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观察网 科技 疫苗的故事:智障儿童,用后即弃?

疫苗的故事:智障儿童,用后即弃?

【编者按】《疫苗的故事》一书中,提到20世纪30年代、40年代、50年代、60年代,美国科学家经常在智障儿童身上测试疫苗,也因此发生了一些悲剧。如今听来觉得骇人听闻,甚至义愤填膺。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我们假设,科学家把智障儿童当作用完即弃的试验品,用来测试可能不安全的实验性疫苗。真的是这样吗?事情要从腮腺炎说起。

《疫苗的故事》,上海译文出版社2023年1月版,[美] 保罗·奥菲特(Paul Offit) 著,仇晓晨 译。

当弱化后的病毒需要活人测试时

20世纪60年代,美国每年有100万人感染腮腺炎病毒。这种病毒通常感染位于耳垂前侧的腮腺,得病的孩子因此看起来像花栗鼠。但是,病毒有时也会感染脑膜和脊髓,造成脑膜炎、癫痫、瘫痪和失聪。这还不是全部。病毒还会感染男性的睾丸,造成不育,感染孕妇,造成新生儿先天缺陷和死胎;还有可能感染胰腺,引起糖尿病。现在,莫里斯·希勒曼(科学家,“现代疫苗之父”,发明过四十多种疫苗)的女儿杰里尔得了腮腺炎,他知道为时已晚,但依然想找到方法预防这一疾病。

希勒曼决定利用从女儿咽喉提取的病毒。他将含有杰里尔的腮腺炎病毒的营养液注入了一颗受精蛋,蛋的中心是一只未出生的小鸡。接下去的几天,病毒在鸡胚周围的胚膜中生长。然后,希勒曼把病毒提取出来,注入另一颗受精蛋。

如法炮制了几次后,他从一只已经孵了12天的鸡蛋里取出胶状的深棕色鸡胚。此时胚胎还很小,大约只有一茶匙盐的重量。希勒曼切下了鸡胚的头部,剪碎躯干,再用一种强力酶进行处理,待鸡胚溶解成一摊细胞浆后将其装入烧瓶。鸡细胞很快复制出来,覆满烧瓶的底部。希勒曼将从杰里尔咽喉提取出来的腮腺炎病毒注入装有鸡细胞的烧瓶,再从一个烧瓶倒进另一个烧瓶,他观察到病毒每经过一道烧瓶,破坏鸡细胞的能力就越强。

病毒越适应在鸡细胞里生长,在人体细胞内生长的能力就越弱。换言之,希勒曼正在弱化病毒。他希望弱化后的腮腺炎病毒能在儿童的体内生长良好,从而诱发出人体的保护性免疫,但又不至于生长得太好,让孩子病倒。当希勒曼判断病毒已经足够弱时,便向他的朋友威贝尔和斯托克斯求助。

威贝尔是费城哈弗敦区的一名儿科医生,斯托克斯是费城儿童医院的儿科主任。斯托克斯、威贝尔和希勒曼随后一起作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在当时看来稀松平常,放到如今却令人发指——他们要在智障儿童身上测试他们的实验性腮腺炎疫苗。

在20世纪30年代、40年代、50年代、60年代,科学家经常在智障儿童身上测试疫苗。匹兹堡郊外有一所波克州立学校,乔纳斯·索尔克曾经在那里对智障儿童进行了脊髓灰质炎疫苗的早期准备测试。在索尔克进行试验时,从没有受到任何来自政府、公众或媒体的反对。因为所有人都在这么做。比如,制药公司立达实验室的科学家希拉里·科普罗夫斯基,将他的实验性脊髓灰质炎活疫苗掺进了巧克力牛奶中,喂给加州佩塔卢马的数名智障儿童;波士顿儿童医院的一个研究团队,在智障儿童身上测试了一种实验性的麻疹疫苗。 

乔纳斯·索尔克给儿子乔纳森接种疫苗,1953年5月16日。照片由出生缺陷基金会提供

给妻儿注射实验性疫苗,勇气源于自信

如今,我们把用智障儿童做研究视为骇人听闻的事。我们假设,科学家把智障儿童当作用完即弃的试验品,用来测试可能不安全的实验性疫苗。然而,智障儿童并不是唯一最早接种实验性疫苗的群体,研究人员也给自己的孩子注射这种疫苗。

1934年7月,就在费城坦普尔大学的约翰·科尔默得知自己命运多舛的脊髓灰质炎疫苗意外导致儿童瘫痪和死亡的前一年,他给自己15岁和11岁的两个儿子接种了脊髓灰质炎疫苗。1953年春天,乔纳斯·索尔克给自己、妻子和三个年幼的孩子,都注射了一种实验性脊髓灰质炎疫苗,和他给波克州立学校的智障儿童注射的疫苗一模一样。

