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无子过继后又生出亲儿子,嗣子该如何自处?》文中,猴格介绍明清时期律法有明确规定:在立嗣之后即便生出亲子,其家产也要和嗣子均分的。
就有读者在评论区留言——王阳明后人怎么没按大明律?还有很多读者提到刘备、刘封父子。
客观的说(我可没有给大耳洗白的意思啊),刘备和王阳明所处的时代不同,身份地位也不一样,他们的嗣子结果自然就不相同。
刘封是异姓子,尽管异姓子过继是现实中存在的,但在律法上是被明令禁止的,如果较真的话,那刘备立刘封为嗣子的行为本身就已经违律了。
再说,三国时期的社会主流趋势本来就是——立嗣后生出亲子,嗣子就要被遣归的。所以,不管从哪条论,刘封都没资格和刘禅争。
其实,当刘禅出生后,刘封就算没有被嗣父遣归本宗,也该为自己考虑后路了,而不是心存幻想。
王阳明的嗣子王正宪,则和刘封有明显不同,王正宪是正经的王家子孙,被过继立嗣成为王阳明的儿子,所以,他在嗣父死后即便新建伯的爵位被夺,按大明律,王正宪依旧有资格分得王家的家产。
本文就来聊聊王阳明和嗣子王正宪、亲子王正亿的父子情。
阳明先生王守仁(1472-1528),字伯安,其人其事都很出名了,不用俺多絮叨,这里就只聊聊他的家务事。
王阳明的六世祖叫王纲,字性常,在大明立国之初被诚意伯推荐,出仕为广东参议,死于苗乱,尸身被16岁的儿子王彦达背回家乡埋葬。
人称大孝的王彦达生有四子,其长子王与准,就是王阳明的高祖父,擅长易学,娶妻赵氏,生有三子,第二子叫王杰,字世杰,即阳明的曾祖父,号槐里子。
王世杰娶妻孟氏,生两个儿子,其中长子叫王伦(1421-1490),字天叙,号竹轩,即阳明的祖父。
王天叙娶妻岑氏(1421-1519),生育三子一女,其中长子王荣,次子状元王华,老三王衮,闺女嫁到闻人氏。
王华字德辉(1446-1522),号实庵,晚年号海日翁,被称龙山先生,他生于正统十一年九月二十九,是成化辛丑科进士第一,历任翰林院修撰、翰林院学士、詹事府少詹事、礼部右侍郎、南京吏部尚书等职。
抛开时人对王家先祖们的各种美化,其实王家在王华发迹前并不富裕,杨一清为王华撰写的墓志,就直接说他“起微寒”,和他“同贫苦”的妻子郑氏还要亲自“躬纺绩”,王华中状元后王家才真正改换门庭,从躬耕之家变成官宦之家。
王华本人有二妻一妾,原配郑夫人,于成化八年(1472)九月三十,生长子王阳明。郑氏在阳明少年时代就早亡了,关于阳明丧母的年龄,目前有12岁、13岁、15岁之说,反正就是少年失恃。
丧妻后的王状元又娶继妻赵夫人,生第三子王守文(族排名第十)及一女,女嫁给徐爱。另外,王华还有个小妾杨氏,为他生第二子王守俭(族排名第九)、第四子王守章(族排名第十二)。
弘治元年(1488)七月,17岁的王阳明迎娶妻子诸氏,结婚怪早的,就是不见结果。
正是因为阳明在生育上的艰难,还被今人怀疑是否不行,甚至王正亿也被怀疑不是阳明亲生的,这显然是过度阴谋论了。
通过阳明在正德八年(1513)回复同乡徐蕙皋的手札内容——“承有岁暮汤饼之期,果得如是,良亦甚至愿,尚未知天意何如耳”(王守仁《行书致蕙皋郡伯手札》)——可以推测:
阳明的妻子诸氏可能在当年有孕,预产期就在年底,徐天泽(号蕙皋)曾在书信中向成婚25年、已经42岁的阳明表示祝贺,并说等着参加孩子的满月酒。
因此,阳明才在回信中表示:承蒙你的期待(指年底孩子降生的汤饼宴),如果真能如此,也是我的意愿,但现在还不知道天意如何(指不知道孩子能否平安降生)。
从阳明的回复揣测,可能诸氏的怀相并不好,所以人到中年还无子的阳明内心也是忐忑不安的,此后阳明家并不见有孩子降生,也可知这个备受期待的孩子并没有平安的生下来。
钱明先生推测:“体弱多病可能是阳明长期不能生子以至迷恋道教的主要原因。”从阳明的身体状况看,猴格也觉得王圣人挺病娇的——不是正在生病就是在病后恢复的路上,这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会影响生育。
