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读洪迈《容斋笔记》,看到有“记张元事”一则,不过,从洪老夫子的行文来看,他对张元是同情满满,其言开篇便曰:“自古夷狄之臣来入中国者,必为人用。由余入秦,穆公以霸,金日磾仕汉,脱武帝五柞之厄……”
张元这个人,于普通历史爱好者来说还是很陌生的,但是,有好事者曾列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十大奸臣,秦桧、吴三桂这些人当然是必然要有的,而张元却也是赫然在列,不过,也许人们识得其中九人,而独不认得这张元是何方人物的。
由于当时的宋元辽金,都不认可西夏为一个正式的国家而不为其修史,国史的缺失使得西夏成为历史一个神秘的存在,其历史事件和人物,都散见于其他各国的史料或野史笔记中,所以,很难有一个比较权威的认知。
至于张元,他是否真是叫这个名字都无法确认,有说他本名张源,很多人认为他为了引得当时西夏王元昊的注意而故意改名,因为与他一起的好友名为吴昊,两人题字于壁,以当时的“犯讳”触上,故而得以面见元昊而被重用。
书载,张元,字雷复,西夏军师、国相,陕西华阴人,屡试不第,遂投西夏,策划对宋战争并取得大胜,后因元昊未采纳其扩大战争,“出兵渭州,待机取长安”的战略而息兵罢战,忧郁而亡。
尽管对他的记载都不是很确切,后人皆可提出一堆的置疑,但有两点可以确认,即,他是一名汉族的落第士人;其提出的战略思想让西夏在同宋军的决战中取得完胜,正因为这两点,作为一个帮助异族打本族的人,被认定为汉奸,那肯定是有道理的。
张元活动的主要轨迹,大致发生在宋仁宗一朝,在“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时代,考科举求出身是寒门士子的唯一上升通道,张元肯定也是寒窗多年苦读,准备一跃龙门,货售帝王家,一展鸿鹄之志。
有人考证说他是同包拯包大人同期参考,这个我没有资料确认,不过不重要,但大致可能是在这一时段内他参加的考试,但他却没有包大人那么好的运气,因殿试被黜落,无缘进士,因为当时实行的是末位淘汰制,没考上进士就等于是个白衣之人,而不象清、明之时,那秀才和举人的名头,也能算是个出身的。
进士被黜,这对“负气倜傥、有纵横才”的张元实在是个沉重的打击,而他有个好朋友便是郁郁不得志的吴昊,应该还有个叫姚嗣宗的,这几人都是大才之人,不仅注重文辞,而且关注经世治国之能,他们还针对当时边患,实地考察山川地形,所以,他们皆自视胸有百万兵的天纵之才,当然是看不起那些靠文赋上位的冬烘文士人。
石路逶迤更几回,马蹄蹀躞翠岚堆;
青山缺处闲云度,红树丛边返照来;
远水苍茫帆影没,长天历落雁声哀;
旗亭遥指荒村近,旅邸秋风更酒杯。
这首诗是张元所作的《山行》,我不敢肯定是他在边地所作,但这在荒山野水中的感叹,倒是很符合他当时的心境。
青山红树,石路远水,长风伴秋雁,旗亭接荒村,从心情上心,虽然秋风带来阵阵的惆怅,但依稀还未吹走那心中的希望,从诗的水平来看,张元还是很有些水平的,在宋初之时,算个二流那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们在边地考察游历,按说,如果有好的战策,当然应该去拜谒当时边地领兵的最高将帅,其作为进阶之资以求得赏识,但是,他们却“耻于自售”,而西北最高军政首领韩琦和范仲淹,不知是否闻得他二人之名,史书只记载为“韩、范疑而不用。”
也就是说,他们不耻于主动上门兜售自己,而是旁敲侧击地搞行为艺术,“放意诗酒,出语惊人”,但是,效果非常不好,“而边帅皆莫之知”,于是,这几位想引起边帅注意之人皆“怅无所适。”
