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元七年,公元943年。
这一年,南唐王朝的开国皇帝李昪患了重病,很快到了水米不进,行而将死的地步。
一般来讲,当皇帝的,临死之前,总是对江山社稷有所不舍,对治下的王朝有所留恋,反正总而言之一句话,皇帝,尤其是开国皇帝,领盒饭之前总是要拉着继承人,抑或是托孤大臣啰啰嗦嗦说一堆才行。
但奇怪的是,我们的南唐烈祖李昪同志死得倒是十分坦然。
他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里把皇位留给了自己的长子李璟,然后眼睛一闭,腿一蹬,从容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老皇帝的死,简直可以用一句“阳光正好,微风不燥”来形容。
李昪之所以拥有如此良好的心态,原因有两点。
第一,南唐王朝的大家大业,是自己篡夺了南吴政权之后得来的,并非自己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
得来容易,必然不会好好珍惜,所以李昪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对南唐未来的发展是持无所谓态度的。
第二,自打李昪建立了南唐,当上了皇帝,他就开始大搞与民更始,休养生息的治国方针,固守疆土,根本无心对外开拓。
皇帝想要过退休生活,在作者来看,这也十分可以理解。
因为李昪出生卑贱,并非士族门人,也并非宗派之后,他自小丧父丧母,失去亲人的照料,在他年少时代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能在城关之下乞讨度日。
童年的残酷经历让李昪知道了幸福得来不易,更要好好珍惜的道理,而眼下自己已经是一代帝王,哪怕只不过是割据政权的帝王,自己也知足了。
升元六年,公元942年,南唐的老邻居吴越政权天灾频频,今天刮大风,明天发洪水,导致民生疲敝,社会矛盾频繁,国力更是大幅度下降。
邻国遭殃,南唐的大臣们立刻向皇帝劝谏,表示吴越国如今式微,正是南唐出兵侵占它们,大捞特捞的时候。
朋友们,在五代十国时期,落井下石,相互残杀,为了一块地盘而抢得你死我活的事情,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落水狗是一定要打的,因为如果今天你不痛打落水狗,那么明天落水的很可能就是你。
但李昪面对这样的机会,却选择了放弃。
《淮南子》中曾说“君子不乘人于利,不迫人于险”,而李昪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恰恰是一个正人君子。
这位老皇帝不仅没有派兵攻打吴越国,反而安排臣下,大量地向吴越国输送米面粮油和救灾物资。
如此善举,可谓是五代十国第一人。
所以,虽然李昪并非本篇文章的主角,但其实并不妨碍作者为他留下一段评语,即:
在五代十国那个纷乱不休,血腥而又残酷,充满了杀伐和暴力的时代里,南唐烈祖李昪是一个十分奇特的存在。
说他奇特,并不是说这位皇帝能力出众,抑或是才华斐然,而单单是指,在群雄割据,人踩人,人杀人往上爬的环境下,李昪展示出了一种十分难能可贵的品质,那就是仁爱。
《孟子》中又说“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如果你对他人充满仁爱之心,那么别人也会用仁爱来回报你。
李昪以仁立于世间,所以他无念无舍,对死亡反倒没有恐惧,只剩坦然面对了。
不过滑稽的是,烈宗李昪以仁治国,但接他班的后唐元宗李璟却并不是个温柔的人。
李璟初登帝位,就赶上了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割据在福建一带的闽国发生内乱,闽国大将连重遇和朱文进发动谋反,弑杀了当时的闽国国君王延羲。
王延羲一死,朱文进篡位登基,然而王延羲的弟弟王延政不愿意归顺朱文进,于是组织兵力,在建州(福建建瓯)登基称帝,并且很快和朱文进的势力火并了起来。
闽国如此内乱,民不聊生,边防涣散,李璟抓住机会,果断出兵,一举覆灭了闽国,并且基本攻占了闽国全境。
收拾完闽国,李璟又调转方向,开始马不停蹄地收拾另外一个割据政权,南楚。
南楚,势力范围在今天的湖南全境,贵州东部,广东北部和广西大部,建立者是晚唐时节的枭雄马殷。
和朱温,李克用,杨行密一样,马殷是五代十国乱世中的佼佼者,割据湖南,建国称帝,对内励精图治,对外和平发展,为南楚政权打下了富饶的疆土和广阔的土地。
然而虎父偏偏生犬子,马殷死后,他的儿子们为了帝位之争,频频发动兵变,几十年时间,南楚大地上战火激荡,国力迅速衰败,很快被李璟抓住机会,举兵进犯,由此一举被覆灭。
