磕头哀求,才能获得一丝保全家国的机会。
这不就是时代的弊病吗,海瑞把嘉靖气死的《治安疏》,真的说重了吗?
不管怎么说,胡宗宪坚持本心,鼎力支持戚继光、俞大猷,在嘉靖四十年的时候,基本把倭寇吓得不敢再进入浙江海域,转而南下福建,这是胡宗宪不堪的过去中,值得拿出来提一提的丰功伟绩。
比起那个在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中,下令让军队不要抵抗、任由蒙古鞑靼肆意掠夺百姓的严嵩已经好得太多了,国难当头,还有人愿意写着青词,对屈辱充耳不闻,曾经的严嵩已经变成了这幅令人唾弃的模样。
不过严嵩的命运不是鞑靼人来掌控的,假如鞑靼人针对的是严嵩,那么严嵩说不准还真的会竭力反击,但要针对严嵩的人是嘉靖帝呢?
嘉靖四十年,因为严嵩举荐吏部尚书欧阳必进之事,让嘉靖帝下定决心要除掉严嵩了,后来徐阶会意了嘉靖帝的意思,弹劾嘉靖帝身边有奸臣,这暗指的,正是严嵩,随后严嵩被嘉靖帝放弃,“小阁老”严世蕃被杀死,严嵩被抄家。
孤独终老的严嵩死时落魄至极,当年的那个权臣沦落如此境地,那么多年的荒唐,到底谁是最大受益者?
谁站得最高,自然就是谁,这就是帝王心术,严嵩是可恨,但是嘉靖帝却已经超出了可恨,成为了可悲,因为他挥霍的是他祖先朱元璋的血泪,大明末代皇帝崇祯吊死煤山歪脖子树下,到底心里更埋冤东林党,还是嘉靖帝?
一句奸臣,严嵩就要惨淡下场,这并不客观,海瑞大骂嘉靖帝,就差指名道姓大呼昏君了,嘉靖死前却还是放过了海瑞,没有容人之量,是绝对当不了坏人的。
所以严嵩倒台,本质是“严党倒台”,赵文华因为贪污暴毙死得早,所以躲过一劫,那么胡宗宪呢,这个当年联手害死了张经和李天宠的“奸臣”,这群新党人的口中,会对他留情吗?
答案自然是不会。
徐阶也不是什么好人,胡宗宪能抗倭寇又如何?
庚戌之变纵兵北京他们可都是眼睁睁看着的人,江南倭寇距离北京十万八千里,他管不了那么多,于是徐阶让南京给事中陆凤仪用“贪污军饷”、“私藏战利”等等罪名弹劾胡宗宪,因此这位“抗倭名臣”老老实实回到北京蹲大牢。
蹲了没多久,嘉靖帝良心发现,胡宗宪抗倭功劳确实太大了,如果真把胡宗宪都杀了,以后倭寇卷土重来怎么办,于是出面说胡宗宪是他提拔的,跟严嵩没关系,因此让他出狱回家了。
不论斗得多厉害,嘉靖帝一句话,一个心情就能定下结果,这就是嘉靖的威势,可胡宗宪出狱之后就此“幸免于难”了吗?
嘉靖四十四年的时候,严党份子,胡宗宪的前秘书罗龙文的“证物”中居然找到了胡宗宪和严嵩“伪造圣旨”的证据,这份证据不论是真是假,嘉靖帝都不可能庇护胡宗宪了,这批新党很聪明,知道怎么去克嘉靖“皇权”这一招,这是阳谋,所以胡宗宪必死无疑。
于是胡宗宪在绩溪老家自杀身亡,他死的时候写下了这么一句诗:
若是光看这句话,再结合大明皇权至高无上的背景,难免会让人觉得胡宗宪就是一个可怜的忠臣人物,但问题是,胡宗宪有很多事情并不是没做、收受贿赂、伪造圣旨,这些事情都有很高的真实性在里面,多的不提,他害死功臣张经这一笔账,本身就算不清。
所以胡宗宪是一个矛盾的人,是一种颇具人格争议的人,关于他,功过评说,仍然要看自己判断的立场。
这也是嘉靖一朝很多名臣的共同特点,坏中带有着好,好的背后,却又不能发掘得太过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