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頫干过一件毕生绝无仅有的大事:一介书生,出手一击,最终竟成功促使当朝丞相、权倾一时的“奸臣”桑哥轰然倒台,入狱被诛。朝野震动。
更一反常态的是,紧接着他又一改仕元之初的热切与主动,坚决请辞高官,坚决远离京城,而且从此毕生寄情于湖山书画佛法。
人生骤然急转弯。而细察可见,就在这之前,与他同为宋室王孙的赵孟僴,有过一次专程从上海远赴湖州之行,去过一次赵孟頫家乡。
一
“奸臣”二字,是明确写在《元史》里的。《元史·奸臣传》写道:桑哥“以刑爵为货而贩之”,大肆买卖,于是“当刑者脱,求爵者得,纲纪大坏,人心骇愕”。
“重赂”他的杨琏真迦,大肆挖掘南宋六陵。《元史》说“取其宝玉”。陶宗仪《南村辍耕录》说:“弃骨草莽间。”
客观上,除桑哥也是赵孟頫在为宗亲复仇。
他先与元臣阿剌浑撒里密言去丞相桑哥之计,又鼓动元臣徹里向皇帝死谏,最终成功策动了奸臣之死。
元帝随后重用他“与闻中书政事”,特批他“出入宫门无禁”。但赵孟頫力请赴任外地,一心远离大都,写下“闲身却羡沙头鹭,飞去飞来百自由”。
而起初他是一心寄望新朝的。
二
查任道斌先生《赵孟頫系年》可见:文天祥逝世第三年,一直“自力于学”的赵孟頫,出手为元军一次屯兵征文,写下《明肃楼记》“颂元廷功德”。
次年他便被下江南网罗人才的元臣程钜夫,作为首选,举荐赴京。
元世祖忽必烈“一见称心”“欲大用”,却因“宋裔”之议未果。
就此,奔走历练一年多,赵孟頫先被丞相不满,又被皇帝赞许,再被丞相笼络。
1288年,出仕才第二年,他便后悔了。
他在信中吐露:“不肖一出之后,欲罢不能。”他又专门写过一首诗,取名就叫《罪出》:“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昔为水上鸥,今如笼中鸟”。
同在1288年,义士谢枋得“力辞程钜夫之荐”,并称“江南人才仕元可耻”。
1289年,谢枋得绝食而死,就死在赵孟頫所在的大都。
1290年,赵孟頫开始“除桑哥”。
纯属巧合吗?促使这个书生的,除了丞相桑哥的打压、谢枋得的义举之外,还有没有别的?
记者追考看见:就在1290年前,赵孟僴去过一次赵孟頫老家湖州。
他是可以拷问赵孟頫灵魂的人。
三
破解赵孟僴此行密码的,是记者在“上海两千年人物考”第五篇《华亭卫氏》写过的卫宗武,在著作《秋声集》留下的一首诗——《赠赵月麓之霅》。
之,去。月麓,赵孟僴号“月麓”。霅,是哪?
诗中有言:“……吴兴山水窟。来办结构资,丹砂铸仙骨。鲁公千载祠,已仆谁复植。新宇傥落成……”由此看,赵孟僴是来沪筹钱,去“吴兴”翻新颜鲁公祠的。
颜鲁公,即颜真卿,封鲁郡公,做过湖州刺史,在当地有祠。
吴兴,也即湖州。细看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1208年”页可见:“湖州”“归安”一带有“霅溪”。再查成书于1303年、更接近赵孟僴此行时间的《元一统志》,霅溪的详细路径,也在今湖州城区。
归安,紧贴湖州府城,是湖州府治的“附郭”。
赵孟頫家,正在归安。
光绪《归安县志》写道:赵孟頫是“归安人”。《大清一统志》“湖州府·古迹”写道:“赵孟頫故宅,在归安县治东南。”
“湖州府·祠庙”还写道:“颜鲁公祠,在归安县治西北。”
原来,赵孟頫家与颜鲁公祠,同在一个县城。
赵孟僴此行应很可能去见了赵孟頫。
但赵孟頫在家吗?