索尔克对自己的疫苗非常有信心,希望自己的孩子第一批接种。“勇气源于自信,而非一味的大胆。”他说。据他的妻子唐娜回忆:“孩子们在厨房里排队接种疫苗。我觉得这再自然不过,我对乔纳斯有百分百的信心。”

希勒曼的二女儿柯尔斯滕,也是第一批接种了希勒曼的实验性腮腺炎疫苗的儿童之一。

研究人员为何同时给智障儿童和自己的孩子注射实验性疫苗?如何解释这两个看似互相矛盾的做法呢?原因就是:智障儿童比一般的孩子感染和死于传染病的风险更高,因为他们被关在智障儿童收容机构,那里卫生条件差、护理疏忽、空间不够。生活在大型集体之家的智障儿童,比普通孩子更容易患上严重的传染病,有时甚至是致命的。用智障儿童测试疫苗并非因为他们更轻贱更好用,而是因为他们更容易得病。

多年后,莫里斯·希勒曼依然毫不后悔当初在智障儿童身上测试腮腺炎疫苗的决定。“不论智力好坏,大多数孩子都会得腮腺炎。”他说,“我的疫苗可以保护所有的孩子不受这种疾病的侵害。为什么智障儿童就要被剥夺这种机会呢?人们普遍认为智障儿童更无助,但是这些孩子对于打针的意义的理解以及参加试验的意愿方面,与健康的婴幼儿并没有什么不同。不同之处在于,智障儿童的监护人往往是州政府,他们的权利保护人不是自己的父母。我觉得总体而言,州政府在保护智障儿童权利方面做得还不错,但是虐待现象依然存在。那些虐待事件最终改变了我们对于在智障儿童当中开展试验的看法。”希勒曼指的是威洛布鲁克事件。 

罗伯特·威贝尔给柯尔斯滕·希勒曼注射杰里尔·林恩株腮腺炎疫苗,1966年。杰里尔·林恩·希勒曼在一边旁观。

威洛布鲁克事件

威洛布鲁克州立学校始建于1938年,那里居住着全纽约州护理体系内智障和残疾程度最严重、最孤立无援的人。虽然学校原本设计容纳3000人,但是到50年代中期已达约5000人。

据威洛布鲁克的校长杰克·哈蒙德描述:“白天,病人醒着的时候待在日间房。他们会挤在一起,互相攻击,搞得浑身脏兮兮,而且会自虐自残,弄坏自己的衣服。到了晚上,因为空间不够,必须把床全都拼在一起才睡得下所有病人,许多宿舍都是这样。这么一来,只剩下一条细窄的走廊,必须爬过好多张床才够得着孩子。”

员工人数少,培训不到位,再加上居住人数大大超限,以致威洛布鲁克发生了一系列悲剧。1965年,由于一名十几岁的护理员看管不力,一名42岁的病人在淋浴时被烫伤,竟伤重而死。几个月后,一个10岁男孩在同一间浴室遭遇了相同的命运。同年,一个12岁男孩因为约束装置松动而被装置缠住颈部,死于窒息。接下来的一个月,一名病人打中了另一人的喉咙,致其死亡。

年底,罗伯特·肯尼迪参议员突然造访威洛布鲁克。眼前的情景令他大为震惊,称这里的设施“还不如动物园里关动物的笼子舒适愉悦”。肯尼迪的造访推动了几项改革,但是持续时间短,力度也不够。几年后,纽约的WABC电视台播放了一部名为《威洛布鲁克:最后的耻辱》的纪录片,曝光了威洛布鲁克的不堪。之后,立法机关才终于着手进行了实质性改革。

除了虐待和疏于看管,威洛布鲁克的过度拥挤、卫生条件极差、人手不足这些因素,共同导致了许多传染病的大肆传播,如麻疹、流感、志贺菌病,以及由肠道寄生虫引起的各类传染病。然而,危害最大的传染病要数肝炎。

为控制肝炎的暴发,威洛布鲁克的医护人员咨询了纽约市贝尔维尤医院的传染病专家索尔·克鲁格曼。克鲁格曼发现,90%的孩子在入住威洛布鲁克后不久便会染上肝炎。虽然已知肝炎是由病毒引起的,但是,肝炎病毒是如何传播的、是否可以预防、有多少种不同类型的病毒引起了肝炎,当时都尚未可知。克鲁格曼选择利用威洛布鲁克的孩子们为这些问题寻找答案。

在一项研究中,克鲁格曼给60个健康的孩子喂食了活肝炎病毒,看着他们的皮肤和眼睛变黄,肝脏逐渐肿大,看着他们呕吐、失去食欲。所有吃了活肝炎病毒的孩子都得了病,部分人病情严重。克鲁格曼认为,给威洛布鲁克的智障儿童喂食肝炎病毒是合理的,因为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无论如何都是会染上肝炎的。但是,他的故意操作使得孩子们患上肝炎的几率提高到了100%。

