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贾无端起乱离,三川北虏向南欺。
刘渊饮马河汾去,世龙曾住洛阳西。
新亭泣对言犹在,八公山石草萋萋。
几马阋墙陈年事,至今尤可蕴兵机。
— —@陌上花已浓
只要提及五胡乱华,我们往往会觉得当时的胡人,为了向中原大地抢夺生存空间,趁虚而入侵入中原,在中原烧杀抢掠,甚至有的部族还将汉人作军粮以充饥。
但是,常言道堡垒往往从内部被攻破,我们在喟叹当年胡人残暴汉人蒙辱的同时,其实也应该更多的看到西晋政权内部的争权夺利,为胡人铁骑南下提供了千载难逢的良机。
一、胡人南下已成定局,但其实可以有更优的解
秦始皇筑长城,主要目的是为了防止西北边境的胡人南窜,如此耗费民力物力的浩大工程,显然有它的战略意义和现实意义。当然,筑长城始皇帝并不是始作俑者,但此前此后的长城,目的意义都一样。
长城如果作为防御工事抵御敌人攻坚,肯定形同虚设,但作为抵御游牧民族流动式作战的工事,还是起到了它应有的作用。
长城的意义,还在于它人为区分了农耕和游牧的地理区域。一直以来,长城以南适合耕种而以北则只适合放牧。
游牧民族居无定所,他们的劫掠方式往往是在某地抢了就跑,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长城的出现让他们这种方式,在越过长城抢劫后再往回跑的优势大打折扣。
于是,基于两种不同生产生活方式而产生了不同的社会形态,依此建立起来的胡人势力和中原政权,自然而然地被长城分列两侧。
大多数时候都是相安无事,胡人势力之间相互抢掠,为了占有草原强者吞并或者驱逐弱者,并因此得到中原王朝的承认和委任。
当然也有南下的诉求,但更多是以子民甚至奴隶的形式出现。
东汉末年,朝廷出于同化和分化的目的,鼓励胡人南下进入中原从事农业生产,也鼓励汉人蓄养胡人,大量胡人因此进入中原。这种情况尤其以陕西为甚。后来有东北的鲜卑人也不断内迁,河北也逐渐成了胡人的集聚地。
汉魏晋交替之际,北方出现小冰期,草原放牧条件急剧恶化,更多的胡人涌入中原,在他们的第一站并州大地开始学习农业生产。
中原王朝利用强胡弹压弱胡,并主动或不自主的不断输出文化。胡人之间则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不断发生战争。
本来是很有利于中原王朝的局面,除非王朝内部出现问题,加上大鱼吞吃小鱼壮大到足够大。只有这两个条件都出现,才有可能出现后面的五胡乱华局面。
遗憾的是,两个条件都出现了。
二、八王之乱的乱象,不像兄弟宗族干的事
历史印象中,司马家族除了有当世无二的权谋和欺负孤儿寡母外,还有一个优良传统就是特别能生。
使司马家族起势的司马懿一代,就有著名的司马八达,后来篡魏有天下之后,更是开枝散叶不可收拾。到司马炎蹬腿时,天下各州拥兵掌权者已全是司马家的人了。
曹丕为了限制宗室,对宗室进行打压。司马家族篡魏时,高兴的发现曹家连像样的能组织其反抗的人都没有了,更别说组织军队勤王。
司马炎为避免重蹈曹魏覆辙而大封宗室,等他快要咽气时却发现,地方和军队大部分都掌握在宗室手中,也是尾大不掉的隐患,于是启用老丈人杨骏辅佐傻儿子司马衷。
外戚擅权古已有之。司马炎担心如此一来杨氏威权过重祸及皇权,于是准备让自己的叔叔汝南王司马亮共同辅政,可诏书还在杨骏手上,司马炎就死了。
司马炎死后晋室的权力真空导致争权夺利的八王之乱。
有多乱呢?我们不妨以司马炎为着眼点,将参与人物按照与司马炎的伦理关系表示,来仔细看看八王之乱:
儿媳贾南风借兵第五子司马玮,带兵杀死岳父杨骏,废黜老婆杨芷太后之位,株连杨氏家族数千人。
贾南风利用司马玮杀死四叔司马亮和老臣卫瓘,而后诛杀司马玮。
贾南风没有亲生儿子,于是废杀孙子司马遹。
九叔司马伦解决了贾南风及后党势力,废了儿子司马衷自立为帝。
侄儿司马冏,堂堂弟司马颙、十六子司马颖起兵讨伐司马伦。获胜后弄死司马伦一党。
司马颙与第六子司马乂兴兵洛阳,杀司马冏及其儿子,夷党羽三族。
司马颙又联合司马颖,与司马乂打得难分难解。
另一个堂堂兄弟司马越插一杠子,抓到司马乂献给司马颙,司马乂被司马颙活活烧死。
司马越挟持司马衷进攻司马颖,堂弟司马繇劝司马颖投降。司马颖不听,打败司马越并杀掉司马繇。之后另一个堂堂弟、司马越的弟弟司马腾打败了司马颖。
司马越趁势骑兵往洛阳,另两个堂堂弟、司马越的亲堂弟司马虓和司马模也参与其中。
司马虓暴毙,长史刘舆害怕被司马颖报复,于是矫诏赐死司马颖。司马颖被缢死,两位儿子也被杀。
之后是司马越毒死司马衷,司马炽继位,司马越矫诏司马颙为司徒回朝廷。司马颙到新安时被司马模所人掐死,三个儿子被杀。
八王之乱至此终结。司马越成了最大的赢家。
司马越、司马虓和司马模,都是司马懿四弟司马馗的孙子。
八王之乱玩来玩去最后就是这三个孙子跟司马懿的子孙斗。
三、八王之乱期间的胡人
我们说的五胡,指的是匈奴、羯、羌、氐、鲜卑,这五个当时在北方传统中原政权腹地建立了王国或者王朝的部族,实际上当时参与这场民族大融合抑或汉民族浩劫的部族,远不远止这些,他们建立的政权也远不止五个,甚至单独一支慕容鲜卑建立的燕国,都有前后东西之分。
那么,司马家诸王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这些胡人都在干什么呢?