此地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张、吴二人知道西夏元昊立国称帝,广纳人才,于是便入西夏国,期以在那能发挥自己的才能,为引起元昊的注意,才上演了上面那出改名的闹剧,即醉酒闹事,“引笔书壁曰‘张元、吴昊饮此。”
剑走偏锋,这出奇之招还真有奇效,当二人被押到元昊处时,元昊大怒,问他们为何敢犯其名讳,却不知张元理直气壮地说,“姓尚未理会,乃理会名耶?”这一句话把个大夏国王噎得不轻。
元昊乃北魏鲜卑后裔,本姓拓跋,其祖先归顺唐朝,被赐姓李,后又依附宋朝,被赐姓赵,是一个多姓之人,故而张元以作怼,倒也一针见血,相宜相合。
元昊虽受了点羞辱,却并不生气,他就认定这二人是大才之人,这其中是否也包括姚嗣宗不得而知,因为后世都将张元和吴昊视为一体,后来的吴、姚二人便没有了踪影,只是叙述张元,所以,我们只知道他被元昊收在帐下出谋划策,于是,张元便开启了助元昊对大宋王朝攻城略地的行程。
至于他是如何从一个谋士一步步高升,其仕途过程并无记载,最终止步于哪样官职也无人知道,那简介中所说的军师或国相,都是后人臆测之言,但是,他作为深入了解宋朝内幕之人,至少在元昊众多的谋士中被倚重,当是毋庸置疑的。
五丁仗剑决云霓,直取银河下帝畿;
战死玉龙三百万,败鳞风卷满天飞。
这首名为《咏雪》的诗,写得是汪洋恣肆,肯定是张元是著名的作品了,在宋初以西昆为底色的一堆诗人中,皆是偎香倚翠,愁结丁香般的柔弱之声,所写咏雪题材也是不少,但大多无甚出奇之处。
咏雪是个很古老的题材了,黄庭坚“风回共作婆娑舞”的婀娜;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的寒彻;谢道韫“未若柳絮因风起”的奇绝,都是名满天下的妙词。
而相比之下,张元的这首诗却写得是大气磅礴,设想奇崛,极俱神话般的浪漫色彩,他想象之奇特,以数百万战死的龙鳞飘落为喻,在天空中飞舞,此绚丽的色彩之奇,让人惊艳。
但有人却将从这首诗中,读出了张元立志搅乱天下的决心,这个我觉得就有些想当然了,完全是以后来张元的作为来进行的解读,这个肯定就是很偏激的。
伟人在《念奴娇.昆仑》一词中言:“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此意境同张元的诗意,实有异曲同工之妙,如果硬要扯在一起来评价,就有些不好解释了,是吧。
张元不但诗写得好,在军事上也是奇才一枚,他此生最大的功绩,便是策划了三对宋军的战争,即三川口之战、好水川之战及定川寨之战,这三战俱是完胜宋军,特别是好水川之战中,一举斩杀主将任福,所率万余人全军覆没。
这三次大战,打得当时宋人西北的最高统军人物韩琦和范仲淹灰头土脸,好没脸面,也对宋王朝带来极大地震动,史载是“关右震动,仁宗为之旰食。”当他们得知这西夏背后操盘手就是科举中被他们抛弃的张元后,更是五味杂陈。
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
满川龙虎辇,犹自说兵机。
取得大胜后的张元那是志得意满,他在写下了这首讥讽宋朝高官的诗,诗中的夏竦和韩琦分别是宋王朝在朝和在前线的决策之人,而诗的落款是“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张元随大驾至此。”极尽羞辱之能事。
据说这首诗的流传极广,但我觉得未必是张元所写,严格来说,这首诗的水平极低,说个打油诗都还是中等水平之下,而且,这落款的官职也与当时西夏的官制不符,所以,这必是后人杜撰而为,以衬托张元得意洋洋之情。
赢得胜利后便乘胜追击,进一步扩大战果乃是常识,所以,张元便鼓动元昊继续进兵,扩大对宋战争,先攻取陕西关中之地,进而东向,直取中原,获取更多的财富支持军需,为西夏霸业的完成建立桥头堡。