四
要看赵孟僴何时去的。
还是卫宗武诗中,还有一句密码:“月麓号新改,簪裳亦殊昔。”
从陈继儒记述看,“月麓号新改”像新改了僧号——“赵孟僴不屑仕元,托黄冠游云间,更名道渊。又五年,髡发为浮屠氏,再更法名曰顺昌,号月麓,又自号三教遗逸”。
但卫宗武诗中紧接的一大段“议论羲皇前,咳唾烟霞出……洗耳听谈玄,有言皆造极”,都像在谈“道”。
且记者找到年代最早的两篇相关文献之一——元代邵亨贞《本一善应院记》(邵长期生活在松江,出生时赵孟僴还在世),文中写的是“月麓子赵公”,月麓子,也更像道号。
不过,与赵孟僴同时代的僧人温日观,号“知归子”。
求教沪上一位佛教人士,回复是:“(佛家)一般情况下是不加‘子’字,但也不一定,如文殊菩萨称为‘法王子’,明僧海珠号‘翠微子’,明僧至仁自号‘淡居子’。”
“月麓子”三字,也仅见于邵文。另一篇年代最早的相关文献——元代杨维桢《本一禅院记》,写的是“昌公月麓”。
明代正德年间《松江府志》,则写“赵孟僴,号月麓”。这又显示出另一种可能:月麓是赵孟僴一直以来的号,邵亨贞称“子”只是一种对前人的尊称,陈继儒那句“再更法名曰顺昌,号月麓”中的逗号,应为句号。
扑朔迷离。上海图书馆藏《宋遗民广录》写的是“赵孟僴,字月麓”。
五
在“月麓”称呼的多般变化中,众多文献有段表述始终没变:赵孟僴抗元失败后“去吴依亲友以居”,“越十年”为道士,“又五年”为僧。
查史可知,他抗元失败应在1275年。那么,他为僧应最早在1275年“越十年”“又五年”后的——1290年。
那么,“月麓号新改”如指为僧,也应写在1290年后。
但卫宗武应最晚在1289年便已离世。
六
综合看,这首诗更应写在赵孟僴为道士之时。即,1275年“越十年”——1286年之后。
及,卫宗武逝世前——1289年之前。
细查这四年:1286年,赵孟頫年底离开湖州赴大都;1287年,赵孟頫三月到浙江,六月下江南,八月至杭州,都可能回湖州;1288年,赵孟頫春“有吴兴之行”,一直待到秋天返回大都;1289年,赵孟頫三月“至杭,后偕管夫人同至京师”,也可能回过湖州。不管哪年,他和赵孟僴都可能见面。
那么,两人见了面会说什么?
七
颜真卿,字为颜筋柳骨中的颜筋,人以忠正不屈名垂千古。靖康之耻后,南宋首帝赵构御赐颜真卿庙额为“忠烈”,正巧是吴兴这座。
可想而知,奔波筹资去翻新这样一座“忠烈”祠,赵孟僴此行对同为宋室子孙的赵孟頫,意味着什么?
作为兄长的赵孟僴见到赵孟頫,又会说什么?