他们在暗自高兴并筹划利用这次千载难逢的部族翻身之机。当然这是部族首领的事儿,部众则大多深度参与了西晋这场大乱。
汉末三国,战争使中原大地被极度破坏,由此带来的一个恶果就是中原人口锐减。为了解决劳动力问题,魏晋统治者一直致力于将少数民族内迁作为那些豪门大户的佃户和租客,有的甚至成了奴隶。
到司马炎离世前后,关中和太原等地,人口胡汉比例基本上达到了一半对一半,其中关中地区的胡人一度达到四百多万。
从民族融合和汉魏晋的移民政策来看,这是一个非常可观的数字,说明统治边民同化异族的第一步是成功的。但如果从后来事情的走向和结果来看,这又是一组触目惊心的数字。
地主豪强和高门大族从未想着同化和教化移民,他们只是想获得更多的劳动力和奴隶。甚至统治者也只是便于少数民族的管理,急功近利的想解决西北边患。
如此一来,导致了游牧民族大量的涌入,他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游牧生产方式和地盘,学会了耕种却没有土地,不得不依附与地主豪强。
这就形成了一种非常奇怪的现状,少数民族部众分散在中原各地,他们形式上的首领依然受朝廷敕封为首领,因为同样的文化和信仰,更因为朝廷政策导致的胡汉矛盾,这些首领只要登高一呼,应者必然云集。
而此时他们的部族首领在干什么呢?
匈奴的刘渊刚刚结束他在洛阳的人质生涯,被司马炎任命为匈奴五部的北部都尉,回到了河汾之地。游龙入水只等风云。
羯族人石勒,则被司马腾卖给别人做奴隶,因为善于相马和骑射,正跟牧民首领汲桑打得火热,只等天下乱起。
氐族小帅符洪跟随部族迁徙到河北,司马炎离世时他才六岁,正在刻苦学习儒家经典,但他天生的身份就是氐族人的未来统帅。
慕容鲜卑在跟晋廷零星交战几年之后,部落首领慕容廆在司马炎离世前一年,遣使向晋朝投降,司马炎授慕容廆鲜卑都督。
羌族的主要力量,是后来杀死苻坚,建立后秦的姚苌家族的姚羌。姚苌的祖父书三国曹魏镇西将军、绥戎校尉、西羌都督姚柯回。司马炎离世时姚苌的父亲姚弋仲才十岁,年岁与符洪大不了多少,正好处在带领部族内迁前夕。
四、假如没有此乱,胡人有机会吗?
历史不容假设,但我们往往喜欢假设。
假设司马衷不是草包而是英明神武的皇二代,假设贾南风温柔贤淑不好权谋……
等等等等,可以做很多假设。故事的着眼点,往往都是公元290年司马炎死后,晋室没有发生那场持续十六年之久的浩大纷争,历史会如何走向?还会出现五胡乱华吗?
这些假设本没有意义,但如果站在未发生八王之乱,西晋在司马炎去世时权力交接顺利的基础上,那么,五胡乱华基本上不会发生,甚至会有更好的一种结果。
同样是这些人,往前捯十年或者更短一点,我们就会发现大家都过得相对平和。
刘渊作为人质待在洛阳,甚至因为人物风流和才华外溢,受到尚是权臣的司马昭赏识,后来司马炎也很赏识他,一度有让其统兵为帅平定秃发鲜卑部叛乱的想法,只是后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想法占了上风。
司马炎死前一年,任命刘渊为北部都尉。刘渊善施好交,匈奴五部的豪杰都纷纷投奔到他的门下。
符洪甚至只是没有得到官方认可的氐族首领,在晋室的民族政策下带着部族往东迁徙。
而石勒家的羯族,当时还是聚居在上党郡武乡县的一个小部落,以农耕和雇工为生,石勒还卖身为奴。
鲜卑的慕容廆,数次在吞并身边小部落时,被晋廷援军打败,最后不得不向晋廷投降。在夹缝中求生存的西羌都督姚柯回,更是不得不奉晋室为正朔。
当然,这一切都发生在司马炎死的公元290年之前。历史有时候很喜欢发生很多无巧不成书的巧合。你都不知道是司马炎死得正当其时,还是胡人正好此时迎来了人才井喷。
大佬是平民堆积起来的,大佬们的成功离不开平民们的抬举。那么此时胡人平民在干什么呢?
