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柳汀雪
一、营销鬼才陈子昂
公元684年，长安。
寒凉的秋风激起一地落叶，滚到一双黑色云头靴下。
靴子的主人，是个白衣书生，正站在客栈门口，注视着街上你来我往的商贩，眉头隆起一阵凝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大凡货物，各自有价。
而他陈子昂，自诩才华横溢，在这偌大的长安却无人问津，白白蹉跎年华。
忽然，对面的一家古董店引起了他的注意。
店主拿着一把从西域进来的胡琴，得意洋洋地介绍着，出价百万钱，拒不还价。店铺周围聚集了一圈的人，却没人买。
不就嫌贵呗！百万钱都够买两万石粮食了。就是当朝一品，一年的俸禄也才能买七百石粮食。要买这把胡琴，朝廷一品大员28.5年，不吃不喝才能买得起。
就是京城里权贵云集，也不是人人都能买得起的。
“店家，你的胡琴我买了！”
瞬间，围观人群安静了下来，目光都看向了他，眼神带着几分疑惑。
哪儿冒出来的小后生？以前京城里没听说过有这号人呀！
陈子昂大步走向对面的店铺，目光坚定沉着。
店主绕过柜台，迎了出去，抱拳行礼，“先生您真有眼光，这是把百年难得一遇的好琴，来日必会升值。请您跟我来，走近看看。”
“不必了，帮我包起来就是。”
旁边的大婶，好心提醒：“世风日下，假货太多。你觉得在淘宝，或许正中圈套，先生还是小心为妙！”
陈子昂却朗声一笑：“在下自有分寸，诸位若是有心，请于明日巳时三刻，移步芙蓉客栈，我将以此琴，奏出天籁之音。”
陈子昂付清银子，背着胡琴走了，他身后却炸开了锅。
“你听说了吗？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小后生，今日一掷千金买了把琴，真是豪奢啊……”
“哦？是哪家的浪荡子？这么不珍惜父辈的产业？”
“不是本地人，住在芙蓉客栈呢，多半是今界应考的举子。他明天在芙蓉客栈摆下宴席，邀请人听琴，你要去吗？”
不出意外，陈子昂的名字传遍了长安。
第二天，长安文化界的人士纷纷去凑热闹，就是地位高的王侯权贵们不便出面，也委托了亲戚朋友，家里的下人们去芙蓉客栈打探。
想看看这平静已久的长安，从哪儿冒出来这一号张扬炫耀的人物。
酒酣耳热之际，陈子昂上台，用这把绝世好琴弹奏了一曲。
在众人回味间，陈子昂朝众人深深作揖，“小可陈子昂，携诗百篇，千里进京，竟无人问津。琴乃乐工之器，根本不值一提。”随即举起古琴，砸成一堆碎片。
不待众人反应，他又拿出原创诗文，分发给在场之人。少年书生，一掷千金，大家就甚为关心。再读其诗，文采斐然，意境深远，更是大为赞叹。
一夜之间，陈子昂便刷爆了朋友圈。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都成了他的铁粉。甚至有些名门贵姝，每天都守在阁楼上，左手关窗，右手撑窗，总希望手里的那根竹棒，能凑巧砸到陈子昂。
不久，朝廷开考，陈子昂果然高中皇榜。
二、梓州纨绔第一人
公元659年，陈子昂生于梓州射洪的一个富庶的家庭。
卢藏用《陈氏别传》云:“父元敬，瑰玮调境。年二十，以豪侠闻，属乡人阻饥，一朝散万钟之粟而不求报。于是远近归之，若龟鱼之赴渊也。”
陈子昂的父亲陈元敬，是当地有名的乡绅，为人颇有善心，饥荒之年，曾出粮万斤，赈济乡亲。
受父亲的影响，陈子昂沾染了一身侠义气。
《陈氏别传》中称其“奇杰过人，姿状岳立，始以豪家子，驰侠使气”。
陈子昂平时不爱读书，吃喝玩乐倒是有一手。平日里不是骑马打猎，便是遛鸟斗鸡，连父亲配给他的书童，都让他训练成了高级技工。
陈子昂爱吃蔗糖，做法却与众不同。先将糖烧溶，然后倒在铁板上，铸成各种小动物的模样。再插入一根竹签，冷却后拿在手中，既可当食物，又能做玩具。
陈子昂的顽劣让陈元敬很是头疼，儿子一不能继承家业，二不能读书考取功名，自己百年之后，这个家族的兴旺谁能肩负啊。