查整本《赵孟頫系年》可见,赵孟僴此行后,1289年,第一次出现了赵孟頫书写苏轼之诗的记载,而且从此“苏轼”成了赵孟頫毕生一再书写的高频词。紧接着,1290年,赵孟頫开始“除桑哥”。
另一个可以参照的细节是:即便慈悲为怀为僧了,赵孟僴也绝对不是一个说话“温吞水”的人。
这在记者“打捞”数月找到的一段文字里,展现得淋漓尽致。
八
这段仅见的赵孟僴自述,写在一幅“奇画”上。
华亭人曾遇1290年被召去大都抄写经书,临行在杭遇见“一老僧素昧平生”,只因听见华亭乡音,便迎揖而笑、握手归房,向方丈索酒果款待。曾遇问之,“甫知其为温日观也”。
温日观,曾大骂杨琏真迦挖宋陵,又以画“墨葡萄”史册留名。求画者拥堵于门,他不为所动,却在听说曾遇将去大都后,连画两幅“墨葡萄”,一幅赠给曾遇,一幅请他转交老友赵孟頫。曾遇极为珍视,后来如约带给赵孟頫,自己这幅也不断请人题词“增值”。其中最奇特的,便是赵孟僴所题。
开头便直言快语:
“吾闻古者豪杰之士”能高官厚禄,是因“各随其时”,如张仪、苏秦以强兵富国之说,徐福为秦王求不死药,卜式为汉武捐戍边款。然而如今,你曾遇“上不得为苏秦、张仪,下不得为徐巿、卜式”,只靠“字法咄咄”书法好,就去应召,已是“迂”了。又拿这卷墨葡萄一个个求别人题词增值,“得此卷不啻如得高官,何其迂之甚耶”。
讥讽玩笑之意,跃然纸上,毫不掩饰。
曾遇反应也不一般——“冁然笑曰……吾之好不与时迁”,表示自己其实志气不移。冁,笑貌。
于是赵孟僴“壮之”,为之煮茶、题诗:“吾闻其言而壮之,烹雪茗而与之诗。”
已经可以看出,赵孟僴是一个怎样的人了。
在题的诗中,他也嘲笑靠字靠酒换官,赞赏“岁寒”之交,称赞温日观之举“清奇”且“豪”。他的书法其实也不差,《本一禅院志》说“善书,字法晋唐”。字里行间,他的文学功底也尽收眼底。事实上,《本一禅院志》称他“诗词警迈”。
奇怪的是,后世著名的清代吴升《大观录》记述中,收录了此画卷上董思学、周密、赵友建、赵孟頫、高晞远、张炎、刘沆、刘蒙、陆居仁等十余人之多的题词,唯独不见赵孟僴。
难道崇祯《松江府志》收录的这篇题词,是伪作?
九
答案藏在《本一禅院志》。编志的释大玄写道:有次在一位姓曹的人家中,见过曾遇这幅画卷,卷上都是“宋元巨公”题咏,其中就有“吾开山月麓公手墨一篇”。志中另一处又载:1630年陈继儒买回时,“价太昂,求拆一幅”,于是只买回了“月麓公手墨”。
所以,它单独留在了本一禅院,留在了上海松江。
相比其他题词大讲画术之妙,赵孟僴这篇痛快直言,直指人心,浩然之气突出。这样一位赵孟僴,见了赵孟頫会说什么,可想而知。
他题词第二年,赵孟頫被召去为元修史,“未几归里”,随后长期休病于江南。几年后再次被召,而且和赵孟僴嘲讽过的曾遇一模一样,是“因字法咄咄”去大都写经,赵孟頫完成后,再次“力请归”,并在这年写下:“准拟新年弃官去,百无拘系似沙鸥(一说为‘一沙鸥’)。”
赵孟僴题词第二年,赵孟頫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变化:作《鹊华秋色图》。
随后是《水村图》《重江叠嶂图》。王连起先生曾说:“简单来讲,赵孟頫对中国绘画的贡献,就是改造了山水画的两大派……《水村图》《鹊华秋色图》改造的是董巨,《双松平远图》《重江叠嶂图》改造的是李郭。改造之后呢,跟董巨、李郭,是天壤之别。”这种改造,他概括为“省减”。
画境,往往即心境。赵孟僴当然只是可能产生影响的种种因素之一,赵孟頫也不一定看到了他那篇题词。只是客观上,赵孟僴题词后那些年,赵孟頫画境心境发生着巨变。
记者在著录清宫所藏历代书画的《石渠宝笈》一书查到:列为“上等”的《宋元宝翰》册中,“第十八幅至二十四幅”,是“赵孟頫行书杜诗”,落款写的是——“子昂为月麓书”。
这是目前所知赵孟頫与赵孟僴直接往来的唯一文存。在上海博物馆书画部主任凌利中和故宫博物院老师的帮助下,记者了解到该帖现藏于故宫博物院,从王连起先生主编的《赵孟頫书画全集》可见样貌内容,这七幅的全文应是赵孟頫抄录了杜甫的一首诗《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该诗在赞叹“刘少府”画技后,最后一句表达了对摆脱“泥滓”生活的向往:“若耶溪,云门寺。吾独胡为在泥滓,青鞋布袜从此始。”
若耶溪、云门寺,都是绍兴风景名胜,与赵孟頫家乡湖州同在浙江。
这是何时写的?从“月麓”如为道号看,应是在赵孟頫仕元之后?从摆脱“泥滓”之意看,是他心境变化那几年?
