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辚辚马萧萧，终于回来了——长安。
贞观四年，萧皇后被李世民接回京师。她不是唐的皇后，而是隋炀帝的皇后。她原本落脚的突厥被大唐军队打下来了，名将李靖杀了嫁到突厥、成为可汗妻子的义成公主，让她回长安。
上次离开时，这里还不叫长安，那时候这是隋炀帝的王都，大兴。隋炀帝十二年前被叛军杀死在江都。说什么“万乘之尊”，别人不想尊的时候，和土鸡瓦狗没啥两样。是她吩咐宫人撤床箦为棺，把自己丈夫草草埋葬于江都宫西院流珠堂下。从那一天起，她就根本不是皇后了。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行程数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安排到什么新的地方，她哪里有说不的权力呢？
萧皇后做了十四年皇后，没有流传下什么故事。
《北史》《隋书》里很敷衍地写了一点点，总字数大约有一千出头，其中有五百多字是她因为劝谏隋炀帝不成，写的《述志赋》。
史书写得少不一定是坏事。作为被视为“无道昏君”的隋炀帝的皇后，史书里寥寥几句也写得这么客气，就很不容易了。
《北史》说：“炀帝愍皇后萧氏，梁明帝岿之女也。”她出身帝王之家，不说她爹，朝上数，她的曾祖父是主持编撰《昭明文选》的昭明太子，而昭明太子的父亲，是那位著名的信佛皇帝梁武帝萧衍。
可惜自出生以后，她就背上了一个“不举”的名头：“江南风俗，二月生子者不举”。可究竟二月出生还是三月出生，这也由不得她啊。
可能因为不吉，所以由萧岿的六弟东平王萧岌收养。问题是不到一年，萧岌夫妻双双去世，这好像就验证了“不举”的说法。之后她到了舅父张轲家，虽然张轲的姐姐就是皇后，但此时“轲甚贫窭，后躬亲劳苦”，还得甥女亲自干活。张柯后来逐渐发达，还是靠杨广的帮忙。
张轲墓志拓片
出生时候被视为“不举”的小丫头，谁能想到也有突然发迹的时候呢？如果史书记载确实的话，那么发迹的原因还很奇怪：
炀帝为晋王，文帝为选妃于梁，卜诸女皆不吉。岿乃迎后于舅氏，令使者占之，曰：「吉。」遂册为妃。
开皇二年（582年），杨广要选王妃，选来选去都不怎么合适，这时候占卜卜出来这个在舅舅家养着的小姑娘挺合适的，于是她一下子成了王妃，才15岁。
开皇四年（584年）正月，未满17周岁的萧氏生下长子杨昭，成为一名光荣的母亲。开皇二十年（600年），萧氏成为太子妃。四年之后，隋文帝崩于仁寿宫，杨广登基为帝，三十多岁的萧氏顺理成章地成为皇后。
咋就这么巧，咋就卜到了她？这哪里是“不举”，这简直太举了。当时的隋朝，气象瞅着好得很呢。
史书里说得很有意思，对萧氏的评价是：“后性婉顺，有智识，好学解属文，颇知占候”，她自己就很会占卜。《隋书·高颎传》说，隋文帝想废了太子杨勇，改立杨广，就对高颎试探说：“有神附身于晋王妃，说晋王必定坐拥天下，这可怎么办呢？”高颎头很铁，他长跪曰：“长幼有序，其可废乎！”
史书里的这种叙事过程显得有些“别有用心”：先说萧氏“不举”，再说萧氏“颇知占候”，接下来借隋文帝之口说神灵附身萧氏，萧氏的形象一下变得神秘起来——她是不是逆天改命了？
