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观察网 历史 用文学叙事复原杜甫日常“全息影像”

用文学叙事复原杜甫日常“全息影像”

用文学叙事复原杜甫日常“全息影像”

《征旅》聚焦杜甫成为“诗圣”的惊人一跃

杜甫

《征旅》

唐永泰元年(765年)正月,杜甫辞严武幕。四月末,他携家离成都,经嘉州、戎州、渝州、忠州,八月至云安,因病滞留。大历元年(766年)暮春,杜甫携家带口自云安来到夔州。大历三年(768年)正月,一家人登舟出峡。

在夔州客居的将近两年期间,杜甫身体状况不佳又要为生计辛劳。但在艺术上,他迎来了创作的高峰期。这两年,被评论家公认为不仅是杜甫个人创作生命中相当重要的两年,也是中国古代诗史相当重要的两年。杜甫的这段峡中岁月,是决定他成为“诗圣”的重要一跃,历来研究者众,成果颇丰。但把专业研究的成果与艺术想象力融合在一起,创作出一部气息绵长、有血有肉的长篇小说,让人更真切感受杜甫的生命诸多细节、情状,这样的作品依然罕见。2023年6月,作家马鸣谦以杜甫这段峡中时光为题材的长篇小说《征旅》出版,填补了这一空白。

“诗圣”变成了

可以感知的同时代人

《征旅》全书四十万字,聚焦杜甫在峡中的三年,尤其是在夔州的两年生活,向前追述他在青春时代、旅食长安的十年和蜀中岁月的片段,向后也带出他出峡后的尾声,而夔州时段是小说叙事上最佳的黄金分割点,也是本书最重要的篇章。

小说在深入理解杜甫诗歌文本的基础上,透过细腻的合理的文学想象,将古人与今人、过去与现在、诗与生活间横亘的障碍壁垒打通、拆除。由此杜甫不再是一个固定的标签、一个被偶像化的大诗人,他变成了你我可以感知、可以接触、可以了解的一个同时代人。

在学者研究基础上,马鸣谦做了大量文本工作,囊括饮食、风俗等古代人的生活方式,借此也厘清了人物的位置与面貌,并想象与描摹出古代人是如何生活的。也就是说,马鸣谦努力经由文学的叙事,给杜甫赋予一个现代人可以感知的全息影像。

马鸣谦在叙事形式上做了非常成功的探索。整部小说生动地刻画杜甫和围绕在他周围的人物群像,艺术感染力强。除了第一乐章“入峡”部分有穿插性的回忆段落,小说基本上还是采用了常规的线性时间叙事。不过,在线性叙事中也叠合、糅入了不同人物、不同视角的平行叙事,即以杜甫的主观视角为主,根据情况再同步穿插多种视角。马鸣谦还努力借鉴学习萨拉马戈在《里卡尔多·雷耶斯离世那年》中的技法:将客观白描、主观独白、上帝视角与多人物视角相互交叉,随时可以作无缝跳接。

用马勒的音乐感

来体会杜甫的内心

在研读杜甫时,马鸣谦发现,生活在20世纪的奥地利人、作曲家马勒跟杜甫有密切关系。“初看上去,杜甫和马勒似乎很难搭上关系。两人年代相隔久远,又各在东西两域。不过,马勒在托布拉赫的创作却受到了东方中国的唐诗的直接影响。据钱仁康教授和其他学者考证,《大地之歌》的灵感来源是汉斯·贝特格的德语译诗集《中国之笛》(以唐诗的德文、法文和英文译本为参考进行意译)。马勒挑选了七首唐诗的译文,以此为歌词素材,创作出了这部交响套曲。”

在马鸣谦看来,马勒作品中体现出了“生活的痛苦中的欢乐”,“马勒的创作情态与一千多年前夔州时的杜甫是多么相像啊。杜甫同样也是衰弱多病,同样饱受世间的轮番打击,他的幼子和幼孙女先后早夭,更重要的是,他和马勒同样在人生的尾段奋力向上,写出了不朽的杰作。倘若抛开音乐作品与诗歌作品在形式与材料上的差异,仔细鉴赏和比对他们各自晚期作品的基调,就可以发现更多的相同处:比如悲愁而壮美的音色,比如命运的浩叹,比如身心的焦灼,比如对尘世万物的眷恋,以及对人类的无私的爱……”

这种“命运的对位法”,在马鸣谦大脑皮层中生成了闪电,让他在投入《征旅》的前期构思时联想到了马勒。多么及时的馈赠!投入创作的这一年,他反复聆听《第九交响曲》,愈加强化了这个跨界的直觉。

小说分为“入峡”“火与雪”“农事”“出峡”这四个乐章。如《第九交响曲》一样,“火与雪”“农事”是两个较活跃的乐章(与杜甫的实际生活非常吻合)。“入峡”与“出峡”就是慢板乐章,第四乐章的尾部,杜甫一家重新回到了舟中,再次面对前途未知的浩茫天地,与“入峡”有着呼应的关系。

沉浸式研究

使他能“看到”杜甫

对杜甫的了解足够深入之后,摆在马鸣谦面前的还有一个问题:怎么把杜甫写成小说?“以小说形式来表现杜甫,不宜完全按线性时间来铺排他整个的人生(那是传记的功用,而不是小说)。小说的作用是聚焦和放大、变奏和强化,因此就需要选择一个能够折映、体现杜甫整个创作生涯的关键时段或典型时段。”

