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唐宝历二年(826年),十月的江南,扬州运河,东关渡口,芦花似雪,流霞满天。
两艘官船毗邻而泊,船上人影绰绰,燕乐声声,一场初逢酒宴正渐入佳境。
主人一头白发,满面酡红,一边拿着筷子敲击盘碟,一边与弹奏琵琶的歌伎深情对唱。
一曲罢了,满座起哄:交杯酒!交杯酒!
佳人琵琶犹抱,荡漾秋波。
白头翁哈哈大笑,筷子一扔,举杯敬向对面的清瘦老者:
“梦得呀,世人皆知,论唱歌跳舞,老夫偏爱素素与小蛮;论诗词唱和,乐天就认微之与你。今日相逢,正当一曲新词酒一杯,来来来,干了这杯,还有三杯!”
三杯饮胜,白头翁一捋白须,即兴赋诗一首:
《醉赠刘二十八使君》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
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刚吟完,清瘦老者菊花一紧,心中暗叹,高山流水,真知音也!啥也不说:“梦得,当浮一大白!”
当晚,两位老翁狂喝烂饮,最后抵足而眠,连歌伎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02
白头翁是55岁的白居易。因病卸任苏州刺史,携家眷乘船返回洛阳老家。
而清瘦老者是与白居易同岁的刘禹锡,受诏卸任和州刺史,去洛阳任职。
两位诗词相和、惺惺相惜的大诗人,同在宦海浮沉,彼此仰慕多年,却一直无缘相见,此次扬州偶遇,同返洛阳,怎能不一醉方休。
深夜,刘禹锡酒醒,想起乐天的即席之作,再无睡意,掌灯取来笔墨纸砚,略一沉吟,一首《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一挥而就: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有意思的是,后世对刘禹锡的这首诗评价更高。
尤其“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成为经典。
相比白居易在诗中表现的惋惜同情与抱怨,更加积极上进,体现了刘禹锡一贯的乐观豁达与坚韧豪迈。
至于有人爆料,老白给刘禹锡写诗,题目前缀不是见梦得、别梦得,就是酬梦得、答梦得。
即便刘禹锡死后,也要忆梦得、哭梦得,可见两人基情满满云云,世人不足为奇。
刘禹锡结束长达23年的被贬生涯,与白居易扬州偶遇,二老沿运河结伴北还,直到次年春上才回到洛阳,嗨得一比。
03
唐文宗大和五年(831年),裴度罢相出镇,白居易分司东都,刘禹锡在朝中孤立无援,不得不以六十高龄出任苏州刺史。
深秋,刘禹锡离开长安,奉诏刺苏州,一路走亲访友,耽误了好些时日,行至洛阳已是寒冬季节。
白居易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刚一碰面,就抢亲似的把刘禹锡捉到府上,送入卧房。
两人在房间,围着红泥小火炉,喝着绿蚁新醅酒,唱和着诗歌,极尽平生之欢,羡煞天地鸳鸯。
当时,两老头就两个愿望:你在身边,在你身边。
为了让幸福欢乐的时光长一些再长一些,白居易借口冰雪塞路,再三挽留:“梦得,过了年再走。”
刘禹锡毕竟皇命在身,不得不依依作别。
洛阳城,东门外,乌云低垂,风回雪舞。
白居易声泪俱下:
刘郎刘郎莫先起,苏台苏台隔云水。
酒盏来从一百分,马头去便三千里。
刘禹锡也语带哽咽:
洛城洛城何日归,故人故人今转稀。
莫嗟雪里暂时别,终拟云间相逐飞。
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芦鸭图
04
大和八年(834年)十月,刘禹锡移任汝州(今河南平顶山)刺史。
汝州位于洛阳东南,离荥阳也不远。
刘禹锡上表谢恩:忽蒙天恩,稍移近郡,荣感之至。
移任汝州,虽然距离大唐的政治中心近了,但始终在刺史任上盘桓,情况依然不妙!
