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建文四年（公元1402年）七月，成都蜀王府。大明蜀藩的首封亲王：朱椿，身着红色四团龙补服，坐在承运殿宝座之中，面无表情地听着来自于京师南京的消息：
六月十三日，亲弟弟谷王朱橞打开金川门，靖难大军攻入城内，皇帝陛下在奉天殿自焚殉国。
六月十七日，四哥燕王朱棣登基称帝，尽废建文新政。
六月二十五日，翰林学士方孝孺被新天子下诏“戮于市”，同时又将宁海方家三族夷灭。
最后一条，现在没有建文四年了，年号已经改成了洪武三十五年。
蜀献王朱椿画像
“四哥终究还是不能放过正学先生”，朱椿神色惨然，向王府官员吩咐了两点：其一，当年方孝孺在成都讲学之时的住宅不可拆除，其街改名为方正街。其二，正学先生所有的诗集、书稿务必要妥善保管。
安排好这一切，朱椿启程赶往京师朝觐新君。四哥这天下已经坐稳了，不去见一面显然是无法过关的。然而谁都知道方孝孺是新天子的死敌，而自己和这位正学先生关系莫逆同样天下皆知，这位四哥会怎么对付自己呢？朱椿心里没底。
蜀王与文官集团的交情
朱椿，生于洪武四年（公元1371年）三月十八日，太祖朱元璋第十一子，生母郭惠妃。洪武十一年（公元1378年）封蜀王，封国四川成都。洪武十八年（公元1385年），永昌侯蓝玉之女蓝氏被册为蜀王妃。
明武宗正德六年（公元1511年）的状元杨慎，对就是那个写下“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杨慎，在给时任蜀王朱让栩所写的《长春竞辰稿·序》中有这样一句话： “自其未之分封日，则宋景濂为之傅”。这里的宋景濂，就是被誉为开国文臣之首和明初诗文三大家之一的宋濂。根据杨慎的意思，宋濂曾经做过朱椿的老师。
宋濂画像
宋濂是太子朱标的老师不假，但他在洪武十年（公元1377年）就已经告老还乡，洪武十三年（公元1380年）更是受胡惟庸案的牵连被发配四川，他会和年幼的蜀王有师生之谊吗？朱椿去世之后，其子孙将其文稿、书信等汇编成集，称《献园睿制集》。里面有一篇《跋宋太史与门人手帖》，坐实了朱椿曾受宋濂教导：
先生以事将谪于蜀，命下之日，乃贻书某，谕以明经树德，以濂洛诸贤自期。视先生处患难忧戚，如在函丈间，死生祸福置之度外，而拳拳以先哲所以为教者望其徒。
由于受恩师宋濂的影响，朱椿以爱好文史、喜欢结交文人著称，以至于连父皇朱元璋都给了他一个外号： “蜀秀才”。洪武二十三年（公元1390年），20岁的蜀王朱椿带着王妃蓝氏和嫡长子朱悦燫，正式之国成都。
据《太祖实录》的记载，当时四川都指挥使司属卫并成都三护卫军士人数，合计约为53000人。而这支武装力量的最高统帅，就是蜀王朱椿。当凉国公蓝玉领兵在四川平叛之时，朱椿作为女婿为老岳父提供了巨大的支持。
皇太子朱标剧照
然而洪武二十五年（公元1392年）皇太子朱标之死，让一切发生了变化。朱元璋最后册立太子继妃吕氏所生的朱允炆为皇太孙，放弃了太子正妃常氏（即凉国公蓝玉亲外甥女）所生的朱允熥。
洪武二十六年（公元1393年），蜀王朱椿突然接到召他回京的旨意。当他于二月初十日抵达京师之时，就见到了一幕让他终身难忘的场景：老岳父蓝玉被父皇下旨凌迟处死。二月十二日，惊魂未定的朱椿返回成都，他明白这是父皇对自己的敲打。
太子在世之时，对朱椿相当不错。这个很好理解，毕竟他的岳父蓝玉，同时也是太子的舅舅。但是现在皇太孙是朱允炆，不是朱允熥，自己该怎么办呢？洪武二十七年（公元1394年），朱椿通过老师宋濂的好友苏伯衡，请来方孝孺辅导自己的长子朱悦燫。
这一手确实高明，站在朱允炆背后的支持力量，其实就是江南文人集团。宋濂作为太子老师，这块金字招牌十分好使。方孝孺入川之后通过日常的耳濡目染，对于蜀王的品行十分敬佩，在其所著的《学孔斋记》对朱椿做出了极高的评价： “以臣观乎蜀王殿下，其圣人之徒而得其大全者乎！”