那几年赵孟頫还有一个显著变化:一心奉佛了。这与赵孟僴关联更明显。
十
“元代最著名高僧”中峰明本,是赵孟頫至死尊奉之人。
中峰明本喜欢结草为庵,年长他九岁的赵孟頫,亲自“为之躬运土木”。
收到中峰明本的信,赵孟頫“必焚香望拜”。妻子管道升离世,赵孟頫“两目昏暗,寻丈间不辨人物。足胫瘦瘁,行步艰难”,整个人都崩溃了,六十六岁的他连写数信向中峰明本哭诉:“唯吾师慈悲。”更罕见地坚决请求中峰明本前来超度:“必须为之。”又苦苦哀求:“实是可怜。”甚至像孩子一样发了脾气:“若蒙以他故见拒,则是师父于亡妻不复有慈悲之念,而有生死之异也。孟頫复何言哉!”
中峰明本始终没去。
他的回复是自己病了。细查史料也可见:赵孟頫的这封信写于八月二十二日,半月后驸马太尉沈王奉旨入天目山访中峰明本,中峰明本升堂说法时,也称自己“病衰满体”。
次年五月,管道升一周年忌日,赵孟頫再次寄望于中峰明本。得到的消息是,中峰明本已“入山益深”静修。
直到赵孟頫逝世,三年,始终未见有中峰明本为赵孟頫去湖州的记载。
我们却可从《本一禅院志》看到:禅院“清夏轩”三字,“系延祐庚申幻住老人手笔”。幻住老人即中峰明本,延祐庚申,正是“入山益深”的1320年。
清夏轩还有座碑,碑上有中峰明本“示众”说法的内容。该志还有一篇《生死病老偈》,落款是“延祐庚申……明本”,从内容看应写于本一禅院。
该志还载:直到明崇祯年间,禅院还存有二幅“西洋簇锦被”,是当年“驸马太尉沈王所贻”;禅院还存有古铮,是“中峰祖师自临安携至”。铮,通钲,古乐器。
种种迹象显示,“延祐庚申”这年,中峰明本应在本一禅院出现过,题轩名,写偈语,很可能还曾在院内当众说法,且把沈王访天目山赠送的“西洋簇锦被”带了一些过来。
而赵孟頫家,就在天目山下,湖州也显然比松江本一禅院近得多。
所以明人李凌云毫不掩饰地写道:中峰明本看重本一禅院,是因赵孟僴“忠义”,“师实悯之”;而赵孟頫虽同参师席,却志不同行,只是“赖此阿兄”而已;所以本一院不可无赵孟僴,赵孟頫不可无本一院,“昌公千古忠贞于此激扬宗旨,孟頫一代人豪于此灰心冰冷”……
陈继儒也写道:彻悟了生死,进可为文天祥,退可为赵孟僴;否则,即使官做到大学士,书画成就大名“赵松雪”,但赵孟頫面对赵孟僴,于兄弟之间,“未免尚负惭色”。
这当然只能是后人的猜想与感慨。不过,中峰明本带沈王锦被来松江时,其实赵孟僴已坐化。也就是说,在翘首以盼的赵孟頫,与空余墓碑的赵孟僴之间,中峰明本选择了后者。
记者追考当年,看见文天祥如何深刻影响赵孟僴,也看见赵孟僴可能如何触动赵孟頫,更看见一条奇异而深刻的——“赵孟頫-中峰明本-赵孟僴-文天祥”之链:赵孟頫看向中峰明本、中峰明本看向赵孟僴、赵孟僴看向文天祥。
看向谁,意味着在意什么。在意什么,反映着文化与文明。深入“赵孟僴之链”可以感觉到,在一个接一个看向中,穿行导引着一种“正”的力量。这种力量不仅激励同行者,似也在触动殊途,让入世的、出世的、抗元的、仕元的,都为之心生正向。这种正向,在这链条终端的文天祥与《正气歌》处,达到中华文明的精神顶端。
深入这条“赵孟僴之链”还可看到,这种“正”的根本,在于“无愧”。
文天祥与赵孟僴共同的老师欧阳守道说:“无愧于心。”文天祥绝笔诗最后一句是:“而今而后,庶几无愧。”赵孟僴临终说:“持此寸心,千古忠赤。”中峰明本也说:“心中无鬼。”愧,左心右鬼,心中有鬼。