刘禹锡写诗哀怨:
应怜三十载,未变使君名。
与此同时,白居易在洛阳任太子宾客,工作轻松,俸禄丰厚,小日子过得相当滋润。
他在履道坊建了座白氏宅园,每天种种花,养养鹤,写写诗,调调情,喝喝花酒,简直不要太“苦闷”。
白居易一“苦闷”,就写诗给刘禹锡,诉说自己“水深火热”的生活:
午后郊园静,晴来景物新。
雨添山气色,风借水精神。
永日若为度,独游何所亲。
刘禹锡感同身受,恨不得飞赴洛阳,代替老白受苦。
但坚定的信仰告诉他,身为一方牧守,必须在岗在位在状态,不能一心扑在生活上,必须对得起组织的培养领导的信任心中的抱负。
大和九年(835年)九月,唐文宗任命白居易为同州(今陕西渭南)刺史。
白居易习惯了“苦闷”,不愿离开洛阳,上表称自己疾病未愈,不能赴任。
白居易不想动,朝廷便让刘禹锡移任同州刺史,兼本州防御长春宫使,改授白居易为太子少傅分司。
就这样,刘禹锡为了兄弟,义无反顾踏上了自己最后一任刺史的领地。
05
唐文宗开成元年(836年)秋,刘禹锡迁太子宾客(正三品),分司东都,带着感情失落,回到了洛阳。
当时,裴度、白居易等人都在洛阳闲居养老,刘禹锡的加入,让老年团立马活跃起来。
跳得最欢的自然是白居易,他提议在次年春天开一个大型趴踢:
自去年来多事故,从今日去少交亲。
宜须数数谋欢会,好作开成第二春。
刘禹锡一拍即合,作诗附和:
晨窥苑树韶光动,晚度河桥春思繁。
弦管常调客常满,但逢花处即开樽。
看到没,“但逢花处即开樽”,只要碰到有美女的地方,就开一瓶,开的可不是玩笑。
裴度在老年团年龄最大、地位最高,他看了刘、白二人的策划诗,心生欢喜,欣然同意。
但刘禹锡认为,光鼓动裴令公参加,恐怕还不够。
因为,要想成功举办一场中原版“海天盛筵”,靠一些退居二线的老干部和地方文娱公司,能量稍显不足,必须官府出面,挂牌督办,这样才能有声有色,肆无忌惮。
于是,白居易又致诗河南府尹李待价:
春色有时尽,公门终日忙。
两衙但不阙,一醉亦何妨?
芳树花团雪,衰公鬓扑霜。
知君倚年少,未苦惜春光。
——李省长呀,你别整天忙于公务了,不如咱们组个团嗨皮一下?
李府尹对老干部一向尊重,于是亲自出面,邀请文人雅士及东都官贵,在次年三月初三,齐集洛水,游宴赋诗。
一场载入史册的大型观光游乐歌舞饮宴嘉年华,在白、刘二老的撺掇下,得以成功举办,并引发热烈反响。
当时场面具体如何?我没参加,也不敢问。
只后来听说,白居易带去的素素、小蛮等五六名家伎,参加完活动后,连续半个多月没出门。
刘禹锡在当年夏天,也开始断断续续生起病来。
南宋洪迈在《容斋随笔·裴晋公禊事》有段记录:
“唐开成二年三月三日,河南尹李待价将禊于洛滨,前一日启留守裴令公。公明日召太子少傅白居易,太子宾客萧籍、李仍叔、刘禹锡、中书舍人郑居中等十五人合宴于舟中,自晨及暮,前水嬉而后妓乐,左笔砚而右壶觞,望之若仙,观者如堵……”
看看,自晨及暮,前水嬉而后妓乐……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啊!
刘禹锡酒后不适,想起白居易有六班茶,遣童仆执友人所馈的菊花酱和萝卜醋,去换取白居易的六班茶。
白居易回话说:
还拿啥菊花酱、萝卜醋交换?兄弟,见外了不是?
06
不知不觉,刘、白二人日渐体衰、疾病缠身,看书、行动多有不便。
白居易差遣家僮送来《咏老赠梦得》一首:
与君俱老也,自问老何如。
眼涩夜先卧,头慵朝未梳。
有时扶杖出,尽日闭门居。
懒照新磨镜,休看小字书。
情于故人重,迹共少年疏。
唯是闲谈兴,相逢尚有馀。
——老刘呀,我们都老喽,新磨的镜子也懒得照了,小字的书籍也看不成了……
消极悲观情绪,充斥字里行间。
这下把刘禹锡那多年不用的犟劲又刺激出来了,他回赠《酬乐天咏老见示》一首:
人谁不顾老,老去有谁怜。
身瘦带频减,发稀冠自偏。
废书缘惜眼,多灸为随年。
经事还谙事,阅人如阅川。
细思皆幸矣,下此便翛然。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诗中豪放之情,不亚于当年扬州船上的“病树前头万木春”。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也成为经典名句。
不仅让白居易腐躯一振,更激励了一代又一代退休干部。
白居易读了刘禹锡的回赠诗句,叹曰:
芦汀双鸭图
07
唐武宗会昌二年(842年)七月,刘禹锡病卒于洛阳,享年七十一岁,追赠户部尚书,葬在郑州荥阳。
白居易悲痛欲绝,为梦得一哭、再哭:
四海齐名白与刘,百年交分两绸缪。
同贫同病退闲日,一死一生临老头。
PS:元稹躺在白居易怀中悲不自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