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王朝)
天福六年,公元941年。
这一年,吴越王朝的第二位皇帝,世宗钱元瓘已经到了水米不进,行而将死的地步。
按理说,钱元瓘只有五十五岁,平时又没有什么恶习,一不酗酒,二不吸烟,三不沉迷女色,早晨起来没事儿还能绕着皇宫跑两圈,实在是不应该大病一场,就落到了人死灯灭的下场。
的确,世宗皇帝的恶症,并非身体机能上的问题,而是因为一场意外。
《资治通鉴》:吴越府署火,宫室府库几尽。吴越王元瓘惊惧,发狂疾………
一个月以前,吴越国的皇宫里没来由地着了一场大火,火势汹涌,连烧了三天三夜,吴越钱氏几代人的基建成果被烧了个毛也不剩,而钱元瓘深处火海,好不容易被几个部下拼死救出,却因为突遇此等天灾,引发了惊骇之症,自此一病不起,这才落到了一个恶疾不治的结果。
(吴越世宗钱元瓘 形象)
生老病死,旦夕祸福,是再寻常不过的自然规律。
自然有规律,但人在规律之中,却往往求不得解脱之法。
所以无论是平头百姓,还是帝王将相,在这个问题上都是平等的。
因为大家都无法预料,明天和意外,哪一个会先来到。
皇帝临死之前,找来了自己最为信任的大臣,内都监章德安。
章德安,生卒年均不详,只知道祖上是浙江处州沙溪人,历仕吴越钱氏,是吴越朝廷里声名显赫的人物。
老章同志深得世宗皇帝信任,所以皇帝临死之前,免不了拉着他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交代后事。
所谓后事,即为立储传位之事。
(章德安 形象)
皇帝生子十四,按理说随便选一个即位当皇帝就完事儿了,但钱元瓘生来优柔寡断,很难在大事儿上做决定,所以在谁来接自己的班来治理吴越国的问题上,皇帝更寄希望于章德安的身上。
于是,在君臣托孤之际,我们的钱元瓘同志对章德安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资治通鉴》:当择宗人长者立之。
皇帝表示,选谁接班这事儿我实在难下决断,倒不如交给你来办,我死之后,你看我的儿子里哪一个年长德贤,便拥立他为新帝。
章德安倒也不含糊,沉思良久,然后回禀了这么一句话:
《资治通鉴》:弘佐虽少,群下伏其英敏,愿王勿以为念!
陛下的子嗣中,忠献王钱弘佐年轻有为,我们一班大臣对他十分拥戴,可立为储君,继承大统。
皇帝要立年长的,大臣非要立年轻的。
可章德安的话真诚无比,又掷地有声,这使得举棋不定的钱元瓘还是松了一口气。
他看着俯首跪拜在自己病榻之下的章德安,用尽了最后力气说了一句“若能如此,我也就放心了”,然后龙驭上宾,溘然长逝。
历来,君臣之间,总是充满了猜忌和利用,怀疑和较量,但在此刻的这对君臣面前,只有充分的信任和理解。
有君王如此,臣子必当肝脑涂地,而有臣子如此,君王虽死,亦含笑九泉。
皇帝死了,章德安开始马不停蹄地部署起来。
(戴恽 形象)
在拥立钱弘佐称帝之前,章德安还需要解决掉所有的潜在威胁,而这个威胁,来自于吴越朝廷里的内牙指挥使戴恽。
世宗钱元瓘在位的时候,最为信任的大臣有两位,一来章德安,二来就是这个戴恽。
章德安是文官阶级的代表,而戴恽则是武将势力的带头人。
皇帝用人不疑,在临死之前,几乎把吴越国主要的军事力量指挥权都留给了戴恽。
戴恽其人,忠诚为国,并无二心,但在拥立继承人的问题上,却和章德安出现了分歧。
钱元瓘名义上有十四个儿子,但其实,老皇帝算上养子,其实有十五个。
多出来的这个养子,叫做钱弘侑。
而钱弘侑的乳母郑氏,是内牙指挥使戴恽的亲戚。
所以因为这层关系,戴恽其实更为偏向拥立钱弘侑为帝。
更为关键的是,在世宗钱元瓘病重期间,戴恽已经组织人手,集结兵力,时刻准备在老皇帝驾崩后第一时间发动兵变,强行拥立钱弘侑登基。
(西安侯钱弘侑 形象)
看着已经咽气的钱元瓘,章德安明白,这将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此后的每一步,自己都必须走得极为慎重小心,因为只要走错一步,等待着自己的,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章德安没有犹豫,他很快封锁了钱元瓘已经驾崩的消息,尽量营造出一种皇帝仍然无恙的假象,然后,他在宫中找来了三百甲士,埋伏在皇帝的寝殿之内,最后又假传皇帝的口谕,宣召戴恽前来议事。
章德安明白,今日如果走出这个宫门,自己在正面战场上和戴恽较量,是根本没有胜算的。
他只不过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如何跟掌握重兵的戴恽抗衡,想要击败戴恽,只能兵行险招。
而所谓用兵以险,说得直白一点,就是搞偷袭,把戴恽诓骗到宫中来,然后除之而后快。
荆轲献图刺秦王,康熙布库制鳌拜,这是一个九死一生的法子,区别只在于,一个失败身死,一个成功翻盘。
我们的戴恽同志没有秦王的智谋,更没有鳌拜的城府,他听说皇帝要找自己聊天,屁颠屁颠的就往宫里跑,结果到了殿内,早已埋伏好的甲士们一哄而上,直接把他给送上了西天。
看着戴恽血溅大殿,哐当一声倒在地上,章德安的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一股罪恶感。
他安慰自己,这一切都是逼不得已,今日出此下策,为的是吴越王朝未来的辉煌。
他更加明白,五代十国的乱局之下,他章德安读圣贤书,明孔儒礼,但他却无法做一个可以置身事外的理想主义者。
(战火不断的五代十国)
那些夸夸其谈的士大夫们从来不做这等阴险狡诈之事,但他们本质上,是极为脆弱的。
哪一个王朝,不是用血和泪浇灌出来的?
