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朝最顶级的诗人里,李太白以雄奇飘逸见长,杜工部以沉郁厚重为尊,而要说到浅切平易,白乐天堪称翘楚。据说,就连村间老妪都能读懂。
不过唐朝是个诗歌的年代,甭说村间老妪,剪径毛贼都以读诗为乐,与白乐天同时代的诗人李涉,就有这样一段离奇的经历。
唐穆宗长庆二年(公元821年),太学博士李涉,前往九江探望弟弟李渤。
船行至浣口,遭遇匪徒拦路,劫匪厉声断喝:“船上何人?”
船夫答道:“是李博士!”
匪首听后问道:“可是写下‘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李博士?”
船夫回答:“然”
匪首马上收起砍刀,说道:“既然遇到李涉博士,我们不劫财了,劫个色!”
“啊!不对!是求个诗,可否?!”
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
当然了,我们要写的不是李涉博士,但有两个关键点值得注意。
首先,李博士被劫诗的时间是长庆二年,恰好是唐蕃长庆会盟(公元821年,长庆元年,吐蕃彝泰七年)的次年。
其次,当时唐朝的社会环境是盗匪遍地(“世上于今半是君”),即便逃跑也不用隐姓埋名(“他时不用逃名姓”)。
基本社会环境是唐蕃两国能坐下来会盟的基础,以当时唐朝的战争潜力几乎都被拖垮,可以想见吐蕃国内又会窘迫到何种程度。
可能有些人一直都认为吐蕃很能打,也确实,吐蕃军队的战斗意志和战术能力很棒,起码在绵延二百年的国战中,与唐、大食两强打了个不相上下。
但国战比拼的,并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整个国家的战争潜力和国家动员能力。
唐蕃两国有点像二战时的德国和苏联,德国拥有世界上最好的陆军,闪电战可以理解为游牧骑兵大纵深穿插的机械化版,因此能够在苏德战争初期,以几十万为单位连续围歼苏军。
但最终的胜利者,却是战略纵深更大、战争潜力和动员能力更好的苏联。
唐朝也是如此,虽然在安史之乱七年间,损失了一千万以上的人口,但人口基数、劳动生产力和税赋收入依旧数倍于吐蕃。
所以,即便被吐蕃按在地上摩擦了几十年,唐军依旧有能力固守陇山一线,并在贞元年间,围绕着维州(剑南)和盐州(朔方)展开了一系列反击战,连续战胜吐蕃。
当和平终于降临时,我们的主角白居易已远离了政治中心。元和十年(815年),他被贬出长安,赴任江州司马(今江西九江)。
不过,白先生在江州也没闲着,他偶遇了弹琵琶的妹纸,一高兴便写下了千古名篇《琵琶行》。
对宪宗元和十五年间(805—820年),相对比较平稳的唐蕃关系问题,未能给予足够的重视。
但其实,元和年间战场上的刀光剑影确实不多,可朝堂上的勾心斗角却一点不少,而当时身为左拾遗的白居易,便参与了大量和吐蕃相关的外交工作。
贞元二十一年(805年)八月,太子李纯继承皇位,改元“元和”。
就在他继位当年,吐蕃遣使入长安请求会盟。
要知道,自公元787年5月(德宗贞元三年)平凉劫盟事件爆发后,两国关系跌入谷底,使节往来断了十几年。
但宪宗继位前后,吐蕃屡次三番遣使请盟,唐庭也开始表现的心猿意马、态度暧昧,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新唐书·李吉甫传》里一针见血的,挑明了吐蕃手里的桃子。
面对吐蕃初次请盟,时任宰相李吉甫对宪宗说:“当年德宗时,南诏国还是吐蕃的盟友,为避免两线作战,故要与吐蕃会盟。而现在,异牟寻(南诏国王)跟咱是一伙的了,再和吐蕃和盟,恐怕他心里会有想法,不划算!”
吐蕃一看玄宗没答应,就加了点筹码,“复请献滨塞亭障南北数千里求盟”,南北数千里呀!这对有志于中兴唐庭的宪宗很有诱惑力。
又是李吉甫出来搅和的吐蕃的“好事儿”,他对宪宗说:“您仔细看看地图,吐蕃准备放弃的地方,都是“边境荒岨,犬牙相吞”之地。就是边吏拿着地图去,都不见得能搞清楚具体情况。现在,吐蕃拿着几张破纸就来了,这不是忽悠咱吗?”
