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冷研作者团队-茯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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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宣和四年(1122)十二月,金军入主燕京城,宋朝被迫签订不平等条约,不仅每年需要向金朝缴纳共计一百五十万贯的岁币与“代税钱”,还需要迁移燕京城人口前往金朝辖区。
宣和五年(1123)四月,燕京完成交割,而燕京百姓在辽朝降臣左企弓的驱赶下向东迁徙。至五月时,燕京民众路过平州,并鼓动平州留守张觉(张瑴)发动叛变。
张觉是辽朝旧臣,本就是诈降于金朝,在暗中悄悄练兵。当燕京百姓路过平州时,张觉认为起兵的时机已到,在百姓的鼓动之下杀掉了左企弓等人,起兵反金、恢复旧辽年号,并向宋朝请降。
▲宋金两国的燕云交割,图自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
对于宋朝而言,张觉有五万兵马,对于宋朝看似是一支不错的后备力量。其次,宋朝在交割完燕京路一京六州之地后,得以控制燕京以西的紫荆关、以北的居庸关与古北口、东北的松亭关,但此时燕京一线尚有平州西部的松亭关以及东部的榆关(山海关)仍不在的控制之下。
如果能够通过张觉控制平、营、滦三州,宋朝就能够进一步固守松亭关与榆关,进而将金军遏制在长城防线以外。那么哪怕山后诸州未能收回,宋朝仍能凭借这些重要关隘与金人进行对峙。
▲山前诸州的重要关隘,图自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
若宋朝对张觉进行支援,就必然引起宋金之间外交关系的恶化,甚至面临一定的战争风险。但这些风险本质上并不能打消王黼、童贯以及宋徽宗的天真想法。
在他们看来,如今宋朝已经拿回燕京路一京六州,金人也许诺将归还山后一京七州,如今再加上张觉所献的平州等地,宋朝就已经是把燕云旧土全部收回了,这可是太祖太宗都没有办到的,因此对于他们而言,这是一件足以名垂千古的伟大功绩。
在这种诱惑下,一些风险又算得上什么呢?更何况,在他们的思想中,这件事可以在表面上不留把柄。
宣和五年六月五日,张觉献平州;六月九日,朝廷宣布“宣抚司收复抚定全燕,一行官吏将士等宜有优恩”(《三朝北盟会编·卷18》)。当赵良嗣奏言“国家新与金国盟,如此必失其欢,后不可悔”(《金史·赵良嗣传》)时,这几位掌权者怎么可能听他的话?宋徽宗等人更是被此言激怒,直接将赵良嗣罢职、削了五阶官品。
宋朝决策层不仅天生乐观,显然还低看了金人对于平州的重视程度。平州之北有重要的关隘榆关,在张觉反叛以后,金人的第一反应,不是扎在燕京东部的钉子没了,而是张觉可以从平州东北的榆关北上,沿着海岸线进发,“胁迁、来、润、隰四州”,严重威胁金朝的后方安全。因此,就在张觉叛金后不久,金人就派遣完颜阇母等自锦州南下,过榆关讨伐张觉。
▲迁、来、润、隰与平州的地理位置,图自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
显然,无论是宋朝还是金朝,都过于高估了张觉的实力。宋徽宗认为,“金人必不能立国矣,故结约事寝。张觉既得中国助,适中其所”(《三朝北盟会编·卷18》)。但事实上,张觉只拥有一支数万的乌合之众,“皆乡民,器甲不备,资粮不给”(《三朝北盟会编·卷17》)。
当月二十一日,完颜阇母率两千兵马先行向张觉问罪,但张觉率大军反抗,完颜阇母这两千人暂避其锋。此时,张觉言称大捷,想通过体现自身价值来获得宋朝更多的支持。宋朝大喜过望,但他们还指望着金人会交割山后诸州,因此对于张觉不可能有实质性的支援,只以数万银绢犒军,并封张觉为节度使。
