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14世纪危机”的爆发,由蒙古帝国构建的欧亚世界体系解体,东方和西方走向分离,逐渐演变为影响至今的近代世界新秩序。推翻蒙古统治的明朝建立起新的东亚体系,在“17世纪危机”到来、明朝终结之后,这一体系又被清朝所继承。
夹在“元末明初”“明末清初”两大危机之间的明代是什么样的面貌?除了残酷、血腥、互相倾轧的政治,这一时期还有哪些看点?明太祖制定的祖制禁锢,其后出现哪些乖离?大航海时代的到来又对中国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近日,中国近代史专家(日)冈本隆司的力作《何谓明代:“危机”下的世界史与东亚》正式出版,为从东亚视角理解明代提供了全新的视角。下文经出版社授权摘编该书“江南的发展”一节。
《何谓明代:“危机”下的世界史与东亚》,作者:[日]冈本隆司,译者:马云超,浙江人民出版社2023年7月
重压
江南三角洲的丧失给予蒙古帝国致命的一击。在14世纪后期的群雄割据中,出身私盐商人的张士诚势力最大,这也是因为他占据了江南三角洲的中心苏州。北京的蒙古政权因为失去江南,不得不走向衰亡。后来打倒张士诚、统治江南三角洲,同时把蒙古赶出中原的正是明太祖朱元璋。
明太祖以严厉的姿态对待江南三角洲,这虽然可以视作对抵抗自己的报复,但不如说也是在统治上最为重视此地的表现。
这样的重视表现为镇压和重税。后面将会提到,太祖重用的苏州文人名士、原本张士诚的属下高启被处死,这是洪武初年的文字狱事件,其背后就是对曾经敌对的苏州和整个江南三角洲的恐吓与威压。此后洪武和永乐年间,冤狱事件和“靖难之变”等对待敌对权贵的攻击和镇压持续不断。
当然,其中也有实际的利益。权贵自然都是地主,可以没收他们的土地,但驱逐地主并不意味着解放佃农,毋宁说是由政府取代地主的位置,征收与此前等额的佃租。官田成了明朝的钱袋子。
政府作为地主拥有田地,这本身不是明朝的独创,而是沿袭前代的制度。13世纪后期的南宋出现了“公田”,蒙古时代得以沿袭,明朝只是扩大了规模。但是,数量的增加确实成了江南三角洲的沉重负担。
大约二百五十年后,苏州出身的硕学顾炎武指出,仅江南三角洲五府就承担了天下赋税的70%,自然民生凋敝(《日知录》卷一〇“苏松二府田赋之重”)。反过来说,江南三角洲能够承受如此沉重的负担,生产力极度发达。或许对于明朝政府而言,即便是为了从江南三角洲榨取收益,也要努力通过农本主义和农业复兴来维持它的生产力。
演变
无论如何,在江南三角洲的统治完全符合明朝的基本体制理念。换言之,为了将经济先进地区的南方强行统合于政治中心但经济落后的北方,明朝推行着从北向南的威压统治。
反之从江南三角洲的角度而言,它从明朝成立之初就饱受压制和迫害,特别是被北京取代了中央和首都圈的地位。因此,江南三角洲不可能顺从于北京政府,也没有响应政策的动机。如果政权推行合理的经济政策,施政上促进民间和江南三角洲的繁荣那还好说,但实际情况完全相反。“抗争(resistance)”成了江南三角洲社会如同通奏低音[1]般的存在(宫崎1992〔1954〕)。
同时,江南三角洲内部也有一些情况。恐怕从14世纪开始就出现地壳变动,吴淞江干涸,上海、松江附近的排水过于顺畅,已经不再适合水稻栽培。于是出现作物的转变,蒙古时代正式普及了从印度传来的棉花栽培和生产。此外,太湖沿岸的苏州和湖州大多种植桑树,养蚕业十分兴盛,江南三角洲本身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江南三角洲是宋代以来被称为“苏湖熟,天下足”的粮仓地带,人口众多,大运河贯通南北,河流纵横交错,交通极为便利。在这样的土地上,除棉花栽培和养蚕外,作为农副业的纺织、缫丝、机织也普及开来,轻工业快速发展。
同时兴起的还有伴随纤维业的染色、哑光、刺绣等产业,江南三角洲成为首屈一指的工业地带。从长远来看,这些产业不只是农村的副业,一旦都市中出现专门的工场,手工业也会出现工业化的动向。
