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建隆二年,在讨灭昭义节度使李筠和淮南节度使李重进之后,宋太祖召见赵普,对他说:“天下自唐季以来数十年间,帝王凡易八姓,战斗不息,生民涂地,其故何也?吾欲息天下之兵,建国家长久之计,其道何如?”
面对皇帝的询问,赵普说出了自己的见解,他认为残唐五代之所以战乱频繁,原因在于“方镇太重,君弱臣强而已。”在赵普看来,唐制与周朝一样,都存在着致命的缺陷——那就是地方势力太大,导致中央软弱无力。
为此,赵普也像李斯进谏秦皇一样,请求实行中央集权、搞君主专制。于是,宋太祖便模仿秦制,通过各种手段来侵夺地方之权,秦朝“收天下兵,聚之咸阳”,宋朝则“制其钱谷,收其精兵”,搞得地方软弱无力——这反而成为了宋朝制度的最大缺陷。
宋朝改“外重”为“内重”,影响了明清的中央集权制度
北宋中央集权制度的危害
《宋史·兵制》记载,宋兵分为守卫京城的禁军,来自地方的厢军以及民间应募团练的乡兵。为了强化中央,在三种兵种里,禁军不仅数量庞大,而且战斗力最高。
宋朝国初有兵三十七万八千,其中守卫京师的禁军就占了十九万三千;中期庆历年间,全国有兵一百二十五万九千,禁军兵马增加到了八十二万六千,出现“冗兵”现象;王安石变法之后,禁军虽然裁减到五六十万,但彼时与西夏的战事频繁,军粮耗费严重,兵员虽少,养兵却反而更加困难。
宋太祖下令收天下精兵,要求地方招募壮勇,然后输送中央,以备禁卫。地方余下的老弱残兵则负责留守本城,成为厢军,他们虽然不需要更戍流动,但也不常操练,战斗力极差。如果发生战事,就需要朝廷从中央调动禁军去作战,厢军只负责坚守而已。《宋史》记载,北宋后期的元丰年间,中央禁军数量是六十一万二千人,而负责守卫全国各地方的厢军才二十二万七千人。
面对地方如此软弱的兵力,无怪乎宋江能够“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官军数万,无敢抗者。”而当方腊在东南起兵之初,也能够轻易地“破六州五十二县,戕平民二百万”,直到童贯率领中央禁军到达,农民军才被镇压下去。当金兵南下之时,曾于河北行军如入无人之境,在渡过黄河前未遭一丝阻击,金人都嘲笑说:“南朝可谓无人,若以一二千人守河,我岂得渡哉!”——其实北宋并非无人,而是因为所有禁军都奉命驻守在京师周围,得不到朝廷调动的命令;而地方厢军又软弱无力,不能抵抗金人的入侵——所以北宋在对外战争方面非常的无能,究其原因,苏辙认为是因为抛弃了唐朝的府兵制度优势。
京城养兵数十万,地方兵马战斗力极差
苏辙揭露北宋集权制度的弊端
南宋时期,陈亮写作《上孝宗皇帝书》,指出王安石变法之所以失败,原因就在于它非但没有纠正北宋“内重”的弊端,而且还通过市易、均输等方式来与地方争夺利权,不仅要让中央在权力上完成集中,而且还要令其在经济上实现雄富,将天下财利皆收归中央。陈亮写道:
“彼(指王安石)盖不知朝廷立国之势,正患文为之太密,事权之太分,郡县太轻于下而委琐不足恃,兵财太关于上而重迟不易举。”
其实,在王安石当政的时候有一个人就发现了北宋制度的毛病,此人就是苏辙。
苏辙是王安石变法的反对者,其兄苏轼因反对变法而遭遇“乌台诗案”,在高压之下,士大夫们都得收紧言论,不敢谈论时政。但他们基于政治良心,却无法对朝政日非的局势不闻不问,因此许多人借历史来谈时政,隐晦地揭露当权派的错误。例如苏轼在《论商鞅》里,用秦孝公来影射宋神宗,而将王安石比作商鞅。商鞅借鼓吹富国强兵来美化国家对底层百姓进行奴役的事实,在他的治理下,秦国人的生活只有“耕”、“战”二字,他们要么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以领取军功,要么就得老实地在田地上耕种并服从徭役;结果秦国王族虽然统一了天下,但秦地父老却是受秦法压迫最重的人群,而王族最终也在统一不久之后就遭遇了亡国绝后的命运。苏轼认为王安石的变法就是要把北宋带向这条歪路。
类似的,苏辙也在《唐论》中阐述了自己对时政的看法,并且隐晦地揭露北宋的立国之本——中央集权制度——的弊端。
宋太祖与赵普认为唐制与周制的问题一样,都是没有实现中央集权,所以才导致战乱。苏辙认为这是一种肤浅的看法,只认识到了现象,却未发现本质。
苏轼与苏辙都是王安石变法的反对者
历史上“内重”与“外重”的矛盾
政治制度是存在发展的,晚出的制度总会比之前的制度要完善,因为后人能够吸取前人的经验,所以唐制不可能是周制的简单复活。