然而张觉并不知道,此时由完颜宗望(斡离不)所率领的金军主力部队已经向平州赶去。按理来说,张觉既然已经决定反抗金朝,那么就应该派遣重兵堵住松亭以及榆关缺口,但张觉似乎并没有这么做。当他前往平州城外迎接宋朝使者与犒赏时,埋伏的一支金军发动突袭,而平州守卫却没有迅速作出反应,被一击即溃。
▲完颜宗望的影视形象
张觉未能入城,慌忙窜逃至燕京庇护。按照宋朝原本的思路来说,哪怕张觉失败了,对于宋朝也没有任何影响。然而张觉跑路时,宋朝“所赐诏书尽为金人所得”(《三朝北盟会编·卷18》)。宋朝接受平州,明显违反了宋金两国“互不纳降”的协定,这下诏书落到了金人手中,算是东窗事发了。
宋金两国之间,现今也就是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和平。此时辽天祚帝奔逃,投靠了西夏的女婿,辽国本土也依然存在反抗势力,“虽数为女真所挫,然上下未叛,其国尚立”(《三朝北盟会编·卷19》)。金朝不愿进行多线作战,故愿意维持表面上的和平;对于宋朝来说,金朝口称归还山后诸州,虽迟迟不愿意执行,也让宋朝投鼠忌器。
然而,宋朝不仅招纳的叛金的张觉,还在张觉谎报击退金军以后封其为节度使,嘉奖的诏书还被金人所获。这显然触碰了金朝的底线:平州是金朝制衡宋朝最为重要的战略部署之一,也是保障金朝后方安全的要地,因此绝不能有失;金军的规模,不足以在全国范围内组织守军、镇压叛乱,因此必须要将叛乱的种子压下,那么不仅平州必须拿回,也必须抓回张觉,杀鸡儆猴。
此时的张觉,被郭药师藏在了常胜军中,化名为“赵秀才”,宣抚使王安中也协助藏匿张觉。完颜宗望见要不到人,以十万大军围攻平州。
宋朝君臣的心中仍然存在着金朝会如约交割山后一京八州的幻想,因此不愿意与金朝撕破脸皮,燕京、景州等又遭到旧辽臣、奚族皇帝萧干的袭击,最终并未派兵前往增援平州。当金军发檄文,称“中国既盟矣,我来讨叛臣,当饷我粮”时,宋朝竟然“不得已因运粮以给之”(《三朝北盟会编·卷18》),许下了二十万斛粮米的支援。
平州城孤立无援,守将纷纷逃离,唯有一个名为张敦固的守将与军民死守,但最终依然被完颜宗望击破。击破平州以后,完颜宗望携军势再次向宋朝要人,“终岁之间,使者四至”。宋朝原本试图用一名外貌相似的人蒙混过去,却被金人认出,并说道:“若不与我,则举兵自取之。”(《三朝北盟会编·卷18》)
在金人的压力之下,宋朝为了正义化自己的行为,将张觉抓来,为其安上罪名。张觉遭到了背叛,在死前对宋朝破口大骂,宣抚使王安中却因张觉语出不逊大为光火,不仅将张觉斩首,还“传首金人”(《三朝北盟会编·卷18》)。
这一幕也让其余人心寒,“燕京降将及常胜军皆泣下”,而常胜军降将郭药师甚至自言,“若来索药师,当奈何?”(《金史·张觉传》)汪藻在《谋夏录》中评道:“自此张令徽亦切齿朝廷,而常胜军亦解体矣。”(《三朝北盟会编·卷18》)
在张觉事件中,宋朝扮演了一个极不光彩的角色。宋朝一方面恐惧与金朝外交关系恶化、破裂甚至发生战争,因此行事上显得畏畏缩缩;但另一方面,却又心存侥幸,认为援助张觉不会被金朝发现,进而在策略选择上产生了前后的矛盾:
为了拿到平州、巩固松亭与榆关,宋朝不惜背叛与金朝的盟约,对张觉进行暗中的支持。然而其后,为了获得金朝空口许诺的山后一京七州之地,也因为金军的军力压迫,不仅未曾对平州进行支援,随后更是以近乎羞辱的形式杀死了已经降宋的张觉。
张觉事件导致了严重的后果:首先,是将宋金之间的矛盾扩大化与明面化,进一步加速了宋金之间外交关系的破裂;其次,失去了降军对于宋朝的归属感,直接导致了后来降军的叛变;再次,强化了金朝对于平、滦、营等州的重视程度,使得宋朝重获三州的难度大大增加。
宋金联盟的基础,在于覆灭辽朝一事上的共识与共同利益之上。在最初阶段,金朝希望借助宋朝的兵力覆灭辽朝,宋朝则指望金朝为他们收复燕云十六州。然而,宋朝在一系列的外交行为上,却接连犯下根本性的错误,使得这个脆弱的联盟产生裂痕。
在宣和二年末时,完颜宗翰(粘罕)尚且以为“南朝四面被边,若无兵力,安能立国强大如此,未可轻之”(《三朝北盟会编·卷4》)。但这一印象却逐渐被打破。
时至宣和四年(1122),宋朝于燕京城外经历了两场大败,童贯害怕朝廷责备,因此擅自向金朝请援。金人对于宋朝乃是天朝上国、武力无双的幻想几乎完全破灭。