方孝孺剧照
洪武三十一年（公元1398年）闰五月朱元璋驾崩后，皇太孙朱允炆顺利继位。此时朱椿的前期投资见到了成效，因为方孝孺被新天子调回京师出任翰林侍讲，而且还在皇帝陛下面前非常说得上话。因此建文削藩之时，燕王、周王、齐王、湘王、代王、宁王、岷王都在打击范围内，但是雄霸一方的蜀王却没有受到任何牵连，嫡长子朱悦燫还被册封为蜀世子。
及惠帝即位，召为翰林侍讲。明年迁侍讲学士，国家大政事辄咨之。帝好读书，每有疑，即召使讲解。临朝奏事，臣僚面议可否，或命孝孺就扆前批答。—《明史卷一百四十一·列传第二十九》
如履薄冰的永乐朝经历
洪武三十五年（公元1402年）九月初二日，蜀王抵达京师。这次朱椿在京师待了半个月，除了见到了侄子秦王朱尚炳、晋王朱济熺，周世子朱有燉、皇第三子朱高燧，弟弟肃王朱楧、庆王朱栴、谷王朱橞之外，还亲眼见证了靖难功臣们的封爵大典。
朱棣登基剧照
九月十七日，朱椿辞归。朱棣除了赐钞二万锭，还写了一道敕书对弟弟进行戒谕。蜀王府在靖难时期的立场，自然让朱棣很不满，但是弟弟贤名在外，只能先敲打一番以观后效。
丁酉，蜀王椿辞归，赐敕谕曰： “贤弟天性仁孝，聪明博学。声闻昭著，军民怀服。然蜀地险要，夷獠杂居。奠安绥抚，付托甚重。凡百自爱，以副兄怀。”—《明太宗实录十二下》
大义灭亲
此时的朱棣内有三子夺嫡，外要对付秦晋二藩，以及不省心的安南和北元，暂时无暇顾及远在四川的蜀王。而回到成都之后的朱椿也加倍谨慎，决不让四哥揪到自己任何的小辫子。当时代王、宁王、秦王、晋王、永兴王、高平王、平阳王等宗室诸王“过失日多”，而蜀王却一心为公，得到四哥高度的评价： “处事循理，秉心有诚”。
永乐四年（公元1406年）明军大举讨伐安南，蜀王从成都三护卫调马步官军五千人，随西平侯沐晟操练听征。永乐六年（公元1408年）交趾逆贼简定、邓悉等聚众作乱，朱椿再次调集成都护卫官军，跟随已经因功进封黔国公的沐晟前去平定叛乱。
朱棣剧照
鉴于弟弟的良好表现，朱棣还给予了朱椿选拔王府武官的权利。当时王府护卫军中武官子弟如果要袭职，需要到京师参加比试，通过者才能做官。而朱棣大笔一挥，表示蜀王自己把关就行。
甲午，蜀王椿具护军卫指挥、千、百户子弟应袭者请命。兵部言： “故事，王府武臣子弟诣京师比试中，然后得袭职。”上曰： “蜀去京师远，令就彼比试。中者即授官，不必诣京。”—《明太宗实录卷一百五十九》
但是该来的麻烦总是会来，永乐十四年（公元1416年），朱椿第三子崇宁王朱悦燇“获罪于父”，结果一路从成都逃去了长沙，投奔亲叔叔谷王朱橞。崇宁王为何会获罪，我们放到下文再说。
先说谷王本就在长沙积极招兵买马，打算起兵造反，看到朱悦燇之后大喜过望，因为他发现这个亲侄子，竟然长得和建文帝朱允炆一模一样。于是谷王对外放出风声，称建文帝还活着，自己要护驾讨贼。这就像后世吴三桂绞死了永历皇帝，日后却打着为大明天子报仇的旗号造反一样可笑。
会椿子崇宁王悦燇获罪于父，逃避橞所。橞诡众曰： “建文君初实不死，今已在此。”—《明太宗实录卷一百七十八》
朱允炆剧照
谷王担心自己实力不足，还特意写信给哥哥朱椿，让他帮着自己一起造反。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一个是亲儿子，另一个是亲弟弟，现在卷入谋逆大案之中，自己该怎么办？朱椿苦苦思考一番之后，只能痛下决心：大义灭亲。
当年七月，朱椿紧急派女婿顾瞻前往北京向朱棣告急。顾瞻，朱椿次女富顺郡主的仪宾，但他还有一重身份：靖难功臣镇远侯顾成的侄子。而当朱椿看了四哥的回信之后，不禁大呼一声“侥幸”，因为朱棣早就知道了谷王谋反的消息，就等着看自己的表态了。