歌剧《运之河》中的隋炀帝
大业十四年（618年），江都政变，萧皇后一夜之间“国破家亡”了。
她有仨儿子，最小的一个早夭，大儿子杨昭十来年前刚被册立为皇太子，第二年就去世，年仅二十三岁。二儿子杨暕在江都政变时和爹杨广一起被杀。三个儿子加在一起，寿命还没她这个当妈的长。
这个时候她是丈夫死了，儿子也都没了，身边只有杨暕的遗腹子杨政道。之后我们所能知道的关于她的事情不多，大概是这样的：
她先是被宇文化及的叛军带到聊城。
接着宇文化及被窦建德打败，她的“控制人”就变成窦建德。“建德妻曹氏妒悍”，隋炀帝的后宫妃嫔美人都被要求出家，萧氏被安置在武强县。
隋朝宗室女义成公主此时是突厥处罗可汗的妻子（她一生中曾经是四位可汗的妻子），于是萧氏就被迎接过去。
贞观四年（630年），唐军大破突厥，义成公主被杀，萧氏返归长安，赐宅于兴道里。
她就这样南南北北地辗转来去，有人让她到这里，有人让她到那里。所有人都知道她是皇后，但所有人眼里她都不是皇后了。可喜的事大约有两桩，一是没什么人把隋炀帝那些过错推到她身上，她走出了“红颜祸水”的怪圈；二是在她年过花甲之后，还能在长安城安享晚年。十七年后，她以八十一岁的高龄去世。李世民诏“复其位号，谥曰愍，使三品护葬，备卤簿仪卫，送至江都与炀帝合葬。”
三品护葬、卤簿仪卫，待遇相当高了。这处合葬的陵墓已经找到，八年前在扬州的一个建筑工地找到的。
2012年112月，扬州市邗江区的一处房地产建设工地发现一些古代青砖，2013年12月，建设单位清出建筑垃圾，考古工作人员对暴露青砖的地方进行铲探，确认是2座砖室墓。112月进行抢救性考古发掘，112月发现了“隋故炀帝墓志”。这两个墓，如今M1被认定为隋炀帝墓，M2被认定为萧皇后墓。根据M2中仅存的4颗牙齿，鉴定出墓主是一位大于56岁、身高约1.5米的老年女性个体。
看来萧皇后并不很高。
隋故炀帝墓志
两座墓就这么紧紧地挨着。
大业十四年（618年），隋炀帝身死，贞观二十一年（647年），萧皇后崩逝。可是她本来比杨广还要大两岁呢，反而多活了快三十年，看到了大唐建立之后万邦来朝的盛世。
杨广成为隋朝太子的时候，李世民才两岁。
萧皇后去世的时候，大唐欣欣向荣，李世民已经被称为天可汗，除了扬州人，有多少还记得隋炀帝呢？
时间过去得就这么快，浪头一阵一阵扑过来，前面的浪头很快就不见了。
萧皇后入葬时的待遇很高，放入的随葬品自然不会少。目前发掘出的就有铜编钟16件，编磬20件，这是国内目前唯一发现的唐代编钟、编磬实物。除此之外，还发现有礼器玉璋，以及陶牛俑、双人首蛇身俑、文官俑、执盾武士俑等近百件俑。
铜编钟
玉璋
双人首蛇身俑
问题是，发掘报告说：“甬道与墓道间有盗洞，长2、宽2.05米”。或许这就是萧皇后墓中金银珠玉类文物出土极少的原因。
如今我们可以看到的和萧皇后关系最密切也最华贵的东西，是一套饰件鎏金、镶嵌珠玉的珍贵凤冠。
凤冠出土的模样
发现它的时候，它只是“大量散落的小件遗物”，包括残断的铜丝、破碎的铜片、粉化的小珠等。“铜花梗完全被绿色铜锈覆盖，腐蚀严重，大多变形或残断，并已移位；鎏金铜花瓣同样为绿色铜锈覆盖，大多残碎，散落他处，有的已成粉末；玻璃或汉白玉花蕊均已风化，大多移位，表面粗糙松软，或粉化、或块状剥落。”
