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周更替固然是历史的选择,但商人和周人之间的矛盾也是事实。到了西伯侯姬昌和商王帝辛时,矛盾愈演愈烈,恩恩怨怨牵绊越来越多,这种恩怨背后到底有什么隐情呢?
商周恩怨的开端
按《史记》记载,商和周原本是一家子。因为周人的祖先弃,是帝喾之子;而商人的祖先契也是帝喾之子。只不过契的母亲是帝喾的次妃简狄,而弃的母亲是帝喾的元妃姜嫄。如果按子凭母贵来说,弃的出身还要比契高一点。既然是同祖同宗,为什么商人和周人还会产生矛盾呢?咱们细细说来。
弃自幼好稼穑之术,是种地的一把好手。据说他种的地,产量比别人高很多,而且种类也丰富,附近的农民都跟他学技术。他的名声越传越广,后来传到了帝尧耳中,被封为农师,成为奉旨种地的第一人。他这个种地大户,又是农业生产标兵,不仅自己富了,还带领乡亲们发家致富。到了帝舜当政时,封弃于邰,并赐号后稷,别姓姬氏。
后稷踏实肯干,并没有因为封地赐号就飘飘然了,反而愈加勤恳地钻研农业科学技术。他的后代也是如此,一直兢兢业业地为发展夏王朝的农业技术而努力。但夏王朝很快就政治衰败了,后稷之子不窋也被夺爵罢官,跑到了西部戎狄的地盘上去讨生活。
自此之后数代,周人都远离了中原,在戎狄的地盘上艰难求生,一直默默坚守着后稷的遗志,靠着种地本本分分地养活全族人。直到古公亶父时,才在岐这个地方脚下站稳脚跟,有了一小块地盘。古公就是文王姬昌的爷爷。直到此时,商人和周人都没有什么交集,至少没有相关的史籍佐证。
后来,古公传给了季历。季历,后世称为王季,此人贤明能干,颇具帝王之才。他的两个哥哥太伯和虞仲为了给他让位,跑到了当时东部沿海的蛮荒之地,后来建立起了吴国,这是后话。商周两族产生交集是从季历开始的。
季历继位以后,整天想的就是怎么把老爹留下的地盘发展壮大。这个战略并不是他想当然的决定,而是当时周人的处境决定的。古公亶父占领的这个岐地并不是今天凤翔的岐山,而是在泾水和渭水之间、咸阳以北、高平以西的一处地方。这个地方处在戎狄之间,饱受戎狄侵扰。季历也是为了生存,被逼无奈征讨四周的戎狄,令其臣服,结果反而扩大了自己的地盘。
季历这么一打,问题就来了。原本商王朝并不重视西北这片地方,戎狄族内部四分五裂,并不团结,最重要的是武器和文明程度都远远不及中原王朝。所以商王朝才忽视这个地方,觉得不足为患。但是现在季历征服了四周的戎狄,地盘一下子扩大了好几倍,已具备诸侯国的规模。原来一盘散沙的地方,突然多出了一个不小的国家,不得不引起商王朝高层的关注。商王封给季历一个诸侯的爵位,至于是不是伯爵,史籍没有明确的记载。不过,此时的周人已经有资格站上历史的舞台了。
可以说,在商王帝武乙之前,商人和周人的关系还算和谐。尽管商王意识到周人很可能成为日后的威胁,但此时一切还没有爆发,双方还维持着相敬如宾的关系。双方心存芥蒂是从帝武乙之死开始的。
众所周知,商王武乙是历史上唯一一个被雷劈死的帝王。这个事说起来有点蹊跷:毕竟这种死法的概率实在太低了,尤其在古代,既没有电子设备,也没有招雷的物件,谁能知道哪儿道雷劈中哪个地方呢?况且知道雷要劈到哪个地方,谁还会站在原地不动等雷劈呢?这是整个案件最奇葩之处,但跟周人能扯上什么关系呢?
这里面的关系大了。因为武乙遭雷劈的地方正好在河渭之间,这块地盘当时属于周人管辖。武乙带兵到这里来狩猎,很明显是在耀武扬威,在挑衅。绝大多数人都会觉得,商王这么过分,周人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况且一个大活人遭雷劈死,这事太神乎其神了,令人难以置信。所以商人就开始怀疑周人从中捣鬼。其实也可以说是商人自己心虚,疑心生暗鬼,看谁都像凶手。
到了武乙的儿子太丁继位后,季历按礼制来朝商,结果被太丁扣留在商都,直到死在商国。季历之子昌就在这种情况下继位了,他就是后来的周文王。而商周二族的恩怨也将延续下去。
姬昌与帝辛的恩怨
姬昌继位后,按理说应该替父报仇。姬昌与大禹的情况不同。虞舜杀鲧是因为治水不利,是为天下而杀,有正当理由,所以大禹不选择复仇,而是专心治水,强大部族是正确的选择;倘若他彼时选择复仇,无异于选择了正义的对立面。但季历是被太丁毫无理由地强行扣留,并软禁致死的,姬昌有充足的理由复仇,为什么他选择了沉默呢?难道他不想为父报仇吗?