当然,人们的生活没有因工业化而变得轻松,不如说是相反。副业也好,专业也好,工业制品必然伴随商品的买卖,因此产生激烈的竞争。想要不被淘汰,最重要的就是低价生产,尽一切可能减少劳动成本。最容易节省的是劳动力和服务的价值,在激烈的压制下几乎成了无偿的。后来,华人劳动力作为吃苦耐劳的低廉“苦力”闻名世界,其原点正在于此。
总之,劳动力是必须的。伴随手工业的发达,原本人口众多的江南三角洲聚集了更多的人群。由于水田面积和水稻生产减少,当地的粮食已经无法养活不断膨胀的人口。
同时,工业化制品不可能只是自给自足,作为商品贩卖的动机高涨,因此需要保障制品的销售市场和再生产原材料与粮食的生产地。江南三角洲的工业化,不只是江南三角洲本身的事态。
仇英《清明上河图》所绘的明代江南社会(局部)。
湖北和湖南的开发
我们所熟知的现代中国的通用地名和分界,大体是在明朝时期固定下来的。但南方还有一些与今天不一样的地方,其中的典型就是陪都南京和江南三角洲所在的“南直隶”。这是有来历的例子,也有一些没有来历的。
长江中游在当时称为“湖广”,现在是湖北和湖南,“湖”当然指洞庭湖。这里自古就是著名的交通要冲。《三国志》中的荆州非常有名,既是英雄诸葛亮隐居的地方,也是关羽迎接悲剧性死亡的战场。到了13世纪末的蒙古时代,失去此地的南宋不久走向了灭亡。
这样的要地只有襄阳、武昌、江陵等有限几个城市形成了点和线,从面的角度来说,这里是中国开发最落后的地区。五代十国中统治此地的是荆南和楚国,无论领土面积大小,都是最弱小的国家。
这一时期,湖广地区终于迎来正式的开发,面貌为之一新。其动因就是江南三角洲的工业化,江南因工业化出现粮食短缺,故而在未开发的上游开辟水田,创建调集粮食的基地。
于是,湖广地区特别是洞庭湖以南得到开发,人口增长,交通便利。此时作为一个整体治理已经过于广阔,清代以后南北分隔,形成湖北省和湖南省。明代的湖广省开发还不充分,人烟稀少,只要开辟水田,生产就会有剩余。因此,粮食经由长江运往下游,供给江南三角洲。当然,回报就是江南三角洲特产的工业制品。湖广作为绝好粮食供应地的同时,也成为江南三角洲的商品市场。
仇英《清明上河图》所绘的明代江南社会(局部)。
“湖广熟,天下足”
首都北京及其周边住着大量的官僚和军队,但当地生产力低下,几乎是纯消费的地区,粮食、商品和物资都需要从其他地方寻求充足的供应。大运河开凿之初是基于“苏湖熟,天下足”,也就是把江南三角洲作为粮仓地带的构想。然而,江南因工业化人口剧增,粮食出现不足。为了扶植江南三角洲,又转而开发别的地区,也就是湖广。
以极其单纯的眼光来看,处理军政的北京、制作商品的江南、生产粮食的湖广,彼此以特有的功能相互连接,构成缺一不可的有机整体。总之,15—16世纪的中国已经形成了以工业地带为主轴的地域间产业分工体制。
脍炙人口的谚语“苏湖熟,天下足”或“苏常熟,天下足”,此时出现了变动。那就是“湖广熟,天下足”,地名发生了改变。江南三角洲也好,湖广也好,只要那里丰收就无须再为粮食发愁,句子的含义没有变化。
不过,尽管字面几乎相同,但背后的史实和构造却有很大区别(图15)。“苏湖熟,天下足”,意味着单一经营水稻的江南三角洲只要耕作稻米就能吃饱。“湖广熟,天下足”则不同,商人和移民开发了湖广的水稻单一经营,剩余的稻米运向江南三角洲,在粮食与工业商品交换、各自回应消费地需要的基础上,还满足了北京等地的各种需求。这就是当时的多层次分工体制,在“湖广熟,天下足”背后正是这样的体制。
于是,不只是自古以来作为特产的绢布和陶瓷器,棉花和茶叶也实现商品化并大量生产,行销中国内地的同时,还席卷了包含日本在内的海外市场。直至19世纪末,茶叶都由中国独占,棉花则以“南京布”之名为世界所知。在起步于这一时期的形势中,中国的内外地区构成了各具特色又紧密相连的整体。
反过来说,在新建立的经济构造和社会构造中,如果不能连接彼此,个体和全体就都失去了意义。这就是15—16世纪的中国和东亚,其演变的核心在江南三角洲。
作者/ [日]冈本隆司
摘编/李永博
导语校对/吴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