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我这文章的标题,您也许好奇地想问了:“你说的这个马屁精李白,是我们的诗仙李白吗?”
得到我肯定的回答之后,您也许要愤而讥笑我在哗众取宠了,您也许会怒而唾骂我在胡说八道了。
“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这是诗圣杜甫笔下的李白,也是我们脑海里坚信无二的李白。恃才傲物又狂放不羁的诗仙,怎么会低眉顺眼地去拍人马屁呢?
但我要说的是,人都有怀才不遇的时候,人都有卑微渺小的时候,人都有陷入执念的时候。人走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那是真正的人生。只要您读了李白的《与韩荆州书》,也许就会释然于对我的愤怒,也许您就会和我一样觉得,李白真是个很会拍人的马屁精,李白真是个难以成精的“马屁精”,李白原来还是本来的那个李白。
《与韩荆州书》被收进了《古文观止》,说明李白的这篇文章是人人都该去读一读的名篇佳作。
《与韩荆州书》是李白写给地方大员韩朝宗的一封自荐信,写于唐玄宗开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他希望韩朝宗能向朝廷引荐自己,以实现自己入仕为官的人生理想。信中的韩朝宗,时任荆州长史兼襄州刺史并山南东道采访使。此时的李白,已过而立之年,尚是一个布衣百姓,自觉一事无成,正在荆州安陆的乡下郁郁而不得志。
信中,李白张口便是:“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天下人相聚一处,纷纷议论说,哪怕一生都封不了万户侯,只要能够结识韩荆州就心满意足了。这上来的第一句话,就拍得让人何等舒服、何等熨帖、何等自然又不让自己失了自尊啊!怪不得《古文观止》的编者点评说:“欲赞韩荆州,却借天下谈士之言,排宕而出之,便与谀美者异。”
紧接着,李白开始了自己的赞叹:“何令人之景慕,一至于此耶?岂不以有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使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一登龙门,则声价十倍!所以龙蟠凤逸之士,皆欲收名定价于君侯。”您能受人如此景仰,真有周公“吐哺握发”的风度啊!所以,海内的豪杰俊才都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您的门下,一经您的点拨举荐,就如跃上了龙门,声名和身价于是就陡增了十倍。
如果说开头一句,李白是借他人之口来拍韩荆州,似乎还与“谀美者异”,那这亲口的赞词,就与“谀美者”无异了。拍马屁,就要拍得让人心花怒放嘛。
但凡谀人以美,当然都是有求于人。所以,李白也不加掩饰地就说了:“愿君侯不以富贵而骄之、寒贱而忽之,则三千之中有毛遂,使白得颖脱而出,即其人焉。”又说了:“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
如果仅此,那李白还是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低,可怜兮兮的。虽然现在窝居一隅,不为人知,但李白这个未来的诗仙,天生自带干云豪气,藏掖不住,也不愿藏掖,又迫不及待地自我推销了:“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皆王公大人许与气义。此畴曩心迹,安敢不尽于君侯哉!”我李白自小就是文武全才哩,谒见过很多地方长官,也拜见过很多卿相显贵,王公大人们都赞许我气概非凡,前途无量,这一点我得给您直说了,不能瞒着。
信写到这里,不知是不是李白稍觉王婆卖瓜有些不妥,笔锋一转,又对韩朝宗施以拍术:“君侯制作侔神明,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好家伙,神明和天人的帽子都给韩朝宗戴好了,又飒又靓,脱俗庄严,大有世无匹敌之风范。
可请人举荐毕竟是求人之事,李白只好转而又说:“幸愿开张心颜,不以长揖见拒。”希望您宽宏大量笑颜接纳我,不要因为我只作揖不跪拜而拒绝。可高傲的李白还是忍不住,又再次高调推销起了自己:“必若接之以高宴,纵之以清谈,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如果您愿意摆开盛宴接待我,任凭我高谈阔论,您只管以日写万言来考考我,我一定会让您有倚马可待的惊喜。
随后的又一句话,看似恳求,却多少隐含了命令的口吻:“今天下以君侯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权衡,一经品题,便作佳士。而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如今,大家都以您的意见作为评价一个人高下的标杆,您何必舍不得用您门口台阶前的区区一尺之地接待我,从而使我扬眉吐气直上青云呢?
接下来,李白还不惜笔墨,再将韩朝宗夸作王允、山涛等举贤荐能的伯乐,把自己比作荀爽、孔融、崔宗之等被举荐而成名的千里马,并向韩朝宗表达了自己的一片忠心:“白每观其衔恩抚躬,忠义奋发,以此感激,知君侯推赤心于诸贤腹中,所以不归他人,而愿委身国士。傥急难有用,敢效微躯。”
信的最后,李白写到:“且人非尧舜,谁能尽善?白谟猷筹画,安能自矜?至于制作,积成卷轴,则欲尘秽视听。恐雕虫小技,不合大人。若赐观刍荛,请给纸墨,兼之书人,然后退扫闲轩,缮写呈上。庶青萍、结绿,长价于薛、卞之门。”世间凡人都非尧舜,我也不敢自夸,我那些堆积如山的作品在您看来也许都是雕虫小技,但如果能蒙您不嫌弃,那就请您给我纸墨,并派几个抄写的人手,我好回去打扫房舍,静心誊写,然后呈上。希望您鉴赏之后,我的文章能摇身一变,能像薛烛的青萍宝剑和卞和的结绿美玉那样身价百倍。
好个李白,也惟有李白,来求人给自己出人头地的机会,左拍右拍把人都吹上了天,然后又指使人家,你要这样,你得那样。如此这般,到底是来拍马屁呢?还是来下命令的?真是成精了!