原因很简单,因为周人的处境不允许。季历的武力征讨,在一定程度上为周人赢得了生存空间,但也与周边的邻居产生有仇怨,甚至遭到了忌惮。季历一死,姬昌新立,原本就想吞下周这块肥肉的戎狄部落更加虎视眈眈,其中武力最强的是北边的昆夷和猃狁,而东边就不必说了,大商帝国正时刻准备着姬昌的复仇。强敌环伺之下,姬昌只得忍下父仇,捡起老祖宗留下的看家本领——关起门来种庄稼。
当然,周人并不是真的闭关锁国。姬昌一生最厉害的本事,不是发明六十四卦,也不是为武王伐纣奠定基础,而是忍!表面上波澜不惊,喜怒不形于色,这种人最不好交。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甚至你得罪了他都不知道。说得狠一点,死在他手里,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姬昌表面对商恭敬如初,暗地里招徕贤士,广纳人才,为图大业积极准备。后来武王的肱骨之臣,散宜生、闳夭、太颠、辛甲等都是这一时期投靠周的。
就在姬昌精心发展兴国大业时,商王朝这边迎来了新主帝辛,也就是姬昌终其一生的死对头。帝辛为人,用太史公的话说“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把所有的计谋都写在脸上了,这样的人其实不太适宜当国君,比较适合当将军,冲锋陷阵没问题。
太丁是帝辛的祖父,其实到了帝辛这一代,商周之间的前世恩怨已经淡化了;但是在姬昌心里,父亲之死依然隐隐作痛,如鲠在喉。但姬昌清楚自己处于劣势,要想复仇谈何容易,他唯有继续强大部族,静待时机;另一方面,他则积极了解朝歌的动向,了解帝辛的所作所为,毕竟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当看到帝辛对付朝中一班老臣的手段,再加上他穷兵黩武的劲头,姬昌加快了人才引进计划的实施,很多小诸侯、有识之士前来投靠。一时之间,他麾下也称得上人才济济了。而表面上他愈加低调谨慎,事事小心。然而,即便如此,姬昌还是如他父亲一样,没能躲过商王朝的猜忌。
姬昌经过一番招兵买马、广纳贤才,使得西岐很快强盛起来,成为天下数一数二的诸侯国。邦交和人际交往差不多,越是强大,想和你做朋友的人就越多,毕竟大树底下好乘凉。眼见依附西岐的小国越来越多,连中原的很多小国也纷纷投靠过去。中原地区的一些大诸侯国坐不住了。因为这些小国以往都是他们的属国。
《封神演义》里写过一段,东、西、南、北四镇诸侯各领两百小诸侯,总共八百诸侯汇聚朝歌。虽然艺术创造多有夸张的成分,但商周之际的诸侯分封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西岐的强大触动了中原大诸侯国的利益。周星驰电影中有一句经典台词,“我视钱财如粪土,谁动我粪土我跟谁玩命。”这些大诸侯国已经蓝了眼睛,于是一场构陷姬昌的阴谋就上演了。
有个叫崇侯虎的诸侯(《封神演义》里的北伯侯崇黑虎)就跑到帝辛面前,苦口婆心地劝说,“西伯积善累德,诸侯倾服,恐怕于您不利。”言下之意就是,这个西伯玩阴招,把人都笼络到他那儿去了,你帝辛就成了孤家寡人。
偏巧当时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帝辛曾任命西伯昌、九侯、鄂侯为三公,专门负责征讨各地不臣服的诸侯小国。但是这三位呢,都不太上心,毕竟这种征伐不太仁意,而且会四面树敌。可是帝辛不高兴了,影响他发展东征事业了,于是就把怒火发泄到后宫这些嫔妃身上,整日在后宫里耕耘。一些会来事儿的嫔妃就冒了头,甚至狐假虎威的情况也偶有发生,一时之间,后宫乌烟瘴气。
正巧九侯的女儿在宫中为妃,她为人比较正直,看不惯后宫这些荒淫之事。一来二去,她这点小情绪被帝辛知道了。正愁拿九侯这老家伙没办法呢,他女儿就送上门来了,干脆给这老家伙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进退。九侯的女儿就这样被帝辛借题发挥给杀了。