戴恽,你死得不冤,就用你的血,来为新王加冕吧!
天福六年,公元941年,九月初三,钱弘佐即皇帝位,史称吴越成宗。
事实证明,章德安费了这么大劲拥立钱弘佐即位,还是很值得的。
这位皇帝性情温和,礼贤下士,善待黎民,是五代十国时期难得的仁君和明君。
皇帝曾经亲自查验过吴越国的存粮,发现粮饷富余,足够用十年有余,于是干脆免除了吴越百姓三年的赋税。
按此来看,钱弘佐和父亲钱元瓘,祖父钱镠应该走的是同一个路子,那就是在兵精粮足的基础上,保境安民,顺带守土一方。
作者和一些同行聊起吴越钱氏的这些皇帝时,时常有人讥笑钱氏皇帝大都是“守财奴”,只守着吴越国巴掌大的地方,一不开疆拓土,二不野望天下,是实实在在的保守派。
但实际上,钱弘佐和祖辈以及父辈,还是有所不同的。
(吴越成宗钱弘佐 形象)
开运二年,公元945年,南唐攻打闽国,闽国地狭民寡,实在不敌,只能向吴越国求救。
按理说,吴越王朝作为五代十国时期的挂机派,是从来不会参与这些割据政权的争斗的,大臣们都劝皇帝冷眼旁观,但钱弘佐却看出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南唐势大,早有吞并天下之心,而闽国和吴越为邻,闽国有失,吴越恐怕也会遭到南唐的针对,闽国就算谈不上和吴越唇齿相依,但也仍然是吴越边境的一道有力的保障,既然如此,援救闽国就是一件十分值得的事情。
毁堰坝之计,实为阻进陇道,闽国是吴越的堰坝,钱弘佐必须守住。
于是,钱弘佐发兵三万,积极援助闽国,并且帮助闽国取得了胜利。
帝王如此高义,这让当时的闽国国主王延政感动得一塌糊涂,顺带着闽国上下都对钱弘佐感恩戴德,一时传为佳话。
在一个充满了背叛,陷害,篡夺,谋逆的时代下,钱弘佐深明大义,援助友邻的行为,为他在历史长河之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现在,外患处理得差不多了,皇帝又开始积极地处理内忧。
所谓内忧,是指吴越王朝的三位权臣,内都监使杜昭达,明州刺史阚璠,以及内都监程昭悦。
皇帝对付权臣,一般来讲,都是要通过一系列的政治运作,在无形之间瓦解权臣的势力,最后再找准机会一举将其歼灭的。
这是中国历史上权谋之争的一个缩影,涉及到用人,用权,筹谋,策划等方方面面的行为。
但对钱弘佐来说,这一切却并不存在。
(皇权与制衡)
他没有时间和权臣打太极,所以他干脆快刀斩乱麻,一刀一刀又一刀,直接把这三位仁兄全给弄死了。
能让复杂的事情简单化,是一种高深的哲学。
而能让复杂的政治简单化,更是一种高绝的帝王之道。
皇帝登基,是在十三岁,驾崩,是在二十岁。
从登基到驾崩,钱弘佐实现了从少年到青年的过度,但二十岁,他仍然是一个稚嫩的年轻人。
但就是这个稚嫩的年轻人,用短短的七年时间,体恤黎民,稳定内政,外援友邻,内除权臣,尽到了自己作为帝王的全部义务。
开运四年,公元947年,钱弘佐病逝于吴越国杭州府。
那一天,杭州城下了很大的雪,杭州百姓持伞相送,哭声一片。
江山风景秀丽,河山一片美好。
帝王猝然离去,或许带着一丝眷恋,但一定没有遗憾。
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能温暖地活过一生的人,是值得钦佩的。
钱弘佐,你是一个合格的王。
仅此而已,但已然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