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冷研作者团队-茯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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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四年(1122)四月,宋朝攻打燕京。直到九月中旬,宋朝以赵良嗣充当使节,携带国书前往谒见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协商“彼此画定封疆”,并要求金朝“彼此合守夹攻元约施行”(《三朝北盟会编·卷6》)。
十月一日,宋朝使节赵良嗣抵达金人军前,但金军正忙于攻略天祚帝,把赵良嗣晾到了足足一月。十一月一日,金人与赵良嗣正式谈判,赵良嗣一口咬定,金朝应交割“元约山前山后十七州”;然而金朝却只“许燕京、蓟、景、檀、顺、涿、易六州二十四县,每岁要依契丹银绢”(《三朝北盟会编·卷11》)。
就在宋金最高层围绕着燕云地区的分割进行交涉时,金人担心宋朝在攻占燕京以后断其后路,因此决定先出兵燕京路,并言:“所有信誓分立界,至并旧来输纳契丹岁币数目多少、交割等事,候到燕京续议画定。”(《三朝北盟会编·卷11》)随即大军开往燕京路。
就在金人国书送出后不久,宋军遭遇了第二次失败,“相蹂践死者百余里”(《宋史·刘延庆传》),宋军收复的涿州也再次沦陷,童贯作为北伐主帅,也遭到宋徽宗的责备。此时的童贯,竟在宋金双方协议未定之时,擅自遣人前往金军营前,请求金军“宣令起兵,与本国兵马夹攻”(《三朝北盟会编·卷11》)。
十二月一日,金军发兵,“以全师自居庸关入”,至五日控制辽统制下的居庸关。燕京守军在宋军的攻势下,本来已经是损失惨重,此刻听闻居庸关失守,害怕遭到宋金两军夹击,因此萧后与四军主帅萧干、耶律大石等连夜从燕京城出逃。燕京与居庸关距离很短,“萧后行五十里,金人游骑已到城下”。十二月六日,金兵主力到达,燕京城开门迎降。(《三朝北盟会编·卷12》)
宋军两次征伐北辽,使得燕京城守军力量大为削弱,致使北辽萧后在宋金两军夹击下被迫撤离。由于童贯私自向金人请求援军,并且不组织军队再行伐燕,致使金军率先入燕京城。金太祖声称,“自前年相约夹攻契丹,及至寡人领兵到燕京城下,并不见一人一骑”,在国书中甚至嘲讽,“竟不能入燕已被战退”(《三朝北盟会编·卷12》)。
金军入燕,使得宋朝失去了战略与外交上的主动性,而金朝给出的燕京交割条约极为不平等:1.金朝只归还燕京及六州之地;2. 将给予辽朝的五十万岁币转让于金朝;3.宋朝需将燕京的部分税赋折算为货物转交金朝,总计每年一百万贯,谓之“代税钱”(《三朝北盟会编·卷13》);4.燕京所驻部分人口,需迁移至金朝国都,“以实京师”(《金史·张觉传》)。
但此时金人所面临的情况并不乐观。由于金军退兵,因此天祚帝重新在山后活动,辽朝旧土又重生叛乱,金人又要将从燕京掳掠来的财物运回国内,多线分兵之下其实无力与宋朝战斗,因此索要“代税钱”且以巡边作为威胁,皆是“疑惧(宋)朝廷而自防也”(《三朝北盟会编·卷14》),实际上是色厉内荏。
多次出使金朝的使臣马扩就此提议,宋朝应该拒绝金人的敲诈,加紧夯实边备,将大军召往前线以示大国军威,打消金朝觊觎之念,让其归还燕云十六州旧土。这一建议本应算是良策,但是需要的时间过长,而且存在着金人反扑的风险,而这种风险是宋朝的决策层不愿意承担的。
负责边事的主官王黼反问马扩,“彼席卷南来,奈何?”(《三朝北盟会编·卷13》)摆明不愿赌这一把。历经两次兵败的童贯,则更需一场大功来挽回宋徽宗的信任,这个大功就落在了赎买燕京之上。赎买燕京路一京六州乃是下策,不仅示人以弱,而且存在着更深的风险。
当马扩向王黼提出建议之时,王黼就回复说,“公之下策(赎买燕京),乃朝廷之上策”(《三朝北盟会编·卷13》),拒绝了马扩的建议。马扩不死心,又写了封奏疏,想上呈到宋徽宗手里。然而童贯也持同样的意见,回复道:“主上必不较些物色,但得事了早班师为上。”(《三朝北盟会编·卷14》)意思是赎买燕京不过是一笔小钱,咱们官家可不在意这个。
徽宗也确实如此,在得知燕京路收复有望以后,大笔一挥接受了金人的敲诈,又怕有朝臣提出异议,更是御笔批示:“不许更生他议也。”(《三朝北盟会编·卷14》)一场关乎战略部署的讨论,竟然在还没开始之前,就被徽宗、王、童三人草草揭过,并沉溺在收复汉人故土的“功绩”之中了。
对于宋朝而言,燕京是一个诱人的毒苹果。
金朝交割的一京六州之地,包括燕京、檀州、顺州、涿州、易州、景州、蓟州。此一京六州虽然处于长城防线以内,但从军事地理位置上来看极为尴尬:燕京路东部有平州、营州、滦州同处于长城防线以内;西部长城防御体系内的山后诸州,仍处于金朝控制之下。
事实上,如果宋朝能够占领居庸关以东的平、滦、营诸州,控制燕京以西的紫荆关、以北的居庸关与古北口,加上东北的松亭关以及平州东部的榆关(山海关),就可以有效凭借长城防御体系抵御外敌;如果能够占据居庸关以西诸州,也可以将居庸关作为后盾,把主要军力分布在燕京一带,结合北地的堡坞体系构筑防线,将金军抑制在北部地区。