想来想去，陈元敬决定曲线救国，既然儿子不争气，他打算培养侄子。
一天，陈元敬把侄儿陈孜叫过来说，:“吾家虽儒术传嗣，然豪英雄秀，济济不泯。常惧后来光烈，不像先风。每一见尔，慰吾家道。”
父亲很少叫陈孜过来，可今日陈孜一来，父亲就把他叫进书房里。两个人都絮絮叨叨半天了，到底有什么猫腻？”
纨绔的陈子昂扒在门缝上偷听，这一听可不得了啊。
他才知道西汉陈平是他的二十八代世祖；三国陈抵是他十世祖，当过汝南任蜀为尚书令；陈太平兄弟是他的六世祖，曾被梁武帝拜为新城郡守等职，管辖一方；到了高祖陈汤这一代，遇梁季丧乱，避世不仕，陈家才就此没落下来。
然而他爷爷也不差，在乡里亦“以豪英刚烈著闻，是以名节为州国所服”。(堂弟孜墓志铭》)
他父亲更是在乡贡上明经攫第，拜文林郎，属忧艰不仕。
怎么到了他这一代，长出他这么一棵歪脖树？陈子昂笑不出来了。他父亲把希望寄托在陈孜身上，想教陈孜读书做官，要是他陈子昂过活艰难了，好歹帮衬一把？
陈子昂自问生平不输于人，怎么就变成全家的耻辱了？扶不上墙的烂泥？
爹！你走眼了，您亲儿子才是全陈家最会读书的人！
从此以后，受不了刺激的陈子昂闭门读书，虽然十七八岁才入门，但夙兴夜寐，勤读不倦。
他《陈氏别传》言:“子昂始以豪家子驰侠使气，至年十七八知书。尝从博徒入乡学，慨然立志，因谢绝门客，专精坟典。数年之间，经史百家，罔不该览。尤善属文，雅有相如、子云之风骨。”
陈元敬见儿子这么出息，心里也放了心，考中乡试，把陈子昂送进了长安。
俗话说得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这写文章是很主观的事情，评价一篇文章的好坏，考官的个人喜好变得尤为重要。在唐代，要想取得功名，不仅得读书好，更要去投干谒诗。
就是在考前，考生去提前拜访长安有名望的官员大臣，如果你的诗文博得他们的好感。再加上你文章本身写的不差，高中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陈子昂就比较吃亏。他不是北方人，而是四川人，由于地理位置隔得远，自己在家乡再有名望，长安人还是很少知道。而父母这一族，在长安的人脉关系也很少，要想在长安出人头地，只能靠他自己。
陈子昂在长安晃荡了很久，举子会诗他去过，拜访高官他也去过。根本没起什么水花，他的声望一点都没涨上去，急得天天借酒消愁。
唯独后来京兆司功王适，是个明眼人，见过陈子昂的诗作，留下一句赞美之言：“此子必为天下文宗矣!”
王适官儿太小了，他说的根本没人在意。
想来想去，陈子昂才有了开头那一场的砸琴秀。
三、守麟台正字
陈子昂进士及第后，朝廷尚未授予官职，却逢高宗离世。武则天让睿宗下诏，欲将高宗灵柩，运至长安。
长安洛阳两地，路阻且远，迁葬高宗必然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大臣们虽有想法，却无人敢说真话。
唯独陈子昂以“草莽”之身，上书朝廷，力陈迁葬之弊，下笔千言，洋洋洒洒：
“况我巍巍大圣，轹帝登皇，日月所临，莫不率俾，何独秦、丰之地，可置山陵；河、洛之都，不堪园寝？陛下岂可不察之？愚臣窃为陛下惜也。”——《谏灵驾入京书》
武后看到这封谏言，是又喜又叹。
陈子昂能不畏强权，真心为国家百姓着想，这样的人在朝堂上难能可贵。尤其是文采星驰，其鸣铿锵，更是难得。只可惜……他不懂她。
唐高宗李治病逝前，曾留下遗言，“若延吾一两日之命，得还长安，死亦无恨。”
作为他的结发妻子，相濡以沫一生，她定要完成他最后一个心愿。
人才难得，在众人眼中绝情狠毒的武后，非但没有降罪陈子昂，反倒召见了他。
见他文弱瘦小，貌不惊人，谈及家国大事，却慷慨激昂，神采飞扬，武后甚为欣赏。
遂任其为麟台正字（整理国家所藏图书），并给出这样的评语：梓州人陈子昂，地籍英灵，文称伟晔。
陈子昂又一次爆红，除了京城的读书人，争相传阅他的谏书和诗文。还有许多书商，到处贩卖他的文章，让其文传天下，名动四方：“时洛中传写其书，市肆闾巷，吟讽相属，乃至转相货鬻，飞驰远迩。”
