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言九林
编辑丨吴酉仁
说一说朱元璋的子孙数量。
为求皇权永固,朱元璋称帝后大施封建,长子留京继承皇位,其他子嗣皆封为藩王,坐拥军权镇守四方。可惜事与愿违,朱元璋一死便有燕王朱棣造反。朱棣造反成功后吸取教训,削去了藩王们的军权。自此,明朝宗室便成了一群没有职务、纯靠朝廷供养之人。
这种供养是没有世代限制的。按朱元璋晚年的设计,亲王的嫡长子继续做亲王,非嫡长子封郡王。郡王的嫡长子继续做郡王,非嫡长子封镇国将军。依次类推,镇国将军再往下分别是: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奉国中尉是郡王的六世孙,这些人往下再繁衍子孙,不管隔了多少代都是奉国中尉,皆可由朝廷发放“宗禄”,享受免费供养。
朱元璋制定的具体供养标准是:
(1)男性后代:亲王每年发禄米一万石,郡王每年发禄米两千石,镇国将军一千石,辅国将军八百石,奉国将军六百石,镇国中尉四百石,辅国中尉三百石,奉国中尉二百石。
(2)女性后代:公主及驸马二千石,郡主及仪宾(夫婿)八百石,县主及仪宾六百石,郡君及仪宾四百石,县君及仪宾三百石,乡君及仪宾二百石。
明代的一石大米,大概相当于今天的160斤左右。也就是说,亲王每年可以领到160万斤大米;最低级别的奉国中尉,每年也可以领到3万多斤粮食。《沈氏农书》里说,明代的长工每年“吃米五石五斗”(约相当于一天两斤大米,长工所挣须归全家食用),这意味着奉国中尉的宗禄,可以养活近四十个长工家庭。
以上只是固定俸禄,并非宗室子女从朝廷得到的全部。婚礼、丧事、宫殿、仪仗、王府官员等开支,朝廷都会按标准提供经费。如万历十三年修潞王府,朝廷便耗银三十万两,之后又修了蜀王府、福王府、德昌王府、惠王府、桂王府等,共计耗银数百万两。
这种优厚待遇,直接导致明代宗室的数量呈现出一种变态的几何式增长。
洪武时代,宗室只有“男女五十八位”。永乐时代翻了一倍多,增长为“百二十七”(徐光启的数据)。如此这般一倍倍往下翻,到了正德时代,已是“天下亲王三十、郡王二一五,镇国将军至中尉二千七百”(王鳌等人的数据)。
基数越大,几何式翻倍增长的威力便越大。王世贞翻查过宗人府的统计资料,发现“自嘉靖二十八年(1549)而见存者一万余人”,有超过10000名活着的宗室子女(女性配偶不载入《玉牒》)在免费吃朝廷的禄米。张翰也翻查过同一批档案,据他所见,嘉靖中期活着的宗室子女是15000余人,到了隆庆初年(1567),便已翻倍为28500余人。若加上去世者,则有40000余人。
再往后,万历四十年(1612),大学士李廷机与叶向高又披露了一份更骇人的数据:
“万历三十三年(1605),《玉牒》宗支共一十五万七千余位,今袭封新生已逾十四年,又有六十万余位矣,比之弘(治)、正(德)等年间不啻百倍。”
李廷机与叶向高提供的这两个数据,很值得细加分析。
(1)《玉牒》是皇室的家谱。材料称《玉牒》上有名有姓的朱明皇室成员已有15.7万余人之多。这15.7万余人,既包括已经去世的宗室,也包括还在世的宗室。可供参考的另一项数据来自徐光启,他说,万历三十二年(1604)时的“见存者不下八万”,活着的宗室子女超过了80000人。这意味着,在不到四十年的时间里,宗室人口的数量便翻了近三倍。
八万活着的宗室子女是个什么概念?
先看人数。明朝正德年间,朝廷供养的文职官员总数是“二万四百余员”,由正规渠道招募的胥吏是“五万五千余名”。也就是说,宗室子女的数量,竟然超过了国家的官吏总数。
再看负担。洪武二十年,最高的正一品官员年俸是1044石大米,只相当于宗室亲王宗禄的十分之一。最低的从九品官员年俸是60石大米,不足奉国中尉宗禄的三分之一。至于五万多名胥吏,属于百姓给朝廷免费服劳役,只有少部分人能拿到些微粮食补贴,他们主要靠搜刮民众为生,对国家财政造成的负担可以忽略不计。
显而易见,养活宗室造成的财政负担,远大于养活官僚集团。嘉靖时代,河南有宗室6890余人,须以河南土地与百姓的半数来供养,时人称“惟余芳草王孙路,不入朱门帝子家”,只有那供人背井离乡的道路不属于河南的宗室。万历三十七年(1609),山西巡抚乔允升上奏时也说“大同苦宗室甚于苦虏”,养活宗室带给大同百姓的苦难,已远远超过了敌人对大同百姓的侵略。有统计显示,1604年活着的8万宗室,每年仅禄米一项的消耗,便相当于朝廷漕粮的六倍。
(2)宋代的《玉牒》与清代的《玉牒》都是十年一修。明代《玉牒》的更新频率似乎比较混乱。按李廷机与叶向高的说法,当时的《玉牒》已经长达十四年没有重修。据他们估计,在这十四年间,那些继承了封号的宗室们,大概又生育了超过60万后代。
这个估计看起来很骇人,许多后世学者不愿相信,但其实并不离谱。