因此宋朝君臣的重点,应该放在争取获得平州与山后诸州,重新构建长城防御体系之上。
▲宋金关于领土交割的纠纷,图自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
但在宋金两国诸次协商中,金朝始终不愿放弃平、营、滦三州的掌控权。此三州本是燕云旧土,然而宋徽宗的书信中却只提“大抵以燕京一带本是旧汉地”落于金人口实,因此金人时常强调,“今所议者燕地也,平、滦自别是一路。”并说“书约已定,更不可改”,将宋朝此后关于此三州的索要一律回绝。(《三朝北盟会编·卷4》)
完颜阿骨打与完颜兀室甚至声明:“若坚要平州,不是好意,和燕京都怕别了……莫是待闭定关口,不与通好。此是皇帝已不许,众人皆不肯,坚不许。”(《三朝北盟会编·卷12》)以“不与通好”及燕京城交割作为威胁,金朝掌握三州的决心可见一斑。
平、营、滦三州,乃是燕山东部防御体系的最后一处缺口。金朝只要抓住这三州不放,并“于三郡聚兵窥伺”,就可以有效威胁宋朝的河北防线,“为内侵之计”(《三朝北盟会编·卷16》)。如果没有三州、没有山后诸州,那么宋朝就很难凭借长城防御体系御敌,那么这一京六州对于宋朝而言,就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这一点宋人明白,金人同样明白。
于是,为了宋人能够下定决心赎买燕京,阿骨打一改之前对燕京的态度,放话“要与贵(宋)朝永远交好”,可以将山后包括西京大同府在内的一京八府交给宋朝,更不要额外的岁币与代税钱,只是要一笔一次性的犒军费。当宋臣问到交割日期时,金人却含糊其辞,说如果宋朝派人前来,“只候来到便交割”(《三朝北盟会编·卷14》)。
金朝的这副姿态,与关于燕京一京六州时候的交涉情况完全不同,但却让宋朝君臣的心思活络了起来:如果宋朝真的能够拿回山后诸州,那么河北防线仅需要守住东部平州一带,似乎是可以接受的;而接受燕京城的不平等条约、放弃对于平州的主张,也是收回山后诸州的唯一办法。
然而,事情真会如宋朝所愿吗?此刻山后诸州仍在金朝的掌控之下,而“山前山后为表里”(《三朝北盟会编·卷15》),阿骨打也明白“一寸山河一寸金”(《三朝北盟会编·卷14》)的道理,对山后诸州怎么会轻易放手?
此时阿骨打许下诺言,很可能是想安抚宋朝、先行剿灭辽朝残余势力,其后只要赖账便可。宋人蔡绦在《北征纪实》亦说:山后诸州,“金人实不与我,但浮沉其辞,加我使人二三昧利求宠,使朝廷日夜益生希冀。”(《三朝北盟会编·卷19》)
关于山后诸州的交割问题,毫不顺利。就在交割西京的节骨眼上,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病逝,金太宗吴乞买继位。宋朝拿着协议去索要山后一京八州时,便遭到了金人多次的拖延与拒绝。山后的交割,就此沦为梦幻泡影,宋朝君臣的打算完全落空。
河东代州—雁门、河北雄州(瓦桥关)—真定,乃是宋朝原本的两处重要防线。然而在入驻燕京以后,宋朝河北地区的防线上移至无险可守的燕京
此时,宋朝纵然收回了燕京,但是却多面受敌,需要把兵力分散分布。金军可以沿着燕山一带长驱直入、南下开封,或者从山后出发,南下雁门关、东进居庸关。若是按照宋朝初年的战略部署,宋军尚可分两路部署,西部守住雁门关,东部凭借“水长城”御敌,退守雄州、真定等州把住关隘、缩短防线。
在金朝归还燕京以后,宋朝的防线却进一步拉长。宋朝不仅需要控制紫荆关、居庸关与古北口,而且平州西部的松亭关、东部的榆关仍在金军的控制之下。加上原辽境内无塘泺、方田构筑的“水长城”,那么宋军为了戍守燕京,就不得不将兵力分布在绵长的燕山边境线与为数众多的关口之上,必然导致宋军进退失据。
宣和五年(1123)四月,燕京完成交割,宋朝“提兵十万以入”(《三朝北盟会编·卷17》)。但燕京路包含一京六州,防卫线绵长,十万兵马远远不够。其时,辽旧臣萧干已称大奚国神圣皇帝,率兵劫掠燕城,宋朝朝臣竟然不顾赎回燕京的巨大代价,“人情汹汹,颇有谋弃燕者”(《三朝北盟会编·卷18》),可见悬立于北部的这一颗毒苹果,给宋朝的北部边防带来了巨大的负担。
及至此时,宋朝君臣的几次重大外交事故,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宋金两国之间的巨大隔阂;而宋军在燕京城外的两次军事失败,进一步引起了金朝对宋朝的窥伺。宋宣和七年(1125)二月,天祚帝被金兵所俘,辽朝的所有势力已被一一拔除,宋金两国的盟约,已经完全失去了存在的基础。
当宋朝君臣都沉溺于收复故土的妄想之中时,金太宗下诏攻宋,靖康之耻在宋朝君臣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骤然爆发,宋朝君臣的傲慢与愚昧,也招致了靖康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