保存情况实在太差，整体提取后，在陕西省文物保护研究院“珍贵文物保护修复实验室”花了一年多时间才勉强清理出来。就这，都已经是目前隋唐考古发现等级最高、保存最完整的冠了。我们可以看复原之后的凤冠，来感受隋唐时期贵妇的风华。
复原仿制的凤冠
同为贞观年间安葬的吴王妃杨氏，其墓葬早年虽被破坏，但棺床上遗留有花钗、玉佩之类，推测是穿着礼服下葬。而萧皇后这顶凤冠却是放置在棺椁的侧边的一个木盒中，并没有戴在头上。她头上原本戴有另一顶凤冠吗，抑或因为她只是前朝皇后，所以只是把这顶规格极高的凤冠摆在一旁？
清理完毕的凤冠
萧氏是个好媳妇，公公“文帝大善之”。她也是个好妻子，“炀帝甚宠敬焉”，“帝每游幸，未尝不随从”。但她的劝谏，隋炀帝也不听的。
及帝幸江都，臣下离贰，有宫人白后曰：“外闻人人欲反。”后曰：“任汝奏之。”宫人言于帝，帝大怒曰：“非汝宜言！”乃斩之。后宫人复白后曰：“宿卫者往往偶语谋反。”后曰：“天下事一朝至此，势去已然，无可救也。何用言，徒令帝忧烦耳！”自是无复言者。
在江都，禀报“人人欲反”的宫人被隋炀帝杀了，此后就连萧氏也“心知不可，不敢措言”，只能写篇《述志赋》来抒发心情。隋炀帝留下了几十首诗，而萧皇后就只留下这么一篇赋：
承积善之余庆，备箕帚于皇庭。恐修名之不立，将负累于先灵。乃夙夜而匪懈，实夤惧于玄冥。虽自强而不息，亮愚蒙之多滞。思竭节于天衢，才追心而弗逮。实庸薄之多幸，荷隆宠之嘉惠。赖天高而地厚，属王道之升平。均二仪之覆载，与日月而齐明。乃春生而夏长，等品物而同荣。愿立志于恭俭，私自兢于诫盈。孰有念于知足，苟无希于滥名。惟至德之弘深，情弗迩于声色。感怀旧之余恩，求故剑于宸极。叨不世之殊眄，谬非才而奉职。何宠禄之逾分，抚身材襟而未识。虽时尚于恩光，内惭惶而累息。顾微躬之寡昧，思令淑之良难。实不遑于启处，将有情而自安！若临深而履薄，心战粟其如寒。夫居高而必危，每处满而防溢。知恣夸之非道，乃摄生于冲谧。嗟宠辱之易惊，尚无为而抱一。履谦光而守志，且愿守乎容膝。珠帘玉箔之奇，金屋瑶台之美；虽时俗之崇丽，盖哲人之所鄙。愧絺绤之不工，岂丝竹而喧耳。知道德之可尊，明善恶之由己。荡嚣烦之俗虑，乃伏膺于经史。综箴诫以训心，观女图而作轨。遵古贤之令范，冀福禄之能绥。时循躬而三省，觉今是而昨非。嗤黄、老之损思，信为善之可归。慕周姒之遗风，美虞妃之圣则。仰先哲之高才，慕至人之休德。质非薄而难踪，心恬愉而去惑。乃平生之耿介，实礼义之所遵。虽生知之不敏，庶积行以成仁。惧达人之盖寡，谓何求而自陈。诚素志之难写，同绝笔于获麟。
这篇赋通过《隋书》等史书保留下来，可见著史之人对有文化、懂诗文、讲道理的萧氏没什么意见，甚至隐隐还有些推崇。但隋朝毕竟是灭亡了，也不能夸得太用力。
当年大兴月，又照长安城。
十几年前，萧氏回到早已不属于她的长安。如今她终于要离开了，她要去往江都，杨广长息之地，一直陪在他身边。
“不举”或者皇后，都经历过了。再也不用流浪了，哪里也不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