总之,到了正德十年(1515),结婚27年的阳明都44岁了,膝下依旧空虚,此时,他的父亲王华已经70岁,而他的老祖母岑太夫人都95岁了,过继立嗣的事宜不得不提上日程。
于是,就在当年正月里,有四个儿子却还不见一个孙子的王华,只能选择三弟王衮的第二子王守信(族排名第五)的次子王正宪(族排名第五),过继给长子王阳明做嗣子,阳明这才初为人父。
当时的王家,上有父亲王华、继母赵夫人、祖母岑太夫人,下有阳明夫人诸氏,才8岁的王正宪就由嗣母诸氏教养,承欢在长辈膝下。
正当盛年的阳明对嗣子倾注了很多心血,特意为正宪编写通俗易懂的三字经《示宪儿》,教导儿子勤学、孝弟、谦恭、循礼、节俭、戒贪、包容、心善:
阳明任职在外时,诸夫人就带着嗣子正宪随行,阳明在《与徐曰仁书》(正德十二年1517)中曾写道:
从这封信可知,阳明赴任时途中遇盗,随行的诸氏母子感到害怕,有点后悔跟着阳明同来。
可能是阳明不放心妻儿的安全,就让诸氏和正宪回老家,虽然儿子不在身边,对儿子的教育,阳明却一刻没有放下,请薛侃薛尚谦为正宪师,让薛侃在帮他处理公务、家务的同时,还负责教导小儿正宪。
阳明在给薛侃的书信中,不厌繁琐的叮嘱薛侃,对正宪“犹望时赐督责”(《与杨仕德薛尚诚(丁丑(正德十二年1517))》)。
并发自内心的感激薛侃等人,“小儿劳诸公勤勤开诲,多感多感!”感谢完还得继续絮叨让薛侃用心教育儿子,“小儿劳开教,驽骀之质,无复望其千里,但得帖然于皂枥之间,斯已矣,门户勤早晚,得无亦厌琐屑否?”(《与薛尚谦(戊寅,正德十三年1518)》)真真是痴心老父。
等身边稍微平静,阳明就把妻儿又接到身边,当他遭遇宁藩之乱时,就是诸夫人、正宪母子陪同阳明直面生死考验。
钱德洪在阳明写给老父亲的书信《上海日翁书》后的跋语中,写他曾听阳明幕僚龙光讲宁王之乱时的经过:
从描述可知,阳明和诸夫人夫妻感情深厚、不离不弃,而诸夫人也是一位识大体知大义的贤德主母,在阳明平叛前,诸夫人和正宪也在阳明的安排下,做好全家死节的准备。
从而可知,正宪自从过继后,大多数时间都和嗣母一起陪同嗣父,一家三口辗转任地,换言之,正宪是由阳明夫妻亲自教导出来的孩子,他们的感情极为深厚。
因此,正德末年王阳明因军功恩荫子侄时,他就把嗣子王正宪上报朝廷,在军功叠加的情况下,可以恩荫锦衣卫副千户。
朝廷各种走流程,真正执行都到正德十六年(1521)四月了,吏部让绍兴府余姚县核查正宪身份,催促他上京赴任,但当时才14岁的王正宪一心走科举,并没有进京赴任,去锦衣卫打卡上班。
嘉靖元年(1522)二月十二,老父亲王华病逝,51岁的王阳明在家守制,此时陪伴在身边的仍然是正宪公子。
当然,尽管阳明、正宪爷俩儿父慈子孝,尽管阳明对子嗣之事表现的非常豁达——“我是以不以子之有无为意”,但身为古人的阳明最终还是不能免俗、期望能有个亲生子,不然,他也不会花心思去寻觅合适的妾室,就连宗亲也为阳明纳妾的事操心。
从阳明写给族亲王邦相的《与王邦相书一》中可知,在嘉靖三年(1524),阳明为父亲守制时,又逢妻子诸氏病重,王邦相写信说为他寻得一妾,阳明就回信婉拒了,毕竟此时他正为父服丧,又赶上发妻病重,于情于理都不是纳妾的时候,也没那个心情。
何况,讲究的阳明又担心王邦相推荐的妾与他八字不合,所以就回信婉拒不要耽误女方。同时阳明还告诉邦相,他自己近日在杭州曾寻得一女子,八字颇合,如果纳妾他更倾向这个女子。
随即在嘉靖四年(1525)正月,诸夫人病逝,54岁的阳明成为鳏夫。当年年末,阳明在给王邦相的书信《与王邦相书三》中,写明了纳妾陈氏的具体安排。
或许在陈氏进门的同年,也或许在次年春,正亿生母张氏也被阳明纳为妾室,并于嘉靖五年(1526)十二月十二,为已经55岁的阳明生育亲子王正亿(初名正聪,嘉靖十一年1532因避讳张璁更名),当时嗣子王正宪虚岁19。
王正亿的降生,让老来得子的王阳明极为喜悦,他爹王华的两位同年也作诗祝贺他得子,他在十二月十七日,还作诗答谢两位前辈:
这两首诗包括小序,阳明都写的情真意切,充满了喜悦和感慨,以及对新生儿的期待,尽显为人父的温馨和柔情,同时,因为正亿的降生,自觉宝刀未老的阳明甚至有信心再生几个孩子,每年都能办上几桌汤饼宴。