“那是美国历史上对儿童进行的最不道德的医学实验。”希勒曼说。宾夕法尼亚大学生物伦理学中心的主任阿特·卡普兰表示:“在威洛布鲁克所做的这些研究是一个转折点,让我们对于在智障儿童当中开展医学实验产生了不同的思考。”

用智障儿童做研究终于被彻底终结

公众对于用智障儿童做实验的态度发生转变,威洛布鲁克并非唯一的原因。

20世纪50年代初,麻省理工学院的科学家有意研究人体是如何从食物中吸收铁、钙和其他矿物质的。他们选择了沃尔特·E.费纳德学校,这是一所残障儿童学校,位于马萨诸塞州的沃尔瑟姆,距离波士顿约12英里。费纳德的情况远没有威洛布鲁克的那么惨无人道。和威洛布鲁克不同的是,这里设有一个青少年科学俱乐部。俱乐部的成员日后将参加一项试验,为使用智障儿童做研究彻底画下句号。

在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原子能委员会和桂格燕麦公司的资助下,麻省理工学院的研究人员给孩子们喂食了含有少量放射性钴的早餐。他们想要确定:桂格燕麦产品中所含的矿物质,是否会以不同于或者可能优于其他早餐食品中矿物质的方式,在人体内移动。虽然辐射暴露量很小,只有约300毫雷姆,比高海拔地区(如丹佛)居民的年辐射暴露量还要小,但是吃了放射性食物的孩子同样不可能从实验中获益。

因为在威洛布鲁克和费纳德开展的这些研究,现在,医学研究人员再也没有用智障儿童做他们无法从中获益的研究了,也没有用智障儿童做他们可能从中获益的研究。1965年6月28日,威贝尔来到了特伦德勒学校,它位于宾夕法尼亚州的布里斯托尔,里面住着30个严重智障的儿童。威贝尔给其中16个孩子注射了希勒曼的实验性腮腺炎疫苗,所有孩子体内都产生了腮腺炎病毒的抗体。备受鼓舞,威贝尔又去了梅尔纳·欧文斯之家和圣约瑟夫之家,这两家都位于宾夕法尼亚州东北部的偏远乡村。他找到了60个易患腮腺炎的严重智障儿童。1965年8月13日,他给其中一半的孩子接种了希勒曼的疫苗。结果一样,孩子们的体内产生了腮腺炎病毒的抗体,也没有得病。

希勒曼等人已经证明了他们的疫苗可以诱发腮腺炎病毒抗体的产生,但是未能证明疫苗可以预防这一疾病。为此,他们需要更多的孩子。

接下去的几个月里,斯托克斯和威贝尔向费城地区的各家托儿所及幼儿园派发传单,宣传这一新型的腮腺炎疫苗。感兴趣的家长可以去参加在当地教堂举行的非正式的宣讲会。

有意参加试验的家长,会拿到一张3×5英寸大小的卡片,上面写着:“我同意我的孩子接种腮腺炎疫苗”。卡片的底部有一条横线,是给家长签名的。和现在的做法不同,当年的知情同意书上没有疾病简介、疫苗简介、疫苗成分说明,也不对先前研究的结果进行介绍,不要求验血,也不列明潜在的风险和益处。家长们还会拿到威贝尔的办公室电话号码和住宅电话号码。他们但凡对疫苗有任何疑问,或者觉得疫苗引起了任何不良反应,不论白天还是夜晚,都可以随时给他打电话。威贝尔则会开车去他们家里,给孩子做检查。

斯托克斯和威贝尔招募了400个孩子参加试验——200个接种希勒曼的疫苗,200个不接种。几个月后,一场流行性腮腺炎席卷费城。参加试验的孩子里有63人感染腮腺炎,其中2人打过疫苗,61人没打过。希勒曼的疫苗奏效了。

1967年3月30日,杰里尔得腮腺炎4年后,疫苗正式获批,此后,在美国已经累计供应超过1.5亿剂。截至2000年,腮腺炎疫苗每年保护近100万儿童免受腮腺炎病毒感染,并预防了数千例脑膜炎和失聪。此外,随着丹麦、芬兰、挪威、瑞典、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英格兰、威尔士、以色列、波兰、罗马尼亚和拉脱维亚等国家和地区引入希勒曼的腮腺炎疫苗,这一疾病在当地实际上已经根除。

(本文摘自《疫苗的故事》一书,内容经过编辑,小标题为编者所加;作者保罗·奥菲特(Paul Offit),系医学博士,莫里斯·R.希勒曼疫苗学教授、宾夕法尼亚大学佩雷尔曼医学院儿科教授、费城儿童医院疫苗教育中心主任,是专门研究传染病的儿科医生,是疫苗、免疫学和病毒学专家,是一种轮状病毒疫苗的共同发明人之一,也是FDA疫苗和相关生物产品咨询委员会的成员,美国疾控中心免疫实践咨询委员会的成员。本书译者为仇晓晨。澎湃科技获授权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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