虽然宪宗没答应会盟,但吐蕃使臣屡次三番的来,总不好让人空手回去。
元和元年(公元806年)宪宗下令,释放吐蕃俘虏17人回蕃,算是释出改善关系的信号。
吐蕃这边也跟着投桃报李,于次年8月释放包括僧人在内的450人回唐。
就这样,你来我往,朝堂上的关系,越来越热络。但这种热乎的关系仅限于朝堂之上,边境上刀兵相向的局面并没有改观。吐蕃边军依旧岁岁寇边,凭着轻裘快马的便利,掠夺唐朝的财货和人口。
最逗的是,唐朝边将为了应对吐蕃骑兵,被迫焚烧草场增加吐蕃的后勤压力,结果吐蕃还不愿意了,置信唐朝泾原四镇节度使朱忠亮“频见烧草,何使如此?”
朱忠亮接到书信后,不敢专断上奏了朝廷。于是白居易出面代笔,给吐蕃东道节度使论结都离写了封信。
(这是边疆节度使之间的信函,虽然经过了唐庭,本着对等的原则,不能署皇帝的名号,这样太跌份儿,只能署朱忠亮的名字,所以叫《代忠亮答吐蕃东道节度使论结都离书》)
白居易对吐蕃来书中“频见烧草,何使如此”的疑问回应道:“每年烧草这不是惯例吗?怎么突然就不习惯了?再说了,牛羊跑出边境,我们都没说啥,烧草的火过境,这算多大点事儿?”
另外,虽然咱两国关系老好了,但军队警备也不能没有呀!最近我们是修了几个城垒,也没在你地儿上修呀?俺们自个修着玩儿,你别疑神疑鬼的!
除了给边疆节度使代笔,白居易还给皇帝捉过刀。
元和四年(809年),唐使徐复来到拉萨,他随身带着一封宪宗写给吐蕃钵阐布(僧相)的信。这封名为《敕吐蕃宰相沙门钵阐布书》的书信,也是白居易写的。
既然是写给吐蕃二号人物的信,礼数必需做足,不能上来说个hello,就谈正事,显得没风度不是?!
所以,白先生首先挥舞了好一顿大帽子,“器识通明,藻行精洁、真实合性,忠信立诚”,然后又充分肯定了僧相过去的工作,“叶和上国,宏清净之教,思安边陲,广慈悲之心,令息兵甲”,实在当得“既表卿之远略,亦得国之良图。”
紧接着就说“俺和你们领导关系可好了,我们是外甥和娘舅的关系,必须有始有终”(况朕与彼蕃,代为甥舅,两推诚信,共保始终),“你送来的奏章,可和我心意了,我看了三遍呢!”(览卿奏章,远叶朕意,披阅嘉叹,至于再三)
但抡完了大帽子,马上就开始捞干的了。
上面这段话,透露出了一个很惊人的内容,即吐蕃为了达成会盟目的,又加码了,开始用归还安乐(宁夏中宁县)、秦(甘肃天水)、原(甘肃镇原县)三州诱惑唐朝。
要知道,安乐、秦、原三州,可不是之前那个没营养的“千里之地”,秦州(天水)正对着西京凤翔府(宝鸡),原州直接威胁庆州(庆阳县)和泾州(泾源县),这两州不但是唐朝陇山防线的战略支撑点,还是联络关中和另一个战略支撑点灵州(吴忠市)咽喉,而安乐州正好位于这条联络线的侧翼。
所以白居易在信中寒暄过后,马上单刀直入,“所议割还安乐、秦、原等三州事宜,已具前书,非不周细,及省来表,似未指明”。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割还三州的事儿,之前说的很详细了。但上次来信,你没提这事。”
如果两国想要会盟和好,需要重新划定边界(必欲复修信誓,即须重画封疆),但谈了几年都没进展(虽两国盟约之言,积年未定),就是卡在交还三州上了,只要还了三州,会盟大典马上就办(但三州交割之後,克日可期)。
唐朝之所以一口咬定,先交还三州再谈会盟,也是被吐蕃忽悠瘸了。
德宗初期,李适(唐德宗)因做太子时与回纥有旧仇,一心想联合吐蕃共同对付回纥。结果被尚结赞以归还盐、夏二州为诱饵,约在平凉川(甘肃平凉附近)举行会盟大典。
深谙边事的邠宁节度使韩游瑰上书直言:“吐蕃弱则求盟,强则入寇,今深入塞内而求盟,此必诈也!”中唐名将李晟也认为,“戎狄无信,不如击之。”
但李适拒不纳言,被吐蕃军队在平凉川劫盟使、杀唐臣,这不但成了李适一生的耻辱,也让后世唐朝君臣心有岌岌。
加之,唐庭君臣发现,“又缘自议三州已来,此亦未发专使,今者赞普来意,欲以再审此言”,这下更是毫无信任可言了。因此,先把三州拿到手里,再谈如何划定疆界,便成了唐朝会盟的底线。
不过,在话锋犀利谈论三州之余,白居易也顺势向吐蕃要了个人情。
“当年平凉劫盟时,吐蕃抓了我们唐使,现在我们知道郑叔矩已亡故,但路泌尚在,既然要和谈,就让路泌归国,将叔矩遗骨送还吧,这也是表明诚信的方式。”
其实,吐蕃的最高层领袖赤德松赞和僧相娘定埃增(钵阐布)确有会盟和谈的意愿,交还三州有点难度,放个人、还具尸骸,还是很容易的。
最高决策层想会盟是他们心里清楚,吐蕃已成了东亚地区的公敌,西有大食、北边有回鹘、东有南诏,再加上体量庞大的唐朝,吐蕃的经济已经撑不下去了。
但问题是这件事他们说了不算,至少是不全算,吐蕃边疆的节度使们可没觉得打不下去。
他们觉得仗打得挺顺手的,每次都能从唐朝抢到东西,干吗要停下来?
