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水先生朱之瑜是明末著名的抗清志士,最为人称道的是移居日本的经历。为了筹措抗清的军费,他的足迹遍布日本、越南和泰国等地。朱之瑜评价越南“国小气骄,学浅识陋,颇能拔萃于夜郎,不免观天而坐井”,用词十分刻薄,想必是不愿久留。
朱舜水像
1657年的一天,隐迹于越南同安街市的朱之瑜收到了一份包裹,竟然是一封黄绫诰谕。此时距离崇祯皇帝殉难已经过去十三年之久,一直“深爱大明”的朱之瑜兴奋地展开诰谕,原来是监国鲁王朱以海的敕书。1645年清军南下后,鲁王朱以海以监国身份建立抗清政权,并逐步在舟山海岛上站稳脚跟。但1651年清军攻取舟山之后,鲁监国生死未卜。这封诰谕的落款尚在两年之前,朱之瑜的心情是五味杂陈。
原来,朱之瑜此前十二次“拜官不就”。通读这篇诰谕,满满的都是鲁王求贤若渴的期待。原来鲁王已经来到郑成功军中,他说:“盖时虽不可为,明圣贤大道者,当尽回天衡命之志;若恝然远去,天下事伊谁任乎!”明白告诉朱之瑜,中兴大业,非你莫属,朱之瑜终于被打动。他搬来香案,虔心恭读诰谕,正收拾行装准备回国复命时,几个越南兵闯进了他的住所。
明鲁王手书刻石遗迹
此时的越南阮氏正在四处抓捕文人为己所用,其手段极其粗暴,派兵直接五花大绑抓来。因朱之瑜有大名,故一直是重点关照对象。越南人“朱”、“周”不分,当兵的听说要拿“朱相公”,马上就抓了一个姓周的。这个叫周述南的可怜人吓得向妻子嘱咐了身后事,战战兢兢地来到官府,结果自然是被轰了出来。
闯入朱之瑜住所的越南兵不由分说,直接把57岁的他抓走。从此朱之瑜开始了漫长的越南供役时光。终于来了越南官员,把抓来的中国人赶向衙门外的空地上,要求当面写字作诗。朱之瑜对这种土匪找师爷式的做法十分不屑,只写下一段平淡如水的个人简介。结果其他人也跟着停下了笔。
越南小吏感到非常气愤,大声恐吓道:“识文断字的速速报来,瞒报者休怪我家长官无情!”朱之瑜起身争辩道:“谁识字谁不识字,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你家长官关我们什么事?”于是朱之瑜毫不意外地被关了禁闭。然而朱之瑜继续怒斥小吏,说什么“为什么不提供伙食?我家中谁来照管?我的行李谁来收拾?”小吏最终经受不住这个倔老头反复的言语摧残,竟然就同意他回家的请求。
但是朱之瑜回到家,发现门口有差役站岗,半夜还进屋催他,非常烦人。朱之瑜原本连大明的官都不想做,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投奔鲁王,他根本不想去当什么越南的官。本来想学古人“义无再辱”悬梁自尽,结果转念一想不对,万一“愚人无知”,说我是被吓死的怎么办?这些纠结一一被他记在了日记里。最终朱之瑜同意面见越南阮氏。
郑阮纷争期间的阮主控制区域(黄色),朱舜水见的越南阮氏即阮主
朱之瑜被带到越南顺化的官府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走入上座就坐,随后上演了一出舌战群儒的好戏。一越南官说,“阮主广征儒生,作何议论?”朱之瑜厉声答道:“‘征’是天子求贤,阮王不过‘荒服一诸侯王耳’,怎敢言‘征’!”另一个越南官上前问:“贡士、举人、进士,哪个大?”越南官员的这个问题相当于在问今天的“学士、硕士、博士哪个大一样”(有趣的是,今天的越南语里仍称本科为“举人”,博士为“进士”),是个没什么难度的常识问题。朱之瑜听说有一个进士在越南被人认出,结果被扣着不让回国,于是故意扯了一大通,说什么贡生分选贡、恩贡、拔贡、岁贡、准贡、例贡,还有外舍内舍之别,此外税户
人材
、贤良方正、耆儒什么也很重要,官员子弟还可以纳粟入学,后来又搞了什么“三途并用”啊,洋洋洒洒说了半天,越南官员都听傻了,最后蹦出一句话,“到底怎么回事啊?”朱之瑜于是又从《周礼》讲起,把汉唐宋明整个讲了一遍,详细到了分几年考,有几场,考什么书,出几道题,有什么名号,录取多少人,直说的越南官员只能不停地“好好好”,语毕良久,另一个越南官员才回过神来,说:“真是文武全才!”其实朱之瑜一直在介绍中国的文官制度,根本没提什么用兵打仗的事,何来“文武全才”一说?他们完全被侃蒙了。朱之瑜马上一副深藏功与名的样子。结果这一番长篇大论搞得满堂皆惊,更不可能轻易放他走了。