63岁的赵孟頫在仕途达到顶点时,在《自警》一诗说自己:一生事事总堪“惭”。
文天祥之妻临终前,最后说的是:“见吾夫于地下,为无愧也。”
还有一个“巧合”是:人生至暗时刻,文天祥的上海之行以苏轼诗句自励。人生转弯时刻,赵孟頫从此一再书写苏轼诗句。后来在牢中,文天祥集杜甫诗句自励。赵孟頫“为月麓书”的也正是杜诗。
这便是“正向”的力量,人心的力量,中华文化与文明的力量。“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文天祥与赵孟頫都来过上海,也都与这里一棵古樟树下的一个人,有着深深的心灵交集与生命连接。
赵孟僴,串起他们及中峰明本,让中华文化“正向”的力量,在上海人文追考中鲜明呈现。
十一
1316年或1317年,赵孟僴逝。1322年,赵孟頫逝。1323年,中峰明本坐化,宋恭帝被元英宗所杀。同年,吉安郡列文天祥祠于先贤堂。
人俱往,事长存。
今杭州西湖南岸有一座著名的古刹——净慈禅寺,杨万里在这里写下“接天莲叶无穷碧”,济公做过寺里的“书记”。
记者从《本一禅院志》看见:赵孟僴也曾“掌书记于净慈禅寺”。
查元代《 修百丈清规》可见:住持之下,有几位重要“头首”各司其职,分东、西序列;书记为西序头首,在前堂首座、后堂首座之后,是专门“职掌文翰”的要职,全寺“凡山门榜疏书问祈祷词语,悉属之”。
《清规》还明确规定:头首的人选,务必“择才德相当者为之”。
赵孟僴的才德,可从记者仅见他留存下来的一篇《上官府书》,一窥究竟。
那年大水“殍殣相藉”,赵孟僴上书痛陈“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直言官府表面文章“有同儿戏”,强调对百姓疾苦要将心比心,举出六条救荒实政——平籴价以宽民力、行赈济以救饥贫、放商税以通客旅、清狱讼以雪冤枉、察吏奸以禁贿赂、抑小人以扶君子、通下情以求民瘼,呼吁“凡可以弭灾异召和气者,尽心力而为之”。
远没有济公、杨万里有名的赵孟僴,知道的人,会纪念他。做过大总统的徐世昌晚年所辑《晚晴簃诗汇》,收录了上海人褚华的《月麓和尚碑》一诗,诗中感叹赵孟僴“学仙学佛两无心”“骨化王孙节弥苦”,最后一句是“行人若吊宋遗民,岂止西台谢皋羽”。
谢皋羽,曾随文天祥举兵,后作名篇《登西台恸哭记》祭文天祥,黄宗羲赞为天地间“至文”;黄宗羲,曾痛批“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家天下”,强调“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
数月追考赵孟僴,从首篇的欧阳守道、文天祥、刘辰翁,次篇的孟子、伍子胥、颜真卿、苏轼、岳飞、胡铨、谢枋得、夏完淳,再到本篇的谢皋羽、黄宗羲,一位位“天地有正气、心中有所向”的中华人物,纷纷汇聚笔下,这不是偶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文化传承亦如是。文天祥不孤,《正气歌》不绝,中华文化的山尖越高耸、山体越巨大。
因为赵孟僴,文天祥与上海有了深度连接,心灵共鸣上,正气传承上。赵孟頫也被“吸引前来,并把松江作为重要客寓之地,为松江培养了许多书画艺术人才,为明代松江在书画方面的崛起奠定了基础”,成为在上海留下最多笔墨的古代书画大家之一,进而千丝万缕地关联着那句——“一部文人画史,半部与上海相关”。