杀完之后,帝辛又有点后怕了。九侯毕竟是三公之一,有自己的封地兵马,这要是把事情搞大了,朝臣那边也不好交待。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把九侯骗到王宫剁成了肉酱。
这动静可不小!鄂侯为人忠肝义胆,嫉恶如仇,就是不懂得进退之节,一怒之下直谏帝辛,为他的老哥们儿鸣不平;帝辛正在气头上,寻思:“又来一个不知死活的,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干脆把你也捎上”。于是帝辛也一怒之下把鄂侯剁成了肉脯。
这就是事情的前因。三公去了其二,只剩下西伯姬昌一人,姬昌就成了最后的威胁。帝辛怎么看姬昌怎么不顺眼,但是又没理由处置他。崇侯虎在这个时候进谗言,其心可诛。不过这等小儿伎俩,还是被帝辛笑纳了。
帝辛派崇侯虎去观察姬昌的反应,其实就是看他悲痛不悲痛。不过这是一道两难的题:如果姬昌表现出悲痛,那他就是同情罪臣,对帝辛不敬;如果他表现得不悲痛,那就是不讲仁德,缺乏同袍之义。总之,无论姬昌怎么表现,罗织的罪名已经提前为他准备好了。
姬昌选择了泰然处之,正常地表达情感,该伤心就伤心,该流泪就流泪,当然也没必要刻意表演。反正都是获罪,至少留个好名声。
崇侯虎自以为得逞,回去向帝辛买好。帝辛听了,正合心意,即刻发兵西岐,趁这个天赐良机,一举灭掉西岐。可是姬昌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大义凛然,束手就擒了。原本计划好的灭周大计落空了,帝辛心里这个气呀!紧接着,他这一拳又打在了棉花上。
被押解回朝歌的姬昌不卑不亢,也不挣扎,就是一个劲儿地喊冤:一边说自己无罪,一边又发誓效忠。真是一点机会也不给帝辛留!帝辛虽然火冒三丈,但苦无理由,也只得把姬昌囚禁在羑里。
虽然姬昌被囚,表面上看帝辛占尽了便宜,实际上这一轮过招,西岐并未伤及国本,甚至还借帝辛的无理弹压圈了一波粉儿。少了国主的西岐,国内更加团结了,一些常年被帝辛欺负的小诸侯国暗许西岐,同仇敌忾之情甚嚣尘上。
这些背后的小动作怎么可能瞒过聪明的帝辛呢?此时,姬昌的长子伯邑考也在朝歌做人质,这位大公子是个耿直小伙,又加上一直为父亲被囚一事耿耿于怀,所以不小心得罪了帝辛,被做成姜汤给姬昌吃了。——也有可能是帝辛找借口杀他,以刺激姬昌起兵反抗,这样就可以堂而皇之地灭掉周国了。不过,无论帝辛使什么招,姬昌表面上都平心静气,看不出差点波澜。论忍功,姬昌真是天下无敌!
杀父之仇、杀子之恨,姬昌和商王之间可能八字不合,天生就是死对头,这也导致了商周之间必有生死一战。
农民与奴隶的大战
虽然姬昌和商王之间宿怨已深,但他穷其一生也没有对商开战,或者说,他在位期间的西岐并不具备与商开战的实力,这大概是他人生最大的遗憾,但也成全了文王的仁君风骨。
到了姬发继位时,杀祖之仇、杀兄之恨尤在,但他不必再忍!因为此时天下三分,周占其二,且兵强马壮、人才济济,又有周公旦、召公奭、吕公尚等一般能臣辅佐,正是前所未有的强盛时期,具备了向强大的商王朝发起进攻的实力。况且帝辛一味东征,大军驻扎东夷日久,早已成尾大难掉之势。姬发便趁朝歌兵力空虚,发动了历史上有名的牧野之战。
姬发为了发动牧野大战,真是毕其功于一役,做了充分的准备。先是发到舆情,只字不提祖父兄三代的冤屈,而将帝辛包装成一个十恶不赦的昏君,最大限度地争取诸侯国的同情;同时积极备战,从武力到民生,从军事到经济,甚至还征集了很多农民上战场,这些人在军队中发挥着巨大的作用。
周是农业国家,农民占主要人口;而周以外的诸侯国,基本上还沿用商制,奴隶占主要人口。虽然两种制度受益最大的都是统治阶级,但从底层人民的利益和生存体验来说,却是截然不同的:奴隶没有人身自由和经济自由,生老病死、赚了多少钱,那都是奴隶主的,连学会的知识和技能都得为奴隶主服务;而农民是自由民,人身自由是自己说了算,收了庄稼除去给土地主交租外,剩下的可以留给自己食用。所以说,农民有更大的自由度和自主权,这样就有了尊严,这是奴隶所不敢想的,也是周国体制最吸引人的地方。
