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见:红腰翠黛白居易
红腰翠黛白居易
任见
中国古代文人向有“骚客”之称。古时的“骚客”是个美名呢,文人以骚为资格,亦如妓者以文为荣耀。
在唐代,没有红颜知己的诗人,似乎就不是个上趟的诗人,没有红颜知己的干部,似乎也是个落伍于大潮的干部矣。故而说唐代是个骚客时代并不为过。
因青楼激发文思,由酥胸触动灵感,这类唐诗一扫一簸箕,再一扫又一簸箕。有的粉香四溢,胴体娇声,笔端淋淋漓漓,只在那里自得和显摆,有的影影绰绰,闪闪烁烁,辞采在柔纱之下跃动,偏不急着触动要害。
白居易的《宿湖中》属于后者,当然任见认为这也跟白先生的级别有关。大干部写诗得有社论之风,岂能跟下里巴人写小品文相类?
幸无案牍何妨醉,纵有笙歌不废吟。十只画船何处宿,洞庭山脚太湖心。
嗷呀呀,小长假啦,不办公啦,放开喝吧!十只画船,挤满了花花绿绿的妓者,晚上咱也不划回去啦,咋整?就在船上嘛,就在太湖心!船上舱间多着哩,随便谁,随便睡!
这就是曾经写出《卖炭翁》、《琵琶行》的白太守?是的。苏州是当时的南方重郡,江东诸州中最大者,户籍十万,府兵五千。人口稠密,超过扬州,坊间喧闹,抵上半个长安。不仅人烟树色无罅隙,十里一片青茫茫,而且处处楼前飘管吹,家家门外泊舟航。风景的秀美不亚于杭州,而热闹和繁华,却更比杭州强些。
苏州得名于姑苏之山,是春秋时吴国的都城,辖嘉兴、常熟、昆山、海盐等七县,十余万户。白居易早年游历这一带,倾慕长官之潇洒,曾叹异日苏杭苟获一郡足矣。而今,不禁拥有过杭州,又拥有了苏州,白书记怎不感到志得意满呢。
出刺苏州前,白居易的宦情久已消沉,觉得朝政纷纷,没有前景,年龄迈迈,没有意思,谁知陛下又给了整儿姑苏,原先的一介渭北离乡客,一朝成了江南守土臣,精神得到空前的提振。
苏州刺史比杭州刺史的责任更重,承担着较大比例的贡赋国税。说实话,白居易既然奉命,也确乎想勤于政事,效忠朝廷。刚到任时,他曾经十天没喝酒,半月没听歌,当然也不是忘记了糟香,找不到恋歌坊,工作繁忙嘛,早起开始爬文山,黑天儿才得出会海,可怜朝朝暮暮的时光都消磨在办公室啦。
终于放假,夜泛太湖。在游船上携群妓纵情宴乐,让白先生乐得合不上嘴,有美女作陪,月色相伴,乐不思归,白天听着乐曲喝酒,夜里搂着佳人共宿、一连在太湖的船上五个昼夜,意犹未尽,还寄诗向好友元稹炫耀——
烟渚云帆处处通,飘然舟似入虚空。玉杯浅酌巡初匝,金管徐吹曲未终。黄夹缬林寒有叶,碧琉璃水净无风。避旗飞鹭翩翻白,惊鼓跳鱼拨剌红。涧雪压多松偃蹇,岩泉滴久石玲珑。书为故事留湖上,吟作新诗寄浙东。军府威容从道盛,江山气色定知同。报君一事君应羡,五宿澄波皓月中……
苏州贵为江南大郡之尊,风光绮丽,气象万千,自不必说,尤为当时一著名的“红灯区”,在这样有一个有故事的地方,不玩出点风花雪月,白书记自然是不会甘心的。公干之余,不召妓者便不浪漫。但多数妓院环境不好,三教九流都接待,让人厌烦,怎么解决呢?——招妓和蓄妓,反正皇上没有文件禁止,各地官吏左行右效,彼此彼此。
故而白居易在刺守杭州的时候,正是春风得意,风流潇洒的年月,常常携妓十余人,如容满、张志等名角儿,夜游西虎丘寺,并赋诗纪游。于家中也蓄养了很多妓者,幼妓石竹、香钿、樊素、小蛮,就被呼来唤去,颇得宠爱。这些妓者后来被带回长安,带回洛阳,白先生年老时遣放她们,有的还哭哭啼啼不愿离开呢。
白居易刺杭州时,有不少青楼知己,最看中的是一位艺名叫玲珑的官妓,经常携此妓外出游玩,留下了段段风流。玲珑聪明伶俐,巧于应对,色艺过人,名声远播,当地的文人骚客也以拜倒在玲珑之石榴裙下为自豪,能请到玲珑作陪,便是有面子。白居易贵为郡委书记,他要包养玲珑,日夜以之佐酒寄兴,何人还能染指呢?