明代宗室在政治上被管控得很死,嘉靖之前在经济上也管控得很厉害,不允许从事士农工商各业(后期有所放松,允许经商和参加科考)。多生孩子以增加朝廷禄赐,一直是宗室增收的核心手段之一。弘治五年(1492),山西巡抚上奏朝廷说,分封在山西的庆成王有子女94人,孙163人,“恐其中有收养异姓之弊”,便是怀疑庆成王为了挣钱,不但自己疯狂生孩子,还偷偷将别人的孩子抱入王府说成自己的。此事虽然没有查出什么结果,但朝廷随即颁布了限制宗室妻妾数量的新政策:郡王只许纳妾四名,将军只许纳妾三名,中尉只许纳妾两名。
这是一种简单粗暴、但很有效的管控。不算双胞胎三胞胎等小概率事件,一名妻妾一年最多只能生育一个孩子。一位郡王最多五名妻妾,一年便最多只能生五个孩子,超过此数就有问题。李廷机与叶向高的估算,便是基于这样一种政策背景。八万名活着的宗室,去掉半数女性(其实不到半数,排除女性是因为女性宗室生育的子女不会被载入《玉牒》),再去掉无生育能力的老幼,大约还剩下2-3万男性宗室。为抵消流产、夭折等因素的干扰(这种干扰比寻常百姓的情况要轻,因宗室的常规做法便是勾结产婆,将生女篡改为生子,将流产篡改为顺产),取2万的最低人数、将之全部视为最低级别的中尉(只能拥有3名妻妾),将14年简化为10年(考虑到女性的身体恢复周期),得到的生育数据便是60万。
由此可知,李廷机与叶向高的估计不算夸张。
遗憾的是,明代的玉牒,除了洪武时代的部分还算完整外,绝大部分已经遗失,只能在朝臣文士的奏疏与文章中见到只言片语。所以今人已无法验证李廷机与叶向高在1612年的估算是否与现实合榫。也无法知晓三十余年后明朝灭亡(1644)时,《玉牒》上的宗室数量究竟是多少。
关于这个问题,史学界的研究结论也是众说纷纭。如顾诚认为明末宗室数量应该约为20万,吴缉华认为天启年间应该已达到了62万人的规模。二者的差距很大。安介生则主张从广义上去理解藩府的人口,也就是将宗室的家人也统计在内,据此他认为明末时的藩府人口接近百万。
相比之下,笔者觉得明末清初之人温睿临与魏禧的看法更为重要。温睿临说,明末之际宗室“遍天下几百万”;魏禧也说“明季天下宗室几百万”。他们均认定到了明朝末年,宗室数量已扩张至接近百万的规模。虽然他们没有提供具体的统计数据,但这种结论,至少代表了当时之人对明代宗室疯狂生育的具体观感。
疯狂生育造成的结果是财政不堪重负。财政不堪重负再反馈到宗室,又使得这些所谓的天潢贵胄内部发生了严重的贫富分化。一方面,与当朝皇帝血缘关系亲密者,往往富可敌国。万历时代,福王、潞王获赐的庄田规模均达数万顷之多(万历一度坚持要给福王赐田四万顷,后因群臣集体反对略有减少)。天启年间,瑞王、惠王、桂王获赐的庄田也在万顷以上。这些人皆是当朝皇帝的兄弟或子侄。
另一方面,远支宗室的境况却在不断恶化。嘉靖四十一年(1562),有奉国将军上奏朝廷说,该发的宗禄已经拖欠了很多年,“臣数日一食,艰难万状。有年逾三十不婚,暴露十年不葬。或行乞市井,或佣作民间,或流移他乡,或饥死道路。名虽宗室,苦甚穷民。”说自己好几天才吃一顿饭,可能存在夸张,但边缘宗室的宗禄长期遭到拖欠却是事实,比如崇祯六年(1633)时,庆城王府才收到万历二十六年(1598)的宗禄,这笔钱足足晚了三十五年。这还算好的,灵邱王一系的宗禄,甚至被拖欠了五十余年。这种拖欠,大多是朝廷有意为之,目的便是限制远支宗室的生育扩张。造成的结果也恰如朝廷所愿,有些皇族因贫困“无力以请名封,至年六七十犹称乳名终其身”——没钱贿赂礼部与宗人府的官员,便没办法获得正式的皇族赐名,于是只好以乳名过完一生。
明朝灭亡后,顾炎武在《日知录》里引用北宋人宋祁之言,给朱元璋的这近百万子孙留下了八个字的评语:
“名曰天枝,实为弃物”。
《明太祖实录》卷二百四十,洪武二十八年八月戊子条。《明太祖实录》卷二百四十,洪武二十八年九月庚寅条。《明神宗实录》卷四百九十二,万历四十年二月丁丑条。徐光启:《处置宗禄查核边饷议》,收入《明经世文编》第491卷。《古今图书集成》食货典卷二百五十四《国用部》,《论食货》。转引自《中国财政史》,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1988年版,第380页。赵轶峰:《试论明末财政危机的历史根源及其时代特征》,《中国史研究》1986年第4期。史学界就如何解读李廷机与叶向高提供的这份数据,存在不小的争议,如吴缉华认为,“万历三十三年”是“万历二十三年”之误;“万历四十年”应该是“万历三十六年”,且称“这六十万的宗藩人口,数目相当大,看来似有疑问”。见吴缉华《论明代宗藩人口》。参见:安介生《论明代山西藩府的人口增长与数量统计》、顾诚《明代的宗室》、王守稼《明代的宗室人口问题》、吴缉华《论明代宗藩人口》等。分别见《国榷》第六十三卷、第九十三卷,以及王士性《豫志》。《日知录集释》全校本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551页。
*版权声明:腾讯新闻出品内容,未经授权,不得复制和转载,否则将追究法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