姬发的军队中收编了很多农民,他们就是最好的舆论武器,现身说法的说服力和感染力是巨大的。所以,周国的军队总是一边打仗一边收编流民,不断壮大。虽然这样解决了兵源问题,但是农民毕竟不是军人,没有经过正规的军事化训练,作战能力非常有限。即便是日夜操练,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与商王朝的中央军抗衡。所以,周军要想赢,只能用短平快的策略,打商军一个措手不及。
既然是突袭,战争的地点很重要,既要选取商军防守相对薄弱的地方,又要具备一定的威胁性;毕竟一旦拖入持久战,周军战斗力不足的缺点就暴露出来了。这就是周军为什么把决战地点选在牧野的原因。
商周之际,城市建设是按城、郭、郊、牧、野来规划的。诗经《尔雅》中写道:“邑外谓之郊,郊外谓之牧,牧外谓之野,野外谓之林。”可见,牧野并不是一个地名,而是指朝歌郊外的一片空旷之地。商军想不到,周军居然敢到朝歌来挑衅;加之牧野到朝歌不足半日路程,等到帝辛回过神来,再从东夷调兵已然来不及,只能依靠朝歌城内的守军顽强抵抗。
虽说商军基本上是职业化军人,但是这些军人的成分大多是奴隶,打输了就是个死,打赢了功劳都是奴隶主的,这谁给你拼命呀?再说,帝辛平时喜怒无常,再加上之前干的那些事,跟着这样的主子,连刀什么时候架到自己脖子上都不知道,谁不得给自己留条后路?所以商军中真正拼命的人寥寥无几。
周军这边就不一样了。打赢了仗,既能领上峰的封赏,还能在家乡享受荣誉,没准交租交税还有优惠;再说,这可是打进朝歌城,很多人一辈子连西岐都没出过,这下一夜之间要进首都了,那不仅是开了眼,足够他们回去吹上半辈子了。这就跟今天很多外省人到北京似的,看什么都好,毕竟是首都,全国头一份,连喘气都觉得舒坦。
牧野之战被姬发视为生死之战,所以几乎倾全国之力,出动了战车三百辆,虎贲三千人,当然还有一些参战的小诸侯国贡献了军事力量。商军只看见乌泱乌泱的一群人朝来势汹汹,心里不禁直打颤。敌我悬殊之大,再正规的军队也怵头。再加上帝辛急于求成,发令严惩后退逃兵,大家伙一琢磨,打不打都是死,投降还能有条活路,以后当个农民,还能恢复自由身,所以很多人一狠心就降了周。
这场战争,周军只是在初期打得比较艰难,也出现了血流標杵的情况;但顶过了一两波抵抗后,商军的士气就下落了,此时周军趁势进攻,几乎没遇到太多阻碍就破了朝歌城。帝辛只得退回城内,紧闭宫门,为自己谢幕赢得一点时间。
商周之间的这场大清算,最后以帝辛自焚而终。当姬发砍下帝辛的头颅时,祖、父、兄三代的恩怨才画上句号,而一个崭新的时代来临了。
阻挡不了历史的洪流
商周之间的恩怨最终以周兴商灭而终,实际上却上两种制度的交替。牧野之战表面上看是周人和商人之间的战争,实际上却是农民和奴隶在打仗,胜负其实早有定夺。
商人对周人更多的是忌惮。商王太丁扣留季历,并不全是因为父亲武乙在周地被雷劈死这事。他好歹是一国之君,怎么会因为一个子虚乌有的猜测就枉杀诸侯呢?真正令他不悦的是周人日益强大的实力,令他心生忌惮。后来帝辛又将实力日渐雄厚的姬昌囚禁在羑里,这与当年夏桀囚商汤于夏台,如出一辙。
而周人对商人除了家仇血恨,更多的则是想取而代之。当帝辛正在干着所谓倒行逆施的那些事时,姬昌却隐而不发,秘密地开始招兵买马,用太史公的话说“西伯阴行善”。这个“阴”字用得狠毒,写出了姬昌的满腔仇恨,也写出了他的宏图大志。一个能忍下父仇子仇的人,绝不简单,他的内心简直藏着个巨人。而这一点,恰恰是帝辛所不能比的。所以,胜负其实在这个时候已经定好了。
当然,还有一点不得不说,周虽然经济发展不及商,军事力量也不及商,但发展农业、取缔奴隶这个制度却甩了商几条街之远。而农业制度也成为了中国之后两千多年的发展国策。可见,世间最可怕的是历史的洪流,湮没一个王朝,也不过是一夜之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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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