魏晋交替时,还有一个自然特点就是灾害频发,因此流离失所的饿殍到处都是。灾害面前胡汉无分野,大家都在做灾民,为了生存,胡人进一步依附于豪强地主,而豪强地主们为了政治投资,往往会将自己的家兵或奴隶送到诸侯手中当兵。当然,诸侯是最大的豪强。
参与八王之乱的军队,有很大一部分是由胡人组成。比如司马腾喜欢用鲜卑人,司马颖军中则有很多匈奴人。
事实上,此时的中原大地,已经是胡汉杂处非常交错的情景,假如不发生八王之乱,以汉文化的吸纳能力,假以时日当可以看到融合后的更优秀的文化和人种。
一如之后的李唐。
可历史偏偏选择了更为暴戾的进程,尽管最后结果还是以融合后带有胡人血统的杨隋统一天下,李唐发扬广大,但其中过程之血腥,堆起来的白骨之多,实在是让人不愿提及。
五、后来的后来
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
西北望,射天狼。
仓皇北顾。
有多少后人在慨叹这段历史?但都是那些失去故土的衣冠们的哀痛,他们如祥林嫂一般叙说当年的盛景,愤然说着光复失地,然后埋下头想办法在南朝复制那些盛景。
有多少人会为那些死去的如蝼蚁一般的平民慨叹?衣冠们南渡后,那些无法跟随南渡的草莽们谁会去关心?
当时中原汉人,秦汉以来孜孜生息的人们,在晋室南渡后,几乎到了灭绝的境地。胡族军队所到之处,屠城掠地千里,其中尤以匈奴和羯族为甚。
到冉闵取代羯族的后赵政权时,中原汉人只剩下四百万不到,其中有一小部分跟着衣冠们南渡,大部分则是在胡人南下期间死于非命。
据记载,冉闵攻下邺城时,解救被掳掠的汉人女子多达二十万,这些女子都是后赵军人一路边杀边吃边奸剩下的。
这二十万人中,有五万人无家可归被冉闵收留。冉闵被慕容鲜卑打败后,这五万名女子又成了俘虏,仅仅过了一个冬天,就变成了一座白骨堆成的小山。
……
这种乱象,或轻或重或大或小,一直持续到北魏孝文帝拓跋宏改革。
北魏是拓跋鲜卑建立的政权,肇立伊始,也像其他胡人政权一般充满着原罪和血泪,但它摘了北方上百年离乱的桃子,竟然统一北方并长治久安了一段时间。
政权存续时间长,就有必要也有时间思考如何确保继续存续下去。拓跋宏的祖母冯太后开始实行改革,后来亲政的拓跋宏也继续推行改革。
北魏的改革措施林林总总一大堆,但归结起来其实就是全盘汉化。从小接受儒家思想教育的拓跋宏,深知北魏政权和拓跋鲜卑要在这片大地上长治久安下去,必须接受学习汉文化,为此他甚至带头为自己改祖姓拓跋为汉姓元。
这种改革无疑是积极且成功的,尤其是在我们这些汉文化后裔看来,更是值得欢欣鼓舞。
但元宏的改革又是失败的,在他身后不到四十年,北魏就轰然倒下,被自己改革培养起来的、兼具汉人和鲜卑人特点的六镇军人瓦解。
这固然与元宏良莠不分全盘汉化有关,但更大的原因是鲜卑族在改革中迷失了自己,改革对鲜卑族来说却是致命的打击,没有文字的鲜卑族在改革中也丢失了自己的语言,导致绵延千年的部族也从此消失。
改革留下的政治遗产就是六镇军阀和后来的关陇集团。
但这些政治遗产在后来的历史进程中也逐步迷失,既失却了胡人的血性和勇猛,也丢失了汉人传统的礼义。
这是冲突和反噬的结果,令人不得不深思。
结语:八王之乱在司马们看来是家事,但家事造成中华大地遭殃,那就不是家事了。杨骏、贾南风、诸司马们因此也一直在被历史审判。五胡乱华说是浩劫也好,民族大融合也行,但再怎么定义,它也是一场死人无数历时多年的连绵战乱。最后的最后,匈奴不见了、鲜卑不见了,羯、羌、氐都不见了,汉族剩下的,也是一个面目全非的汉族。
过去已过去,我们读历史,无非是希望过去能照见未来,在先辈们的血泪中找到一点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