陈子昂深感武后对他的知遇之恩，并认为其为“非常之主”，“逶迤势已久，骨鲠道斯穷。岂无感激者?时俗颓此风”。（《感遇·十八》）
因而在此后的政治生涯中，“诣阙上书、上表献颂，为武周改制出谋划策，力求做武后时期的“魏征”。
延载元年，即公元694年，陈子昂在任右拾遗（国家监察机构的言官），以直言敢谏著称。
陈子昂这样的人，又放在了言官的位置上，结果可想而知。陈子昂是哪里不对怼哪里，满朝文武，天天上朝都得皱眉头。
比如武后要修佛塔，巩固自己的皇权正统地位，陈子昂就不让，嫌弃武后劳民伤财，“鬼工尚为可，人力安能存”。
武后也表示，道理我都懂，可我该做的还得做。
一次两次倒还好，陈子昂天天如此，英明如武后也受不了。
陈子昂，你都在朝廷这么久了，就不能长点心，遇事多想想？有用的治国方法你说不出几条，我的治国理念你不去参悟，一天天的光管这些小事。
懂得看风向的小人，这回可抓住机会了，找了个由头诬陷陈子昂，那是一参一个准。
不久陈子昂便被人诬陷，身陷囹圄。
性子直，又热血的陈子昂，经历了政治事件的洗礼，整个人丧的要命。他不仅不想做官，还想跑回老家归隐。
《感遇·三十六》:“浩然坐何慕?吾蜀有峨眉。念与楚狂子，悠悠白云期。时哉悲不会，涕泣久涟洏。梦登绥山穴，南采巫山芝。探元观群化，遗世从云螭。婉妥将永矣，感悟不见之。”
这首诗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忧谗畏讥、为世俗所不容的失落心情。
于此同时，他也写写诗骂朝廷，对于时下武后一朝的忠愚难辨、世风日下的风气进行了揭露与鞭挞。
如这首《感遇·十六》:“圣人去已久，公道缅良难。蚩蚩夸毗子，尧禹以为谩。骄荣贵工巧，势利迭相干……伊人信往矣，感激为谁叹!”
难怪晚唐诗人皮日休曾经评价他:“射洪陈子昂，其声亦喧阗。惜哉不得时，将奋犹拘挛。”
四、登幽州台
过了不久，契丹来犯大唐。
那时候兵多将广，没在怕的。所以我们的口号是：“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
武后为了给武家人抬军功，于是派了侄子武攸宜去扫除契丹叛乱，有了军功，回来好加官进爵。
陈子昂觉得，这是个机会。他从小舞枪弄棍，也是练过的，考功名之余，也看过几本兵书。于他是毛遂自荐，当了武攸宜的幕府参谋，还兴奋地写他的宏图愿景。”
《感遇·三十四》:“自言幽燕客，结发事远游。赤丸杀公吏，白刃报私仇。避仇至海上，被役此边州。故乡三千里，辽水复悠悠。每愤胡兵入，常为汉国羞。”
想不到打脸来的这么快，还这么直接。
陈子昂刚跟着武攸宜到了渔阳，就有点后悔。他觉得武攸宜身为一个元帅，军事理念怎么还不如他。
陈子昂建议武攸宜在硖石谷附近埋设伏兵，布个口袋阵型，能一举剿灭契丹人。可武攸宜让陈子昂不懂就别说话。
结果……武攸宜派遣大将从东北方向出兵，全军覆没了，正跟陈子昂说的一样。
于是陈子昂又写诗吐槽武攸宜，“塞垣无名将，亭堠空崔嵬。”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私下吐槽武攸宜的事很快被人告密了，恼羞成怒之下，武攸宜把陈子昂贬为了参军。
从军报国梦又凉凉了，陈子昂郁郁不得志，满腔热血降到冰点，情绪悲愤到了极致，遂于黄昏登上了幽州台，凭栏远眺，怀古抒情。
昔日，燕昭王建此台用于招纳贤才，因将黄金置于其上而得名，郭隗、乐毅、邹衍、剧辛等人才纷纷来奔，均得以一展抱负，大显身手，建得不世之功，英名流传千古。
而反观自己，空有一身才学，英雄无用武之地，历史和现实渐渐在他眼前和心里纵横交错起来，陈子昂一口气写下了七首诗，那首著名的《登幽州歌》也是他在这里写成的。
站在幽州台前，想到燕昭王礼贤下士，吸纳贤才，终让燕国跻身七雄。自己却怀才不遇，报国无门，陈子昂难掩心头苦闷。
北登蓟丘望，求古轩辕台。应龙已不见，牧马空黄埃。尚想广成子，遗迹白云隈。（《轩辕台》）