三天后,朱之瑜来到阮主的屯兵处。在这里遇到了熟人,一位姓翁的华侨,他在越南谋了一个官职叫做“该艚”,是专职掌管海外船只以及越南华侨事物的。朱之瑜解释说自己已经得到了鲁王特召,就不能给越南阮主下拜磕头,干脆不见为好。可是这位翁大人怎么会不知道朱之瑜的大名呢?于是,他接到书信马上启奏了阮主,朱之瑜当天就收到了觐见的命令。
顺化
朱之瑜一行来到顺化王宫门前,只见右边是文武大臣,个个表情严肃,左边是手握长刀的武夫,有数千人之多。几千双眼睛迅速汇集到了门口,传令的太监尖利的喊声由近及远,所有人都紧张起来。一般而言,进入人家的门庭要小步快走,这种“趋谒”的步态表达了客人的恭谨之心。但朱之瑜根本不是来做客的,他明明是被越南兵架着强拉过来的。于是,他迈着四方步,大摇大摆走了进去。侍卫愤声大喝,结果朱之瑜慢慢悠悠地转头瞥了一眼怒目圆睁的越南侍卫,又不紧不慢地伸开了腿,不为所动,依旧我行我素。
然而,几千个刀剑出鞘的精壮武夫齐声怒吼,这阵势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跟随在朱之瑜身后的同行之人已经吓得面如土色。一人拉了拉朱之瑜的衣角,悄声说:“越南规矩,见阮主从来就没有不拜的礼数,您要是舍得死您就别拜(公若舍得死,则可不拜耳)!”说完倒头便拜。
朱之瑜站在一旁,一脸冷漠神色。他明白下拜意味着臣服。差官走来厉声大喊:“拜!”朱之瑜装作听不懂,差官接过身旁侍卫手中的打人棒子,在朱之瑜面前沙地里写了一个大大的“拜”字,用了浑身力气,沙土四散飞溅。朱之瑜伸手接过棒子,在那个大大的“拜”字前面轻描淡写地添了一个小小的“不”字,面无表情地把棍子掷还回去。这气得越南官当场就要强行把他按下去磕头。结果被朱之瑜挥手解脱了。
这一切被殿上的越南阮主看得真真切切,当场大怒,命长刀手将这妄人拿下,拖出西门去!朱之瑜挥了下手,自己就迈步走开了,头也不回一个。同行的几人也只好跟着他向西门外走。朱之瑜大喊:“你们干嘛跟着?我就求一死,你们拜都拜了,没什么事就别跟过来了,远远看看就得了。”但其实,待在那几千刀斧手中间也是凶多吉少。朱之瑜收拾了一下身上的旧长衫,又迈开了四方大步朝西门走去。
越南文武大臣炸开了锅,一时间“通国震怒”,说朱之瑜“挟中国之势,欺凌小国”,要立斩他!朱之瑜被带到了该艚的官府。从早上上朝被赶出来后,朱之瑜就来到了这里,一直到傍晚那个翁该艚才下班回来,原来他劝了满朝文武了一整天,忙上忙下里外不是人。朱之瑜一行人当晚安排到了越南医官黎仕魁家去住,翁姓华侨亲自嘱咐医官好生待客,并让他耐心劝说朱之瑜给越南王行大礼,否则真要大祸临头了。
其实朱之瑜就算下拜,国内的亲朋老小也未必会知道。这时候就看出朱之瑜的确是君子慎独,且不说越南官府态度恶劣,即使软磨硬泡,在这一原则问题上也不会有丝毫让步。结果那医官当晚就三番五次敲门来劝,最后直接说:“不拜就必死无疑,越南的杀人行刑极其恐怖!”这种杀人流血的话从一个看惯生死的医官口中说出,显得尤为真切。同室的中国人一宿不得安眠,情绪越来越激动,开始还好言相劝,后来话越说越难听。朱之瑜直接撂下一句话:“我被抓的时候就没想着活,还怕杀头吗?”医官长叹一声,退出门外,脸上表情微妙,“亦愤亦怜”。
朱之瑜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第二天黎明,天色微明,他打来井水,仔细地梳洗。在越南他宁死也不愿下拜,只此一次趁着晦暝的天色,朱之瑜俯身向北方中原故土恭敬地拜了几拜,长久不愿起身。回想自己一生,自小坎坷,国是日坏,最终眼睁睁地看着国土沦亡而寸功未立,恩师益友一个个相继血洒疆场,自己也无力回天。终于等到监国鲁王的隆恩征召,想显身手时,又要在这举目无亲的南国穷壤绝徼之地陷入死地。已经57岁了,这一生太漫长,杀人盈野,血流漂杵的惨剧已经目睹耳闻如此之多,真是再也不愿提及。这一生又何其短暂,以至于刚刚想要有所作为之时,就要将这七尺之躯埋藏在这无人知晓的异国蛮荒。同伴尽起,朱之瑜交代好后事,昨晚三番五次上门苦劝的越南医官黎仕魁也来到院中。
东京大学农学院正门立的“朱舜水先生终焉之地”之碑