苏辙指出,从西周到东汉,“内重”与“外重”始终是困扰各个政权的主要问题。西周的制度具有“外重”的特点,天子对于诸侯来说,只相当于一个盟主,各诸侯国都拥有自己的兵马,并且能够向本地的居民收税,只以进贡及朝觐的方式与中央保持联系。在这种情况下,中央如果有权臣出现,敢欺凌天子,地方诸侯就会举兵勤王。例如春秋时,当子带引兵攻击周襄王、扰乱王室时,晋文公就帮助襄王平乱;此外,周朝无农民起义的记载,可见当时底层反叛并不容易,因为地方拥有强兵,可以很快就将起义镇压,可知“外重”的优势在于内无权臣、外无叛民。但它的弊端在于诸侯拥兵太重,难以制服,各诸侯间还相互争斗,造成频繁的战乱。
苏辙
秦朝统一天下后,开始实现中央集权制度,将天下兵马财富全部聚拢在关中,郡守与县尉更多只是法术之士,只是依令办事而已。“内重”的好处在于结束了地方的纷争,形成统一的领导中心,提高行政效率。但在这种集权制度下,不管多荒谬的决策,地方都只能照令实行,无法驳回再议。只要有权臣把持朝政,就可以凭一人之力而主宰天下。例如赵高擅权于内,李斯虽贵为宰相,仍免不了车裂。即使举国之人都知道关外已乱,秦人即将大难临头,赵高依然坚信“关东盗毋能为也”,不肯采取紧急措施,误国到底。此外,由于地方软弱无力,所以农民就有了起义的时机,当地方无力扑灭义军的星火之时,农民们就“刑其长吏,杀之以应陈涉”,形成燎原之势。故而“内重”的问题在于它会导致昏君奸臣误国以及农民起义。
西汉去古未远,没能解决好周秦制度所遗留的问题。在汉初的时候偏向“外重”,结果导致七王之乱;汉末之时又进行集权,所以王莽轻易地就篡夺了政权。东汉则反过来,前期“内重”,故而大权长期被外戚和宦官所把持。自黄巾起义之后,为了镇压百姓,刘焉建议汉灵帝改刺史为州牧,赋予地方兵权。最终各路诸侯以讨伐董卓为借口,拥兵自重,造成分裂。
“内重”与“外重”的矛盾
唐朝解决了中央与地方的权力问题
魏晋时期,历史陷入了倒退,政治制度的发展也迂回停滞。魏文帝猜忌骨肉,偏向“内重”,导致魏国被司马氏篡夺;晋武帝鉴于亡魏之失,转向“外重”,分封宗室,导致八王之乱。魏晋皆享国短暂,这说明“内重”与“外重”的问题日益突出,偏于哪一面都不可能长久立国,故而苏辙说:
“夫天下之重,在内则为内忧,在外则为外患。而秦、汉之间,不求其势之本末,而更相惩戒,以就一偏之利,故其祸循环无穷而不可解也。”
在唐朝之前,出现了许多个短命的朝代。南宋与南齐实行典签制度,权力集中,造成造成皇室骨肉相残;南梁化典签为强藩,导致地方战乱;北魏、北周皆亡于权臣,隋朝则亡于农民起义。
为了摆脱历史恶的循环,唐朝平定天下之后,并未像隋文帝那样要求“禁卫九重之余、镇守四方之外,戎旅军器,皆宜停罢......人间甲仗,悉皆除毁”,而是采用寓兵于农的府兵制。《新唐书·兵志》说:
“府兵之置,居无事时耕于野,其番上者,宿卫京师而已。若四方有事,则命将以出,事解辄罢,兵散于府,将归于朝。”
全国各地的府兵中,只有一部分轮流宿卫京师,其他的兵马则在闲时耕种、战时出征,所以将领所到之处皆有兵可用,不需要像北宋那样圈养大批禁军在京师周围,打仗的时候还要调拨他们行军到地方去。唐朝军令统一于中央,兵力则分散在地方,形成“内外两重”的特点。
府兵制方镇,方镇制夷狄
初唐在边疆地区设有方镇,他们是节度使率领的兵马,主要用来戍边,对付夷狄。节度使不能世袭,他们的权力虽然堪比周朝的诸侯,但任免都要由朝廷来决定,并且要接受能力等方面的考核。唐朝立国之后,直到唐末才发生裘甫起义和黄巢起义,这是因为府兵在内可以镇压乱民;而边疆的方镇则能够击退夷狄,扩张版图。
正因唐朝“内有府兵之威,外有节度之援”,所以虽历经武周代唐、安史之乱、吐蕃入侵、泾阳兵变、甘露之变、庞勋之乱和黄巢之乱,始终能屹立不倒。并且时而迎来开元盛世、元和中兴、会昌中兴等等。大唐制度仿佛存在纠偏的机制,一当各方平衡被打破,它又会重新校正回来。所以武后代唐之后是玄宗中兴,安史之乱爆发循被平定,三镇叛离德宗却畏服于宪宗,宦官虽欺凌文宗但惧怕武宗等等。
最后,苏辙修正世俗对唐朝灭亡原因的看法。唐朝之所以灭亡,并非因为设置了强藩,而是因为“内外两重”的平衡被打破,并且超出了纠偏的限度。唐太宗的时候,天下有兵八百余府,关中独有五百府,多出半数。而地方有兵三百府,足以平乱民、抗外敌。到了天宝年间,只有东北的范阳有战事,故而府兵四出,集中在范阳,安禄山因之作乱。中唐以后,府兵制度被破坏,方镇各自募兵,朝廷禁军与其进行竞赛,时而胜过,时而持平,故而不能牵制,导致一乱涂地。
所以苏辙做结论说:“唐之衰,其弊在于外重,而外重之弊,起于府兵之在外,非所谓制之失,而后世之不用也。”所谓的“后世”指的就是宋朝。如果能够恢复府兵,使府兵入内,形成“内足以制外”的局面,那么就可以保持强藩以捍夷狄了。可惜宋太祖与赵普选择了开倒车,重走中央集权,偏向“内重”的老路,而王安石变法以助之,北宋终究因地方兵弱而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