南登碣石阪，遥望黄金台。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霸图怅已矣，驱马复归来。（《燕昭王》）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登幽州台歌》）
天地之外，宇宙之中，吾与谁同？满纸苍凉孤独绵延，让人难忘。
这世上的人，从来孤独。生亦孤独，死亦孤独。每到孤独之时，总有人想起陈子昂这首诗。念及古来圣贤皆寂寞，总算稍可慰藉。
五、归隐乡间
官场的人，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世间荣华耀眼者少，能长久留存者更是少之又少。就此而言，这世间的人，大部分都是失意者。
罢了，年纪大了，干不动了。
这是那个一身侠气的陈子昂第一次对人生认了怂。
公元700年，回京后的陈子昂，以父亲年迈为由，向朝廷提出辞呈。女皇为了彰显爱才惜才之心，特意给予优待，同意陈子昂带职回乡，“以官供养”。
陈子昂在家过起了田园牧歌式的生活，著著书，写写诗，多好。
卢藏用《陈氏别传》云:“子昂晚年爱黄老之言，尤耽味《易》象，往往精诣。”舒可弥宇宙，卷之不盈分。岂徒山木寿，空与麋鹿群。（《感遇·十一》）《感遇·其一》:“太极生天地，三元更废兴。至精谅斯在，三五谁能征。”
陈子昂认为，“天道循环如日月交替、月亮盈缺，在此作用下，世间万物都处于无限循环之中。三统迭兴，五德更运，莫不如是。”
还有人说，陈子昂曾经有志于写史。他想接《史记》从武帝后，一直写到他生活的唐朝。可是这种说法出于孤证，无法考证。
不久之后，陈子昂的父亲去，陈子昂为父亲建庐守孝。
当地的县令段简贪图陈家钱财，以建学为名，敲诈勒索。陈子昂给了段简二十万缗钱，却还是被诬下狱。有传言称他在狱中，仍笔耕不辍，想要完成他的历史著作。
可离奇的是，一向身体康健的他，在狱中很快就病倒了。他渐渐感觉头脑滚烫，四肢冰沉似铁，竟有不久于人世的感觉。于是他在狱中自行卜卦，卦象显示大凶。
没过多久，陈子昂就死在狱中，终年42岁。
六、总结
鉴于陈子昂死因离奇，史学家们有这几种猜想：
1.是因他私撰《后史记》而为段简‘附会文法’；2.“外迫苛政”;3.宿命论的危害；4.武家政敌迫害。
第一点，隋唐两代不允许私修国史，而这正导致了陈子昂的死。
引《陈氏别传》:‘纵观国史芜杂，乃自汉孝武以后迄于唐为《后史记》，纲纪初立，笔削未终。’
第二点，有史学家认为，是县令段简贪财下毒，导致陈子昂死亡。第三点：陈子昂占卜结果大凶，自尽身亡。第四点，也有史学家认为，陈子昂的死，很有可能是来自武家对段简的受益。
由此，陈子昂的非正常死亡，成了大唐历史中解不开的谜团。
陈子昂诗作现存诗一百二十余首(其中对某些诗的真伪尚有争议)，感遇诗三十八首，侠气纵横，激情肆恣，为最重要的代表作。
陈子昂在《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中提出对后世影响深远的文学主张：“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是后世古文运动的先驱者。
他的一身侠气傲骨，成为了后世许多诗人的人生偶像。
杜甫评价他:“终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编。”韩愈评价他:“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魏颢《李翰林集序》言:蜀之人无闻则已，闻则杰出。相如、君平、王褒、扬雄，降有陈子昂、李白，皆五百年矣。”
陈子昂没能做成武则天朝的魏征，却是大唐最有侠骨的诗人，你说呢？
以上就是本期的内容，如斯精舍，你的文化手册，我们下期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