但在次年、嘉靖六年(1527)六月,王阳明就被嘉靖帝起复为两广总督,赶赴两广,负责抚剿地方叛乱。此次剿匪让他想多生几个娃的希望,也随着他的病亡在外最终落空。
过继嗣子十余年后,却又生出亲生子,受影响最大的恐怕就是嗣子王正宪。
或许是自觉嗣子不能和亲子相比,也或许是疼爱幼弟,当然也许正宪还是一心想走科举,他就把恩荫嗣父的锦衣卫副千户辞掉,让给幼弟正亿,自己专心科试之路。
阳明虽然对亲子正亿的降生喜出望外,但对嗣子正宪的关怀并没有减少:
平时督促长子读书,在外时就给长子写信,谆谆叮嘱“汝宜亲近敬信。如就芝兰可也。廿二叔忠信好学。携汝读书。必能切励。汝不审近日亦有少进益否?”“汝辈自宜体悉勉励,方是佳子弟尔。”
还向长子询问小儿子的情况,“聪儿迩来眠食如何。······不可轻信奶婆之类。至嘱至嘱。”调动兄弟之间的互动,促进兄弟之情。(以上《岭南寄正宪男》)
在家信中,阳明叮嘱长子谨守门庭,约束下人,家务事多和魏廷豹商量,遇事就按他平时的教导而行。提及正宪学业时,阳明对儿子“读书执礼,日进高明”表示欣慰,同时提醒正宪不要急着去应试,把基础牢固,期望才不会落空。
又把正宪的教育问题托付给钱德洪、王汝中等人,叮咛正宪多和钱、王等交流、切磋、学习。屡屡对儿子强调自己的讲学宗旨,要求儿子以“致良知”为人生之本。
在信末,再次叮嘱长子提醒家里对小儿子的饮食住宿不能“过于饱暖”云云,细致又周到,字里行间尽是慈父心肠。(以上《寄正宪男手墨二卷》)
因为把弟弟儿子的教育问题托付给新入门的钱德洪、王汝中,阳明在给两人的信件中还询问,自家九弟守俭、十弟守文、儿子正宪是否愿意亲近他们,希望钱、王对弟、子多多引导接引,即便他们欺生不遵从教导,也希望“相与夹持之。”(以上《与钱德洪、王汝中 二(戊子1528嘉靖七年)》)
阳明还特别提醒钱德洪、王汝中,说儿子正宪太懒惰不爱思考,如果不严厉批评管教,他的懒病就不能去除,“正宪尤极懒惰。若不痛加针砭。其病未易能去。”(以上《与钱德洪、王汝中 三(戊子1528嘉靖七年)》)
这句话经常被视为正宪不是良善之辈的证据,其实大谬,这明明是老父亲叮嘱老师对儿子严厉管教的话,怎么就成了儿子不良善的证据呢?联系上下文就可知不良善之语的荒谬。
王阳明还在信中向二人诉说,因为自己是兄长、父亲,在父子兄弟之间,教导反而不能太过严厉,“情既迫切,责善反难。”所以只能委托钱德洪、王汝中等严厉教导自家弟、子。
阳明对正宪寄予厚望、希望长子能够继承自己的衣钵的心思,朋友和门人都知道,毕竟他亲儿子年龄太小。
被阳明视为师友的东廓邹守益,就在评价阳明致正宪的书信中说过“是以继志述事望吾仲肃也,仲肃日孳孳焉,进而书绅,退而服膺,则大慰吾党爱助之怀,而夫子于昭之灵,实宠嘉之。”
明水陈九川也评价正宪被阳明视为得力门人,“可见先师之所以丁宁告戒者,无异于得力之门人矣,仲肃宜世袭之。”
如果阳明活到其父的年纪,在他的培养、扶持下,相信正宪不会辜负阳明的期望,其家学渊源也不至于就一代断绝,兄弟俩更不至于形同陌路。
很可惜,阳明不到花甲就病亡在外,在私心作祟的门人们的干预下,王家最终分崩离析,兄弟陌路。
嘉靖七年(1528)十一月二十九,王阳明在南安病逝,享年57岁,留在他身边的弟子、门人、义男们护送阳明归乡。
22岁的王正宪闻讯,从家乡出发,前往迎接嗣父,嘉靖八年 (1529)正月初九在贵溪相遇,看到嗣父的棺木,伤心欲绝的正宪“哭之几绝”,并写下《遇丧哀感》表达自己的悲痛、抒发对父亲的真挚情感。
二月初四,阳明魂归故里,子弟门人奠祭中堂,家中女眷在门内哭,孝子正宪带着虚龄4岁的弟弟正亿,和亲族子弟在门外哭,师友门人在幕外哭。
就在正宪带着幼弟正亿哭灵时,以钱德洪、薛侃等人为首阳明门徒,却生出扶持正亿的心思,想让才两周岁的正亿袭爵。
但还没等王氏门人有所动作,当年二月初八,朝廷就按嘉靖帝的要求,对王阳明故后的功罪问题进行廷议,不但赐祭、追封、赠谥等典例一概不给,子嗣袭爵也甭想了。
爵位丢了,只能争产了,在王氏门人的上蹿下跳中,圣人阳明家的分产大戏就此拉开序幕。
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