当金军入驻燕京以后,俘获了一些辽朝旧臣,“皆言南朝自来畏怯”,而刘延庆大败时宋军溃不成军的情景便是最好的证明。辽朝的降臣左企弓便向阿骨打献诗进言:“君王莫听捐燕议,一寸山河一寸金。”这让阿骨打心中意动不已,“有败盟之意”。(《三朝北盟会编·卷14》)
▲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画像
在双方的谈判之中,金朝一直试探宋朝的底线,宋人也配合地将底线放低。在一次次的交往过程中,金人意识到宋朝是富裕却怯懦可欺的国家。在宋朝使臣谈判结束、刚刚南渡卢沟河以后,金人就将桥梁焚毁,其中暗含的信息,就是要与宋朝绝交。
原本对宋朝持谨慎态度的完颜宗翰,到此时已经一改往日姿态,在与宋臣的谈判中狮子大开口,甚至威胁要与宋朝“厮杀则个”(《三朝北盟会编·卷14》)。到了宣和七年(1125)时,宗翰已经直言,“你家(宋朝)更无人可使,只委内官(宦官)。”(《三朝北盟会编·卷22》)
宣和五年(1123)四月,宋金完成了燕京的交割。到了六月,完颜阿骨打命令宗翰“驻兵云中以备边”(《金史·太祖本纪》)。云中指西京大同,阿骨打的命令,意味着金朝已经完全不打算履行交割西京的协定,只是表面上与宋朝虚以委蛇。
▲居庸关
在张觉事件发生以后,金人找到了正当的借口,指责宋朝纳叛,又指责宋朝二十万斛粮米迟迟没有送来,因此开始有“绝交割山后之意”(《三朝北盟会编·卷19》)。宣和七年时,金人已经宣称“山前山后乃是我家旧地”(《三朝北盟会编·卷22》),更是直接拒绝交割山后地界。加上平、滦、营三州,金人就控制着燕京东西两头的入口,取得了战略上的优势。
宣和五年以后,金朝将战略目标从旧辽转移到宋朝,主力军队也从西北地区撤离回国。天祚帝见有机可乘,从夹山跑了出来,打算率领契丹以及鞑靼联军,再度占领西京大同府以及山后诸州,但却在宣和七年正月三十日,于云中被完颜宗翰所擒,辽朝也退出了历史舞台。
在辽朝覆灭以后,宋金之间原本脆弱的伐辽同盟也走向了终结。此后,金人以各种名目三次遣使前往宋朝,一路上走走停停,在河朔至汴梁一带探查地形、地势,“窥觇道路”(《三朝北盟会编·卷21》),准备南下入侵,宗翰也到了云中地区“经营南寇”(《长编纪事本末·金兵上》)。
宣和七年(1125)九月,金人遣使到太原,指名要找童贯“议交割云中地”,宋徽宗“颇信之”,要求童贯火速前往不得停留(《长编纪事本末·金兵上》)。交割云中以及南侵这两件事是冲突的,金人早已无交割云中的想法,但宋徽宗以及中枢执政官仍然抱有侥幸心理。
不过地方官员的奏报却显示出此时危急的情况。据《长编纪事本末》及《三朝北盟会编》:
九月二十七日,燕山府向朝廷报告,金军越过边境侵扰,掳掠人口、焚毁房屋。但这份奏报到达朝廷,却被官员以云中府交割在近为理由,匿而不报。
十月五日,中山府奏探报:完颜宗翰与耶律余睹率领女真兵马,自金国出发到蔚州柳甸,“大点军兵”。
十八日,中山府探探报,称女真派遣两万余部队兵分两路,屯驻于西部的云中府以及东部的平州。
二十一日,中山府奏报,女真发动正军以及汉儿军往云中府等处;又奏金人于蔚州、飞狐县等处屯军,“聚军马、收集粮草,皆称欲来侵犯边界”。
十一月三日,中山府奏报,宗翰下令让云中府所辖各县乡军,将行军所需事物及军帐等带齐,前往云中府缴纳,并下令在山西一带增屯兵马。
十七日,中山府奏报,平州都统指挥命令所属各县选丁充军,而白水泊驻军也前往奉圣州屯泊。
地方官员的奏报显示出金人异常的军事动作,但直到这时,宋徽宗才想起让使者去试探金人有无南侵的意图,可谓后知后觉。至少从九月开始,金人就已经开始做战前准备。
宋金两方在春节之时,本有遣使“贺正旦”的惯例。金朝这一年一来遣使三次,但当十一月二十一日,宋朝派出接伴前往河北清州等待金使时,却发现来的不是金使,而是由完颜宗望率领的大军。
宣和七年(1125)十一月末,金军正式发动侵宋战争。完颜宗翰自平州起兵,进攻燕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