惟有元稹,心里痒痒,暗修栈道,厚币相邀,玲珑被弄到越州,一个多月,方才被送回杭州。
余杭形胜四方无,州傍青山县枕湖。绕郭荷花,三十多里,拂城松树,一千余株。梦儿亭古传名谢,教妓楼新道姓苏。独有使君年太老,风光不称白髭须。
哈哈,美中不足,只是刺史胡子花白了。
西湖春天,不输太湖,三面群山环抱,汪汪一碧如镜,像一幅醉人的风景画。松树密密麻麻排满山面,千山万峰显得一派苍翠。一轮圆月映入水中,好像一颗明珠,晶莹透亮,跳荡悬浮。早稻初生,似一块巨大的绿色地毯,上面铺满厚厚的丝绒线头;蒲叶披风,像少女身上飘曳的罗带裙幅。杭州尤其是个音乐歌舞之乡,白居易这方面最是行家,因此任见放胆戏言:白刺杭州,相得益彰。
确乎是。五十江城守,停杯一自思。头仍未尽白,官亦不全卑。荣宠寻过分,欢娱已校迟。肺伤虽怕酒,心健尚夸诗。夜舞吴娘袖,春歌蛮子词。犹堪三五岁,相伴醉花时。
居官杭州时期,是白居易一生中最为放达的岁月,贵为一郡之尊,甚至可以号令数百名妓者共同活动,连天冶游。他不但作了不少赠妓诗,还代妓者写诗赠客,直教千百年后的清人赵翼感喟不休:风流太守爱魂销,到处春翘有旧游,想见当时疏禁纲,尚无官吏宿娼条……
不仅没有什么条款约束,官贵队伍里还以其为时髦,时常找由头聚一次,放纵一番。白大爷在《三月三日祓禊洛滨》中就饶有兴味地记载了一次集体的粉色活动。
事前白居易曾致诗时任洛阳市长的李待价:“春色有时尽,公门终日忙。两衙但不阙,一醉亦何妨?芳树花团雪,衰公鬓扑霜。知君倚年少,未苦惜春光。”说,市长你不要以为自己年轻一些,就不知赏游这大好春光啊,希望你带带头,闹闹春,也不枉了东都一任。
光是鼓动起李市长还不行,在这个达官贵人众多的东都,多请一些重量级的人物同游洛水才有趣味。白居易想到了离休老总理裴度。只要裴总理动了,必有众人响应。
于是,在与裴度一起饮酒时,白居易即席作了一首《对酒劝令公开春游宴》诗:“时泰岁丰无事日,功成名遂自由身。前头更有忘忧日,向上应无快活人。自去年来多事故,从今日去少交亲。宜须数数谋欢会,好作开成第二春。”
白居易建议被隆重落实了,十五位德高望重的离休老干部,大批艳丽的歌舞妓者,于大唐开成二年三月初三日,狂欢于洛河画船。
春光明媚,燕飞草绿, 波光粼粼的洛水,富丽堂皇的官船。官船上,被桃红柳绿的妓者们簇拥着的,是:东都留守、中书令裴度,太子少傅白居易,前中书舍人郑居中,太子宾客刘禹锡、肖籍、李仍叔,国子司业裴恽,河南府少尹李道枢,仓部郎中崔晋,司封员外郎张可绩,驾部员外郎卢言,虞部员外郎苗谙,和州刺史裴俦,淄州刺史裴洽,检校礼部员外郎杨鲁士和四门博士、白居易的门婿谈弘漠。
花团锦簇的官船逆水缓缓行进,由斗亭,历魏堤,抵津桥,登临溯沿,自晨及暮,簪组交映,歌笑间发,前水嬉而后妓乐,左笔砚而右壶觞,尽风光之赏,极游泛之娱。美景良辰,赏心乐事,尽得于今日矣。引得洛水两岸黎民百姓也停下春耕,站如墙堵,来瞧排场。
嘉宾们在花船上把酒吟诗,尽情欢宴,妓者们绕着嘉宾的座席,尽情舞蹈歌唱。妓者们跳的是歌颂天下升平的舞蹈,金钿闪耀,簪袂交错,红腰旋转,素袖漫飞,唱的是白居易的《杨柳枝词》。陶令门前,四五棵悠闲的柳树,亚夫营里,百千条婀娜的柳丝。它们哪里比得上东都洛阳,新正二月,满枝嫩绿鹅黄,掩映着天津桥,铺展到定鼎台。白雪花繁空扑地,绿丝条弱不胜莺。依依袅袅,复又青葱,无限生机,招引春风。
面对公众,共娱群妓,便是现代的前卫男人也会觉得不好意思,但唐代老干部们却想得出来也干得出来。
三月草萋萋,黄莺歇又啼。柳桥晴有絮,沙路润无泥。禊事修初半,游人到欲齐。金钿耀桃李,丝管骇凫鹥。转岸回船尾,临流簇马蹄。闹翻扬子渡,蹋破魏王堤。妓接谢公宴,诗陪荀令题。舟同李膺泛,醴为穆生携。水引春心荡,花牵醉眼迷。尘街从鼓动,烟树任鸦栖。舞急红腰软,歌迟翠黛低。夜归何用烛,新月凤楼西。
“春心荡”、“醉眼迷”、“红腰软”、“翠黛低”!这一天的洛滨狂欢夜以继日,直到夜深,归何需烛火,月儿已高高挂在五凤楼西边的夜空上了。
宋代洪迈编纂的《容斋随笔》中把洛滨狂欢这段前朝“雅闻”记录下来,成为后代文人酒席间的谈资,也算采摘有方啦。任见《白居易传》三十万言,对洛滨狂欢这段前朝“雅闻”状述却相对简单,《刘禹锡传》亦三十万言,同样遗憾,作为后代文人酒席间的谈资,此文补个缺啦。
后世文人不断忝称“骚客”,然四顾之下文采厚重又不负美名的又几人哉?而晓得追慕“文”之荣耀的当代妓者又几人哉?
2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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