大概韩朝宗大人觉得写信人不懂谦虚谨慎,也不知天高地厚,心想你不是“遍干诸侯”又“历抵卿相”吗?我那些同僚们为什么都对你“心雄万夫”的才能都视而不见呢?
结果,李白没有等来韩大人的回应,更没有等到韩大人的举荐,这封信犹如石沉大海,没了音信。李白的一通吹拍,既没有拍到马屁股上,也没有拍到马蹄子上,似乎只是拍到了一团空气里。反正,没有谁见闻韩大人对李白发表过只言片语,李白也只得继续惘然失落地蜗居在安陆的乡下。
其实,在写这封信的年初,李白还曾给唐玄宗李隆基进献过一篇《明堂赋》。《明堂赋》中,李白以“臣白美颂”的口吻,对唐明皇的功绩进行了大肆铺张的吹捧,他说“穹崇明堂,倚天开兮”,盛赞明堂之宏伟壮丽,又用“四门启兮万国来,考休征兮进贤才。俨若皇居而作固,穷千祀兮悠哉!”来卖力歌颂开元盛世的万千气象。
第二年,李白西游时,偶遇狩猎的唐玄宗,又乘机献上了一篇《大猎赋》。他的《大猎赋》向李隆基欢呼“大道匡君,示物周博”“圣朝园池遐荒,殚穷六合”,夸耀大唐帝国幅员辽阔,物阜民丰,繁盛无两。
也许那时的李隆基正在励精图治奋发图强,还不十分贪图享乐和陶醉于被吹拍恭维,也许觉着李白这两篇精心准备的讴歌都太过空洞浮躁,也许还觉着李白太过自负张狂,士子们都在走科举考试的大路,而你却只想走这吹吹拍拍的捷径。总之,皇上对这些路遇的插曲充耳不闻。
一直到了天宝元年(公元742年),好友元丹丘几经周折,将李白多年前撰写的《玉真仙人词》呈给了李隆基的亲妹妹玉真公主:“玉真之仙人,时往太华峰。清晨鸣天鼓,飙欻腾双龙。弄电不辍手,行云本无踪。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
李白的这首诗算是拍到了主人的痒痒处。玉真公主修道多年,渴望得道成仙,如今看到有人将自己捧到了与王母娘娘并尊的高位,顿觉身心通泰,仙骨已然附体。趁着兴高采烈,玉真公主亲自接见了李白,并顺势又将其推送到了唐玄宗的面前。李隆基不能不买妹妹的面子啊。
此前,李白的诗友加酒友贺知章已多次在玄宗面前夸赞过李白,称许李白乃“非人世之人”,就像是来自天界的“太白星精”,诗歌瑰丽华美,文采飘逸出尘,妥妥一个“谪仙人”。
在贺知章和玉真公主的交口称赞之下,李隆基这才静下心来,认真又仔细地阅看了李白进献的诗文,越看越喜欢,越看越钦佩,龙颜大悦,下诏宣李白进宫。李白进宫面圣那日,唐明皇不仅“降辇步迎”,还“以七宝床赐食于前,亲手调羹”。金銮殿中,两人酒酣耳热,相谈甚欢,李隆基当即又下谕旨,安排李白供奉翰林。是年,李白42岁,已过不惑之年,终于实现了入朝为官的梦想。
不过,李白终究只是个杰出的诗人,而不是为官的材料,整日价陪侍在皇帝左右做个御用文人,写写歌舞升平的颂歌献词,不到两年,李白就厌倦了这吹吹拍拍的行乐日常,时不时地就与“酒中人仙”的朋友们沉醉于酒肆茶坊,以至于玄宗呼之上朝都无法自行前往,只能被人抬到御前。
天宝三载(公元744年)正月,贺知章请度为道士,辞官还乡,李白挥毫一首《送贺宾客归越》,抱拳惜别:“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
看着好友远去的背影,李白自感在朝廷做个看人脸色的“马屁精”,实在有违自己无拘无束的天性,再这么趋炎附势地待下去,将会痛苦地失去本真。这年的三月,李白也上书玄宗皇帝,请求还山归野。李隆基对这个狂放有加沉稳不足的大才子并未为难,而是好聚好散,赐金放还。
自此,李白悠悠然忘情于山水中,坦荡荡放形于天地间,再无庸人自扰的执念,坐定了“菩提树下”的诗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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