著名的元四家——黄公望、吴镇、倪瓒、王蒙,就曾专程来到松江那棵古树下,连日寻访“月麓中峰”等往事。
往事参天云舒卷,人心正气天地间,藏在上海小区里的一棵古树,藏在松江方志里的一位人物,指向着,诉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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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一】赵孟頫写给赵孟僴的诗帖。现藏于故宫博物院,下为现存七幅文字段落(翻拍自王连起先生主编的《赵孟頫书画全集》),全诗应为杜甫《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
第一幅:□□不合生枫树,怪底江山起烟雾。闻君扫却赤县图,乘兴遣画沧洲趣。画师
第二幅:亦无数,好手不可遇。岂但祁岳与郑虔,笔力远过杨契丹。得非玄圃裂,无乃潇湘翻。
第三幅:悄然坐我天姥下,耳边已似闻清猿。反思前夜风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元气淋漓
第四幅:障犹湿,真宰上诉天应泣。野亭春还杂花远,渔翁暝踏孤舟立。沧浪水深青冥阔,欹
第五幅:岸侧岛秋毫末。不见湘妃鼓瑟时,至今斑竹临江活。刘侯天机精,爱画入骨髓。自
第六幅:有两儿郎,挥洒亦莫比。大儿聪明到,能添老树□崖里。小儿心孔开。貌得山僧及童
第七幅:子。若耶溪,云门寺。吾独胡为在泥滓,青鞋布袜□此始。子昂为月麓书
【附二】褚华《月麓和尚碑》诗
(和尚姓赵名孟僴,参文丞相军事,宋亡为黄冠,后入释,居郡城本一禅院,今云峰寺)
北军夜拥都督行,帐前奇士哭失声。
勤王义旅檄难起,白首眼见沧桑更。
闭门懒埽空廊雪,自忆兴亡梦中说。
学仙学佛两无心,此身但与尘缘绝。
君不见,
临安台殿荒梧楸,六皇龙种编九流。
盋盛脱粟甘独茹,弗骑款段西河游。
一抔遗塔青苔古,骨化王孙节弥苦。
行人若吊宋遗民,岂止西台谢皋羽。
【附三】赵孟僴在曾遇藏“墨葡萄卷”的题跋
吾闻古者豪杰之士,所以动万乘、钓爵禄者,各随其时。是以张仪、苏秦得以行其强兵富国之说,纵横六国,颠倒九州。下此一等,求不死药可以说秦王,输助边财可以动汉武。此皆切于当时人主之好尚,故佩相印、取高官,易若拾芥。
今曾公心传遭明盛之世,遇尧舜之君,上不得为苏秦、张仪,下不得为徐巿、卜式,乃因字法咄咄逼晋人风度,应召赴阙书藏典,固已迂矣。而又挟老温一纸葡萄,求诸公品题以为藉手,风饕雪(此处一字疑似“虐”),往来万里,得此卷不啻如得高官,何其迂之甚耶!
心传闻吾言,冁然笑曰:“子以吾为迂,果迂也。不能随其时而趋其好,固诚迂也。岂知吾之好不与时迁,故不以彼易此,岂果迂也耶!”
吾闻其言而壮之,烹雪茗而与之诗曰:“淋漓淡墨残云湿,老兔忽作鲛人泣。欲令象罔求玄珠,三尺茧藤光怪入。细看却是墨葡萄,恍如架压秋风高。老温作此赠行客,一段清奇诗更豪。曾君持向燕山去,万里尘沙朝复暮。相看绝似岁寒交,天上归来秪如故。凉州刺史真痴儿,不如葡萄酒一巵。君携画卷归亦奇,九山猿鹤今奚疑。”
至元甲午春仲三教畸人月麓汝昌敬书于本一山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