癸丑，赐书奖答蜀王椿曰： “去年谷府随侍都督张兴来，言橞潜萌异图。言之至再，兄未之信。今得贤弟书，具有实事。人之无良，一至于此！贤弟此心，周公忠存王室之心也。仪宾顾瞻回，附黄金二百两、白金千两、钞四万锭。玉带一、金织衮龙纻丝纱罗衣九袭。纻丝线、罗纱各五十疋。绒锦十疋，彩绢千疋，兠绵十条，高丽布百疋，米千石，胡椒千斤，马十匹，鞍二副。往致兄意，至可领也。”—《明太宗实录卷一百七十八》
继承人危机
朱椿共六子，长子朱悦燫封蜀世子，次子朱悦燿封华阳王，第三子朱悦燇封崇宁王，第四子朱悦炘封崇庆王，第五子朱悦（劭+火）封保宁王，第六子朱悦烯封永川王。其中除了朱悦燫乃是王妃蓝氏所出外，其余五子都是庶出。
蜀世子金宝
对于蜀王来说，原本并不需要担心继承人的问题。嫡长子朱悦燫从小受方孝孺教导，被认为“资质敦厚，举止严重”，连朱棣都赞扬他“纯雅”，对其十分看重。此外永乐四年（公元1406年），蜀世子嫡长子朱友堉出生，蜀王府祖孙三代其乐融融。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永乐七年（公元1409年）六月初四日，22岁的蜀世子朱悦燫不幸去世。朱棣为这个侄儿辍视朝三日，赐谥曰悼庄。悼庄世子去世后，长孙朱友堉年幼，一时间蜀王府也出现了王位争夺战。
据笔者分析，首先跳出来的应该就是崇宁王朱悦燇。理由很简单，除了谋害世孙的重罪之外，其他又有什么事情值得他从成都逃出来呢？谷王谋反失败后，朱悦燇被遣送回成都，很快就在永乐十六年（公元1418年）八月去世，年仅26岁，朝廷连个谥号都没有给。
蜀王府复原图
而在世孙逐渐长大成人之后，另一位“放肆不顺”的王爷，华阳王朱悦燿，也打起了蜀王宝座的主意。等到朱椿过世，朱悦燿立刻向朝廷诬奏朱友堉有悖逆、怨诽十数事。早就对蜀藩虎视眈眈的朱棣立刻召朱友堉进京，大有将其废黜的架势。好在等朱友堉赶到北京时，朱棣已经在北伐班师途中驾崩，继位的皇太子朱高炽和蜀王一家关系很好，这才让朱友堉逃过一劫。
悦燿反诬奏友堉悖逆、怨诽十数事。意在去友堉，则王位以次及已。敕召友堉廷辩。未至，而太宗皇帝晏驾。上即位，遣按察司副使余信兼察之。信还，奏悉出悦燿诬罔，因具陈两人素行。且言蜀人老少所共知者。上遂命友堉嗣蜀王。—《明仁宗实录卷十三》
结语：永乐二十一年（公元1423年）二月十一日，蜀王朱椿去世，享年54岁，谥曰献。谥法“聪明睿智”曰献，是个十足的美谥。《实录》则给出了如下的溢美之词： “惇厚慈祥，孝友笃至，循执礼法，表里惟一”。
从《献园睿制集》收录的文稿来看，朱椿和二哥秦王朱樉、三哥晋王朱棡关系非常好。而秦藩和晋藩，正是朱棣登基后极力打压的对象，你说朱椿会不会受到猜忌？
朱椿的生母郭惠妃，是追封滁阳王郭子兴的女儿。郭子兴是谁？本朝太祖朱元璋的领路人。滁州的滁阳王庙，早先都是由蜀王这个外孙来主持祭祀，你说朱椿会不会受到猜忌？
王无后，国初以蜀王主祀。蜀王之国，掌滁之卫事者主焉。—《明武宗实录卷一百二》
凉国公蓝玉剧照
朱椿的岳父凉国公蓝玉，是扫荡了北元王廷的盖世名将。洪武二十六年的蓝玉案虽然大肆扫荡了蓝玉党羽，但谁能保证没有漏网之鱼？要知道朱棣渡江之时的内应：江防都督陈瑄，当初就是蓝大将军帐下的亲兵。这样的人还有多少？你说朱椿会不会受到猜忌？
朱椿的好友方孝孺，是朱棣最为痛恨之人。江南文人将朱元璋、朱棣父子都骂作“屠夫”，却对朱椿赞誉有加，你说朱椿会不会受到猜忌？
事实上朱椿在永乐朝一直经受着四哥全方位的监控，他能保全蜀藩，一来靠着一个“贤”字，二来敢于大义灭亲，这才让朱棣对他稍稍放下戒备之心。但从朱老四偏袒华阳王朱悦燿来看，他一直都没有放弃搞乱蜀藩的既定方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