(你没看错,虽然唐朝的节度使把唐庭祸祸得够呛,但吐蕃也跟唐朝学得有模有样,设置了五道节度大使)
另外,吐蕃军队的战果是分账制,赞普和边将各得其利。因此,发动战争成了边将及其家族,获取财货的最佳手段。会盟就意味着断了豪门的财路,边疆节度当然不愿意了。
果然,挂名蕃相掌控河陇军政大权的尚绮心儿跳出来反对,他的理论是“此三州非创侵袭,不可割属大唐来”,意思是说“三州不是从大唐抢来的,不能割给大唐。”
尚绮心儿的逻辑基础是这样的,吐蕃和蒙古人不同,攻拔城寨时不太喜欢屠城,而是围而不攻迫其投降。
最典型的例子便是攻取沙州(敦煌),吐蕃军队围城十二年,城中粮秣耗尽,不得不开城投降。
之所以如此,大概有以下两个原因:
首先,吐蕃是个披着游牧民族外衣的农耕社会,人口是种必须且再生缓慢的重要资源。其次,吐蕃军队的攻城能力实在乏善可陈。
这次尚绮心儿就拿这个技术性的问题出来说事,面对他的诡辩,白居易再次上阵,代皇帝之手起草了《与吐蕃宰相尚绮心儿等书》。
信中白居易毫不客气的驳斥道,你说“三州之地,不是从大唐抢过去的,所以不能割让给大唐。”
但这三州本来就不是吐蕃领土,不是抢来的,你告诉我是怎么来的?现在交还三州不过是物归原主,怎么就成了割让领土了呢?(且此本不属蕃,岂非侵袭所得,今是却归旧管,何引割属为词?)
况且,去年吐蕃使臣来唐时,谈及归还三州之事,说回去就向赞普汇报定夺。结果一年过去了,又来了两拨使节却说:“这些都是小事儿,赞普没时间研究”(又云比之小务未合,首而论之)。
两国使节代表国家体面,不是乡下老汉唠闲嗑,哪能出尔反尔?既然想要会盟,两国疆域未定,哪有基础会谈合约?(“即须重定封疆,先归三郡。若三郡未复,两界未分,即是未定封疆,凭何以为要约?”)
就是在这种反复纠缠的状态下,唐蕃会盟磕磕绊绊的走了十六年,不但熬死了唐宪宗、赤德松赞,也熬走了白居易。
但盐州刺史李文悦困守孤城27天,终于等得援军赶到,里应外合大败吐蕃,“杀戮不可胜纪,驱其余众于芦河,获羊马驼牛万数”。
同时,为了缓解盐州的压力,驻军凤翔(宝鸡)唐将野诗良辅和驻军泾原唐将郝玼,分别率军杀入吐蕃境内掠马焚城。
经此之战,吐蕃边将发现谈判桌上得不到的东西,战场上也弄不到了。既然如此,还是和谈会盟吧,至少成本还能低点。
以钵阐布为首的和议派终于占据了上风,和平在拳脚相加二百年后,姗姗来迟!
古代中国的话语权掌握在文士手中,我们经常能看到逻辑诡异的故事,诸如“一字惊番使”、“文成退三军”之类,但元和年间唐蕃外交的波折足以说明,决定谈判走势的永远都是实力。即便白居易再舌灿莲花,也无法要回三州之地。
不过,他在任左拾遗期间,代皇帝之笔起草了大量诏书、册文和书信,涉及吐蕃、回鹘、南诏、新罗、渤海、骠国等国家。这些敕书,成了研究宪宗时期,唐朝与周边民族交往关系的重要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