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在韩国的新安海底,打捞起一艘长34米、宽11米的元代沉船,这是现存最大的中国古代贸易船之一。这艘满载货物的海船从宁波驶往日本,不幸遭遇了海难,沉没在熟悉的航线之下。从船上,发现了17000余件瓷器,其中龙泉青瓷竟达12000件。这足以证明,在宋元时期,龙泉青瓷是海上“青瓷之路”真正的主角。
在新安沉船中,出现的凤耳瓶,是这一时期龙泉青瓷的翘楚之作。在浙江省博物馆,我有幸瞻仰过一只出土于浙江松阳的南宋凤耳瓶——青釉,平口,折沿,长颈,颈部两侧各置一凤耳,稳重端庄而又动感十足,含蓄内敛而又热烈奔放。在射灯照耀下,凤耳瓶如蒙上一层轻纱,披上一层薄雾,仿佛衍变出萦纡不绝的春日梦幻,让人产生无限遐想。我像虔诚的信徒站在它面前,真正理喻到了什么是高贵,什么是绝代风姿。
宛如雨后天青,宛如一湖秋波
龙泉青瓷,顾名思义,产自浙江龙泉。烧造龙泉青瓷的窑口称之为龙泉窑,有哥窑和弟窑之分。在“瓷国春生、名窑竞芳”的两宋,龙泉窑占得了一席之地,特别是哥窑,位列宋代“官、哥、汝、定、钧”五大名窑之其一。哥窑梅子青釉,釉面多开裂,俗称“冰裂纹”,胎骨铁黑,风格古朴,有金丝铁线、紫口铁足之称。作为哥窑的兄弟窑,弟窑白胎厚釉,温润如玉,青翠欲滴,气韵生动,烧造质量略逊于哥窑一筹,但总体水平仍领先于国内其他窑口。
两宋时期,随着南北文化的交融互补,内需市场的全面打开,外贸需求进一步扩大,龙泉青瓷进入到高度繁荣时期。到了宋室南渡之时,北方窑口遭到大规模破坏,偏居浙西南山区的龙泉躲过了战争的蹂躏,龙泉一跃成为中国最重要的青瓷产地。这一时期的瓷匠极具悟性与禀赋,烧造出粉青、梅子青等釉色,那一抹净色,宛如雨后天青,宛如一湖秋波,呈现出浑然天成的自然美,在形制上,以莲瓣碗、莲花盘、凤耳瓶、螭耳瓶、钢筋炉、桃式把杯为代表的国宝级别珍品层出不穷。
龙泉窑青釉玉壶春瓶元义乌市博物馆藏
时间在变,龙泉青瓷的制造工艺千年不变,大致可分为八个环节:配料、成型、修坯、装饰、施釉、素烧、装匣、装窑、烧成。每一个环节又可细分为多个步骤,其中施釉极为复杂,可细分为荡釉、浸釉、涂釉、喷釉等多个步骤;烧成最为关键,可分为素烧和釉烧两个环节,素烧一般控制在800度左右,釉烧则控制在1200至1300度左右。把一堆泥巴变成一件完整的瓷器,这是他们日复一日的功夫。
抓住了器物的神韵,抓住了人的审美情趣
一次,我去龙泉拜访一位青瓷匠人,见他时,他正坐在作坊的拉坯机前干活,脸上、身上抹了不少泥浆。拉坯机的功能与古代制瓷的转盘一样,只不过一个是电动一个是手动,但拉坯的手法一直没改。拉坯机上堆着泥坯,轮盘“吱吱”地旋转起来,这位匠人双手捧着泥坯,随着转盘越来越快,他的手急速地在泥巴上游走、擩动。挤,压,捏,拉,抹,他的手型不断地变化着,轻巧而灵活。随着力度的收缩扩张,泥巴像是婀娜女子,在他手里温柔地舒展着身姿,一个个器物就初具成形。
这就是成型环节。一件成功的器物在长时间的思考酝酿后一气呵成。器物上清晰地印着匠人的手模,那是一双让人产生无数遐想的手,手指粗大,手掌宽大。这时的手,是无形的,抓住了器物的神韵,抓住了人的审美情趣,抓住了视觉冲击。经过这样的手,泥巴魔术般地变成精美的器物。
制作青瓷时,面对每一道工序,瓷匠的手法都来不得半点犹豫。装饰是非常考验瓷匠绘画功底的绝活,在器物表面刻画线条和图案,以浅刻、细划、剔花为主,线条细腻秀雅,一些民间喜闻乐见的动植物和神兽图案得到了广泛地应用。烧制是最后的环节也是最关键的环节,以前使用柴窑烧造,最大的难度是窑温控制,这完全凭借经验和感觉,一旦火候控制不好就前功尽弃,一窑瓷器变成了一窑废品。所以,烧窑如赌注,烧好了可能一夜暴富,烧坏了可能倾家荡产。
今天的龙泉,活跃着大大小小三千多个青瓷企业和作坊,他们将手中的一捧轻泥,烧制出盘、碗、罐、瓶、壶、杯等实用日用品,烧制出如玉如珠的艺术精品。历史上的工匠与他们一样,尽管首先制作的是生活用具,从满足生活的需要再延伸到了艺术,继而凝聚文化瑰宝的层面,这是他们当初所想象不到的——2006年,龙泉青瓷烧制技艺被国务院公布为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2009年9月,龙泉青瓷传统烧制技艺被正式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成为全球唯一入选“非遗”的陶瓷类项目。
南宋官窑青瓷梅瓶杭州南宋官窑博物馆藏
那日临别龙泉,一位青瓷匠人送我一只高仿的宋代凤耳瓶,与我在西湖边看到的那只非常相似,一样的器型,一样的尺寸,荡漾着湖泊一样的碧绿,几乎可以假乱真。此凤耳瓶虽非彼凤耳瓶,对于青瓷爱好者来说,过我眼即为我所有,我的心中已经端坐着历史的凤耳瓶。手捧此瓶,我的精神寄托青瓷,途经了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