如此来看,南唐元宗李璟,可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战争狂人,和他那喜欢挂机升级的父亲正好截然相反。
南唐覆灭闽国,平定南楚,雄踞江南,彻底坐稳了江南第一霸主的地位,大概是在保大十三年,公元955年前后。
这一年,已经步入五代十国时期的尾声。
中原大地上,只剩下吴越,南汉,荆南,后蜀,南唐,北汉,后周这七个政权。
南汉,北汉,荆南,后蜀地寡民狭,国力萎靡,朝不保夕,纯属打酱油的角色,而吴越虽然强盛,但由于早年间南唐的烈宗皇帝和吴越通好,所以两国勉强算是世交,虽然紧紧相邻,但却基本上没有什么战事。
这么来看的话,南唐真正的对手和威胁,就只剩下后周。
而此时的后周皇帝,是在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周世宗柴荣。
后周,是五代十国中,五代的最后一个政权,也是五代最为强大的政权。
急于扩张领土的南唐和想要建功立业,一统天下的后周针锋相对,已经到了不得不动手的地步。
按说李璟也算是那个时代中不世出的枭雄人物,但奇了怪了,平时收拾收拾什么番邦小国,李璟总能无往不利,在战场上势如破竹,但面对周世宗柴荣,他却几乎被克制的毫无还手之力。
显德二年,公元955年,后周第一次征讨南唐,出其不意地攻陷了南唐的泰,光,滁,扬,舒五座军事重镇,杀得南唐军队哭爹喊娘,丢盔弃甲。
显德四年,公元957年,后周第二次征讨南唐,一举消灭南唐五万兵马,缴获战船辎重无数,后周军队水陆齐下,接连攻克濠州和涟水等地。
显德五年,公元958年,后周第三次征讨南唐,大破扬州,顺泰州和广陵而下,南唐军队望风而逃,不仅没有还手之力,连招架之功也省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平日里在江南地界耀武扬威的李璟终于老实了。
他畏惧于周世宗柴荣的威慑,不仅老老实实的遣使求和,割让土地,奉送大量的真金白银,还规规矩矩的去掉了自己的皇帝封号,自此之后,不再称帝,而是自称为“江南国主”。
可以看得出来,李璟的确是慌了。
后周三征南唐,得州十四,县十六,无论江北淮南,都被人家柴荣给揍了个鼻青脸肿,自己还有什么可跟人家叫板的?
当然了,其实原本李璟就没有什么好跟别人叫板的。
他之所以能在之前接连消灭闽国和南楚,靠的不是自己的实力,靠的是这俩政权内部统治出现紊乱,李璟这才有了机会趁火打劫,靠偷袭取胜。
这是李璟惯用的手段,但这恰恰是他的父亲李昪最为不耻的。
攻灭闽国和南楚的功绩让李璟以为自己是个战争奇才,凭借自己的能力足可以驰骋天下,但周世宗柴荣的出现,则让他彻底认清了自己其实并无雄才,离真正的绝代英主,恐怕还差的很远。
不过李璟其实并不用烦恼自己不如别人,因为人生在世,绝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
所谓人各有命,上天注定,有人天生为帝王,有人落草为土寇,脚下的路虽然是自己选的,但道路会延伸到什么方向,是没有人可以预料到的。
所以虽然我们的李璟同志一无大德,二无大才,但在其在位的十八年里,他已经完成了自己作为南唐帝王应该做的一切。
无论努力抑或是懈怠,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李璟都对得起现在的这个结果。
建隆二年,公元961年,李璟染病去世,时年四十六岁。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
多少泪珠何限恨,倚栏干。
江山如画,风云际会的岁月中,多少爱恨情仇,一时间又有多少豪杰出世。
只可惜南唐元宗李璟,只能在面对后周,力战不敌的落败下黯然结束自己的一生。
不过身为读者,看到这里,我想其实大家并不用为李璟而感到惋惜。
因为历史就是这样,历史的结局,是早就写好了的。
作者在学生时代时常听老师说“文史不分家”,即为文学和历史是一码事儿。
文学,可以引申为小说。
而小说和历史,其实是不一样的。
如果是小说,您不看到最后,是不知道结局如何的,而历史的答案,所有人都知道。
所有人都知道,当年在濠州城要饭的李昪会当上南唐的开国皇帝,后来平定江南的李璟会灰头土脸地败在柴荣手里,以及之后的文艺青年李煜会投降亡国。
哪一年,哪一天,干了什么,后来怎么样了,我们全都心知肚明,一清二楚。
这就是历史,它无法虚构,不能改变,而且一早就能知晓命运的终极。
我们无法改变什么,或者说,我们什么都不能改变。
我们能做的,就是评说和记录。
封建帝制时代,似乎每个人都在追求皇图霸业,想要建立功名,但事实上,所谓的霸业和功名,其实和粪土差不太多。
作者将这恢弘的帝王之业比做粪土,倒不是因为我本人居高临下,沽名钓誉,而是霸业和功名,跟粪土的特质真的很像。
粪土粪土,先变成粪,再变成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