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四杰,命格迥异。
王勃:六岁写文章,九岁读汉书,十六岁金榜题名出任郎官,一篇《滕王阁序》闪耀千古,却在二十七岁时落水受惊而死。
杨炯:出场即是神童,十一岁侍制弘文馆,此后坐了十六年冷板凳,年近三旬混到从九品的职位,四十多岁时在县令岗位上离世。
骆宾王:自幼聪慧,七岁写出《咏鹅》声名显扬,在职期间实名辱骂武则天而被下狱,年过六旬跟随徐敬业造反,兵败之后生死下落不明。
卢照邻:楼上的,你们尝过残疾的滋味吗?
照邻,赶紧出来!
十岁的卢照邻在书房里写字,听到老爹的喊声咚咚跑了出去,本以为老爹又买了什么新玩具,结果看到带回来的是个老头,两人站在庭院当中说说笑笑,老头还时不时地上下打量着自己。
卢照邻硬着头皮走了过去,这老头八成就是请回来的先生,老爹总说男儿需读五车书,范阳卢氏这种大族向来不缺书,缺的是医不自治人不渡己的严厉,所以经常仗着家世关系遍请名师。
站那么远干啥,快来见过曹宪先生!
曹宪是前朝的秘书学士,受隋炀帝委托编修了几本文学教材,大唐开国受聘为弘文馆学士,曹宪以年老体衰为由拒绝上任,唐太宗读书时遇到生僻字词,大半夜的派人去请老曹加以注解。
曹宪带过的学生多达百人,稍加考核就能判断出学识悟性,学生总想找个渊博的老师,殊不知老师更想遇见不凡的学生,这种相互成全缔结的师徒情谊,大概是父子相传之外的另类传承。
基础扎实,眼神清澈,这个学生我收了!
听到曹宪愿意收下儿子,老卢开心地连忙让卢照邻拜师,也不管儿子有没有看上老师,当爹的在关键时刻把握住了机会,十岁的小毛孩跟着八十岁的泰斗,一步步登上堆满典籍的文选楼。
所谓名师出高徒,严厉只能当做初级阶段的原始积累,点拨才是死记硬背之后的开悟升华,有些学生因为惰性困在初级阶段,有些老师因为自身水平有限,将勤奋的学生堵在了升华阶段。
十岁从曹宪、王义方授《苍》《雅》。
生命有尽,学海无涯。
卢照邻尽得曹宪等人的真传,区别在于亲身经历还是听闻,名师们游方归来静心著书立说,衰老的身躯已经难以撑起远行,年轻的卢照邻站在文选楼上,那双大长腿正是最有力量的时候。
楼内是文学天地,楼外是滚滚红尘,曹宪将《昭明文选》推向新高度,巍巍白发在烛影下闪动,当他看到卢照邻收拾好行囊,拜别之后朝着楼梯口走去时,说道:徒儿,上楼容易下楼难...
这一去,卢照邻犹如气贯长虹。
人不轻狂枉少年,多方游历扩充了卢照邻的见识,更让他对自己的才学引以为傲,李膺、张华、郭泰、王导,哪个不是大名鼎鼎的文学巨匠,在卢照邻眼里不过如此(见秦岭一白.张华篇)。
下笔则烟飞云动,落纸则鸾回凤惊,哪怕文章写得惊天地泣鬼神,人活着总得要吃喝花费,旷世才华凝聚出一篇求职信,助力卢照邻顺利地找到了工作,他被邓王李德裕聘任为典签文书。
老李是当朝皇帝的叔叔,喜好儒学哲理经常举办辩论赛,辩不过对方的时候就喊叫小卢,卢照邻从藏书楼走进辩论场,佳句频出搞的对方难以下嘴,惹得邓王当众夸赞道:此吾之相如也。
司马相如,汉赋四大家之一。
卢照邻,随军西征去吧!
一支大唐铁骑朝着西域进发,身后是被扬尘遮蔽的长安都城,前方则是鼓声激昂的黄沙战场,卢照邻的身形大概排在倒数,然而他的心气应该位列前茅,这是专属于那个时代的文人气质。
一排排士卒相继倒下了,一排排士卒摩肩擦踵般涌了上去,重生轻死对应的是万马齐喑,重死轻生仿佛能让人血脉喷张,卢照邻的格局被亲历生死放大了,写下的边塞诗篇尽显豪情万丈。
豪情如才情,释放容易收回难。
从西域回来不久,卢照邻在邓王府的工作年限到了,朝廷为了防止诸王们的势力固化,每隔几年就会调离身边的亲近之人,他们通常会给王爷写封自荐信,借助人脉关系换个好点的岗位。
卢照邻按照惯例写好自荐信,被朝廷安排到蜀地担任新都尉,临走前听说骆宾王成了钉子户,他在道王府担任文书的年限到了,却耻于自己提笔舔墨吹捧自己(见秦岭一白.骆宾王篇)。
当过混混的老骆,还真不按套路出牌啊。
走出王府,来到民间,卢照邻的边塞豪情逐渐消磨殆尽,那些倒在西域黄沙里的士卒,背后是一个个支离破碎的家庭,他们的生活条件还不如王府的宠物,死不旋踵换回来的到底是什么?