为实现这一战略规划,张元建议立即联络辽人,说服辽国出兵其攻打河北诸路,让宋朝陷入两面夹击之困境,以确保胜算,书载其“常劝元昊取陕右地,据关辅形胜,东向而争,更结契丹兵,时窥河北,使中国一身二疾,势难支矣。”
不能不说张元的这一提议之狠毒,如果真的实施,肯定也会让大宋王朝陷入难堪之境地,结局为何,就很难想象了。
可是,作为战略家的元昊清醒地认识到,杀敌一千,自伤八百,连年的战争让本是国贫民穷的西夏不堪重负,如果要继续进兵攻宋,他亦深感国力不支,已是无力再战。
于是,当宋王朝提出议和之时,他果断地接过了大宋递过来的橄榄枝,在每年能收到宋朝送来的“岁赐”,获得大量财富,并重新取得边贸通商的权宜后,便息兵罢战,享受去了,这便是北宋历史上著名的“庆历和议”。
提议被拒绝的张元当然很是失落,他不停地荐言,以图“一展平素之志”,但却终无结果,反而引起了元昊的反感,失去了信任,不久便病死了,史载张元是“知所志不就,终日对天咄咄,未几,疽发背死。”
怀才不遇,科举失意之人多多,与张元差不多时间的柳永,不也是因写了几首艳词,但被皇帝一句话赶下殿堂,一生潦倒,浪迹青楼,终不然一旦落魄,便去敌国行那助纣为虐之事不成,所以我觉得,这张元所作所为,说他是汉奸应该是没有疑问的。
张元作为宋王朝的一名士子,想发挥自己的才干这本没有错,但他把自己才能得不到发挥的一腔怨恨,借用敌国之力来损害本民族的利益,以作为彰显自己才华的突破口,以一己之私而不惜祸国殃民,作为落第之人,他比起那前世之黄巢,后世之洪秀全更为可恶!
但是,我从张元留下不多的的几首诗能看出,他是很有才干之人,尽管有那“败鳞风卷满天飞”的豪迈,但却也有很清新可人之作,如下面这首《题历友伯父昆仑山房》就很是不错,即使放在欧、苏一列也是可一较高下的。
小结横山麓,清知处士家;
秋风三径竹,春雨一庭花;
跌宕新诗句,萧间老岁华;
苍茫时极目,岸帻数啼鸦。
这是题咏山东一位朋友伯父山房的诗,不仅平仄整饬,而且语句不俗,通过闲花、雨竹、山麓、秋风的比对,用慢镜头般,将一处令人钦羡的山间书屋一一摇过,极目四望,啼鸦数声,动静相宜,色泽鲜亮,这是典型的读书人才有的感觉。
此诗应为张元的早期诗作,读来平和雅致,全无后人说他的那一股生畏的杀气,似乎与后人评价其狂傲不羁而得“怪谲”诗名不太相符,而下面这首《彝存招同诸子游明湖》亦可佐证。
幽寻昨日失追攀,喜对新诗为解颜;
画舸丹枫绣江水,白云红叶女郎山;
松陵唱和谁高下,谢客风流亦等闲;
自是阳丘秋色好,清吟满贮一囊还。
从上述这几首诗作中能看出,以张元的才能,考个进士还是不成问题的,至于为何能在殿试中落榜,是否是因为考试时降低了词赋的比例,或是张元于策论不太在行,但感觉都不是太可能,也许是他的运气太差了吧。
据很多人论证,正是因为张元的存在,宋王朝取消了殿试时实行末位淘汰制,扩大了录取比例,对凡是进入殿试之人,一律授以进士出身或同进士出身,即使那些成绩不算太好的,也授以“赐同进士出身”。
这样的说法其实自南宋时就有了,但是我觉得,将北宋的科举改革同张元挂在一起是缺乏常识的,是将当时的两个事件生硬地关联在一起,是没有说服力的臆测之论。
正史明确记载,改革的动因是当时宋仁宗知道很多学子在落第后,穷困之极,甚至因无力回乡而流落街头,在京师苦挨时日,痛苦不堪,于是动了恻隐之心,遂作出了相应的改革,这也同当时宋王朝的基本国策相吻合的。
而且,张元是死于1044年,而宋朝的科举改制是始于1057年,即宋仁宗嘉祐二年的“龙虎榜”,这离张元的死已过去十数年了,从时间上来说也是不太可能的。
再说了,人都要个脸面,如果是因为张元而改变既定的制度,岂不是认可了这个给宋朝带来灾难之人,否定自己而抬高仇敌,这样的事,任谁也是不可能去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