要还原一个千年前的诗人生活细节是很难的。因为史书记载往往是帝王将相的大事件。但让马鸣谦惊喜的是,“与当时和后代很多诗人不同,杜甫是积极表现日常生活的一个诗人,这是细读杜甫诗后获得的一个突出印象。在八世纪中叶,从永泰元年(765年)到大历三年(768年),杜甫在夔州停留近两年,作诗四百三十多首!古往今来,从未有诗人如此密集地记录日常生活与抒写精神世界,如同诗的日记或私小说,其中很多内容都可以转化为小说的材料。这是杜甫意欲超越有限肉身的惊人一跃,也是文学史上的不朽奇迹。”

另外,杜甫在峡中的三年,尤其是在夔州的近两年,在诗歌创作中展开了大量回忆。因此,马鸣谦把小说叙事上最佳的黄金分割点聚焦在夔州这个时段,“向前可以追述他在青春时代、旅食长安的十年和蜀中岁月的片段,向后也可以带出他出峡后的尾声。”

尽管杜甫夔州诗里的内容已足够丰富,但仍然不足以构成一个具有独立生命的叙事世界。海明威在谈论小说叙事技术时曾用过一个冰山的譬喻:“冰山在海里移动很是庄严宏伟,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马鸣谦套用海明威的说法认为,“杜甫的夔州诗只是在水面上的八分之一冰山,剩下的八分之七需要由叙事者来完成建构。”

有一个比较棘手的问题,那就是杜甫的诗歌应该以何种面目出现在小说中。马鸣谦不想让《征旅》降格为杜甫诗的串讲,让小说变成诗的附庸。因此,结合上述关于小说布局结构的思考,他做出了如下的处置:在小说正文中不出现单篇的诗作,尽量将诗作内容消解、溶化在叙述语流中,杜甫的吟句可以变作他内心独白的一种,出现的诗作要有利于塑成整部小说的基调。

当思虑的意念足够集中,沉浸的时间足够长,马鸣谦的惊喜发现越来越多,到最后,那个闪光的时刻就自动到来了。“我能清楚明白地看到杜甫,看到他周边的各色人物,看到夔州的一切。原先纷乱的线索开始变得有序,过后各自聚合又相互生成。当捕捉到开篇第一句话的语调后,《征旅》就自动展开了。“先要能够看到、感觉到、触摸到,然后才能写出。这是我的一个写作信念。”马鸣谦说。

马鸣谦用现代文学手法写历史的做法得到业内高度肯定。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荣新江称赞马鸣谦“将学者与小说家的身份完美结合”。小说家赵柏田认为:“鸣谦的小说语言,细细读去,如抽丝剥茧,竟有着说书人的几分余韵。他总是把新与旧结合得很好,把传统与现代平衡得一点不生硬。”

“诗人传三部曲”

完成第一部

马鸣谦1970年生于苏州,祖籍浙江绍兴。他有三重身份,首先他是新派历史小说代表作家,他创作的以古代历史为背景的小说,得到了众多读者的喜爱。其次是文学译者,已出版奥登文集译作三种,分别是《战地行纪》《奥登诗选:1927—1947》和《奥登诗选:1948—1973》,此外还译出了狄更斯小说《双城记》和《松尾芭蕉俳句全集》。尤其是奥登的译作,已经成为国内奥登作品的权威版本。最后,他还是古典文化学者,近十年来潜心钻研中国古典文学与艺术,已出版《唐诗洛阳记》两卷。

当下,他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大型写作计划“诗人传三部曲”的创作中。“诗人传三部曲”是以杜甫、李商隐、白居易三位诗人为写作对象,选取他们人生中某一个关键的时间段进行细致书写,分别对应的作品是:“杜甫篇”《征旅》、“李商隐篇”《少年李的烦恼》、“白居易篇”《池上》。

作为“诗人传三部曲”的第一部,“杜甫篇”《征旅》是马鸣谦酝酿多年的成果。“在2015年再次细读陈贻焮先生的三卷本《杜甫评传》后,我生发了初念。2018年,取得了陈先生家人的正式授权,打算以《杜甫评传》为底本编纂一部《杜甫诗大成》,同时开始进入了《征旅》的创作准备。”他说。

从《杜甫评传》入手,过后他又搜集、阅读了不少和杜甫有关的研究专著和论文。对于《征旅》创作影响比较大的还有简锦松先生的《杜甫诗与现地学》《唐诗现地研究》《杜甫夔州诗现地研究》,日本学者古川末喜的《杜甫农业诗研究:八世纪中国农事与生活之歌》,以及吉川幸次郎的《杜氏札记》和莫砺锋的《杜甫诗歌讲演录》。“《征旅》的构思是在中日两国杜甫学者共同研究的基础上获得的,它的诞生首先应该归功于这些前辈学者。我从他们的研究成果中获得了很多启发,眼目得以打开,同时也感受到他们对杜甫和杜甫诗的深爱的感情。没有感情,是没有继承发扬的动力的。在此意义上来说,他们就是我创作上的恩人、《征旅》的恩人。”马鸣谦说。

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实习生 袁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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