曾经心气高傲的文学青年,只能靠着不停地写自荐信找工作,调到偏远蜀地还待遇下降,却也不像骆宾王敢于说句老子不去,卢照邻望着高悬天际的明月,写出来的诗句和此前截然不同。
大人,你喝醉了...
郭氏,一位蜀地女伶。
仕途不顺外加病患缠身,温柔的慰藉让卢照邻感到些许舒畅,会场上有没有他无关紧要,索性整日在酒场上释放自我,直到有次喝醉了哇哇大口的吐血,悠悠转醒之后写封辞职信不干了。
卢照邻想回京城某个差事,郭氏默默地看着他收拾行囊,一个平凡女子望着不平凡的才子,仿佛连开口挽留的勇气都没有,她蹩脚的暗示自己可能有了,然而卢照邻却并未听出言外之意。
放心,等我安顿好了来接你!
京都还是那座京都,皇帝已经不是那个皇帝,武则天的崛起带动着娘家人显贵,李唐宗室被屠戮的噤若寒蝉,被经历撑大格局的卢照邻投靠无门,屈闷之下又开始在酒场上吟诗唱和。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相比武力造成的外在实质性伤害,文笔更像是戳破内心的虚假狭隘,卢照邻洋洋洒洒写下了《长安古意》,据说武三思看到之后勃然大怒。
这特么谁写的?抓起来!
酒醒了,病犯了,卢照邻遭受着身心双重痛苦,却反而将这个世道看得更加清楚,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出牢房,即便走出去了外面也是更大的牢房,不然自由之身的屈原为何投江?
喜乐可以感受到幸福,痛苦可以滋生出定力,卢照邻在牢房里钻研离骚体,触摸着心气背后的纯洁品性,他不知道骆宾王因为辱骂武则天也被下狱,同样在狱中写出《咏蝉》以明心志。
老家来人了,卢照邻被抬出了牢房。
你这病啊,神仙难救...
药王孙思邈摇头叹息着,一边给他悉心调制丹药,一边让学生在山上给他腾出住处,太白山下排队看病的人望不到头,享受卢照邻这般待遇的凤毛麟角,或许卢照邻本身就是凤毛麟角。
不光双腿会传来锥心疼痛,一只胳膊也感觉到麻木肿胀,病情如同才情般积累缓慢,等到释放的时候犹如洪水破闸,卢照邻已经不奢望能够恢复正常,只要发作时别疼的死去活来就行。
阳用其形,阴用其精,天人所同也。
看着孙思邈在丹炉前炼药,白发巍巍的模样和曹宪很像,一个游学天下之后在文选楼著书,一个悬壶济世之后在太白山治病,卢照邻低头看着萎缩的双腿,不知自己的落脚点会在哪里。
父亲病故的噩耗传来了,卢照邻悲痛欲绝的要回家奔丧,孙思邈看着他在收拾行囊,拿出一盒丹药叮嘱他按时服用,等到卢照邻拜别之后被搀走时,开口说道:慢些,上山容易下山难...
会父丧,号呕,丹辄出,由是疾益甚。
卢照邻安顿完父亲的丧事,在具茨山下置办数十亩田地,他的双腿走不出自己的庄园,便雇人挖了条沟渠引来颍水环绕,风和日丽的时候坐在木轮车上,看着屋前的潺潺流水奔涌向前。
夜里疼得几乎死去的时候,卢照邻挣扎着躺进挖好的墓穴里,月光下的虫鸣声在耳边起伏,每次觉得心脏快要停止跳动时,又会被一缕朝阳暖醒过来,爬出墓穴断断续续写出《五悲文》。
这样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具茨山下,颍水河畔。
一个坐着木轮车的中年男人,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寂然出神,有只水鸟俯冲下来抓起鱼儿急遽飞走,他的眼神随着鸟儿的翅膀转向长空,却又被炽烈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
看着鱼儿在水鸟的口里挣扎,中年男人好像流露出些许羡慕,他低头望着自己干枯的双腿,还有那只近乎残废使不上劲的手,当一个人成了活死人的模样,能够支撑下去的或许只有回忆了。
他曾经和王勃同游玄武山,在蜀地时和骆宾王往还唱酬,杨炯看到初唐四杰的排名之后,愤然说道:愧在卢前,耻居王后。
有些回忆是美好的,有些回忆是愧疚的,每当想起那位露水情缘的女子,他便从大唐才子变成负心汉,听说她抱着婴儿询问过往客商,拜托他们给卢照邻带个话,就说自己给他生了个儿子...
他想起压在杯盏下的遗书,杯中的土蜂蜜水或许冰凉了,但是对亲人的留言温暖如斯,这般苟延残喘着忍受病痛折磨,倒不如离开的干净体面些,至于此生的承负亏欠,全都沉入奔流不息的颍河里吧。
照邻既沉痼挛废,不堪其苦,尝与亲属执别,遂自投颍水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