医官满眼血丝。朱之瑜对他同情地说:“我是大明的征士,崇祯十七年(1644),弘光元年(1645)前后两度被朝廷征召,我没有就范。此后还有数次征召,我都没有答应。清军进犯江南,我亡命至此,时刻想要恢复中原,这次收到了鲁王的诰敕,我宁死也要回国效力,由此不愿给越南阮王下拜做官。去国十三年,在异国他乡,虽没有领朝廷的俸禄,但我隐姓埋名一直在筹措军饷,即使梦中我也不曾走露过一个字,身在何处早就无人知晓。我死后,求先生到会安去和那里的中国人说,我朱之瑜没有背叛大明。你们不敢收殓我的尸骨,我不怪罪。如果能收殓,恳求墓碑上写‘明征君朱某之墓’。”朱之瑜是真的做好献身的准备了。消息传到该艚那里,他呆坐良久,吐露了三个字:“好汉子”。
越南通国震怒,会安港的华商也遭到了播及,华人之中纷纷传来对朱之瑜的非议,以至于“交口唾骂”,平日亲近故交,要么落井下石,要么独善其身。朱之瑜的确陷入孤身一人的境地了。
越南差官又来到面前,斥责他不守礼法。朱之瑜搬出了一套历史故事,说隐士韦祖思觐见夏主赫连勃勃,结果“恭惧过礼”,表现得太客气,赫连勃勃怒而杀之。我不拜阮王也是如此。越南差官根本不相信会有这么倒霉的隐士,朱之瑜也不争辩,找来史书递给差官,这才发现《晋书》中还真有这么一出。朱之瑜告诉差官说:“越南这种偏僻地方,偶尔有读书人至此,阮王汲汲于跪拜小礼,也就知道你们国王襟怀几许了。一定要逼我下拜,我情愿守礼而死,死而无憾。”朱之瑜在纸上写下“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这是文天祥的绝笔。
朱之瑜面对络绎不绝的越南官员,却始终正襟危坐,不失分寸,有问必答。他被安置在越南都城顺化郊外的外营沙,这里是越南国王的演武场,戒备想必相当森严。朱之瑜表现出一个礼仪之邦的士大夫所应有的尊严,让不少越南官员深感佩服,他们怒气冲冲上门,反而收获不少学问,还有人专门上门讨教学习的。这让阮主更加恼羞成怒,于是就押着囚犯来到朱之瑜住所之外,逐日以酷刑杀人,血染泥沙,野狗、乌鸦争相啃食,希望“立威”。朱之瑜经历明清易代的残酷战争,对此处变不惊。十日之后,阮主停止了残酷的杀人表演。
越南阮主阮福濒
阮主已经知道,强逼不能使之就范,于是让差官带来一封文书,写着“姜太公辅佐周文王,陈平辅佐刘邦”之类的词句。阮主这野心已经暴露无遗,他是想当皇帝。朱之瑜挥笔写了一篇大幅文章自辩,说阮主先是强要自己拜,又要强令自己当官,伤义士之志,比滥杀无辜还要严重。朱之瑜带着这封回信,跟着越南差官来到了仪部官府,仪部就是越南的宰相。这位八十多岁的皓发老人身着全套官服,一脸尊德乐善的仁慈模样,朱之瑜称他为越南文彦博(北宋名臣耆宿)。只见这位老爷子,见到朱之瑜时伸长双手升过头顶,合掌上举加于额前,这种耆老对晚辈的礼仪的确敬重。事后朱之瑜才知道,正是这位老先生在此前在阮王面前力主杀掉自己。
此后几天,朱之瑜郁郁无所为,枯坐庭中,百无聊赖。越南阮主心有不甘,派人来考他作赋,朱之瑜欣然提笔,只是落款还是一笔一划地写道:“大明遗民朱之瑜”。过了几天,朱之瑜的弟弟风尘仆仆赶来,满心焦虑都写在脸上,一副魂不守舍的落魄样子。可越南人不知道那是朱之瑜的弟弟,据说越南王对官员大加训斥:“这是大人,大才学,大学问,怎么能让这种人来打扰朱大人,如此大胆!你们这些不识道理的‘臭货’!”朱之瑜还专门给“臭货”做了个名词解释,想想也是得意。他还专门问身边的越南官,为什么要叫我大人啊?越南官一本正经回答:“高人,我不知您到底懂多少学问,只见得前来讨教的问题没您不知道的。您不是一般的高人,是‘高得紧’的人,像您这样的高人我们越南自然是没有,就算是大明像您这样的高人恐怕也少。”
朱舜水像,1872年 ,草川重远绘
最终,朱之瑜写了一篇《辞别国王书》,终于回到家中,发现家中进了盗贼。在越南的王侯面前以理服人,可最终还是栽在了不讲理的小偷手上。屋里早就家徒四壁,席卷一空,门锁却没有被撬痕迹。他怀疑是房东用钥匙开门偷窃,他在软禁期间收到一封书信说家里无人看管,早晚要遭贼人光顾。这是不是有点此地无银的意思?朱之瑜表面上说自己“一概不究”,但街坊邻里都不是省油的灯,见此情景纷纷前来嘲笑他“痴”。会安港上,朱之瑜踏上北上的帆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片土地。
参考文献
《朱舜水集•越南供役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