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冷研作者团队-茯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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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政和五年(1115)正月,完颜阿骨打建立金朝,随后迅速壮大,让宋徽宗看到了覆灭辽朝、收回燕云的希望,只不过这种希望是寄托在别人的身上。宋朝派人与金朝交涉,希望金人在攻下辽朝之后归还五代时沦陷于辽朝的汉地,而完颜阿骨打也只不咸不淡地回复:“所请之地,今当与宋夹攻,得者有之。”(《金史·太祖本纪》)宣和二年(1120),宋金正式签订“海上之盟”,约定金军进攻辽中京、宋攻打辽南京。
当年,宋朝决定将陕西军与河北军换防。陕西与西夏接境,军事冲突不断,因此军事素养为宋军最强。这一调动本身是为了履行与金朝夹攻辽国的盟约,但同年年末蔓延的方腊起义,却让宋朝无力履约。金军一路势如破竹,至宣和四年(1122)三月,已经攻下辽朝东京、西京、中京,三京,迫使辽天祚帝出逃夹山;秦晋国王耶律淳募辽东人为兵,组建“怨军”,并在天祚帝出逃以后自立为帝、建立北辽。
眼见辽朝分裂,宋朝坐不住了。此时金军正在鸳鸯泊忙着追剿辽天祚帝,而宋朝试图瞒着金朝独自取下燕京,“把定关隘”(《三朝北盟会编·卷11》),以取得在谈判桌上的更大筹码。北宋朝堂争议不断。一方面,宋辽之间已经和谈百年,一部分朝臣认为不应主动打破盟约;但另一方面,此时确实是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最好机会,如今辽朝败局已定,如果不主动参与到伐辽中,今后十六州土地也很可能被金朝占据。
有鉴于此,宋徽宗力排众议,决定出兵,任命童贯为陕西、河东、河北路宣抚使,受命领兵十万巡边。
然而,此次出兵,在大军出动前,就有四败了!
首先,在发兵前,宋徽宗交予童贯三个对策:“如燕人悦而从之,因复旧疆,策之上也;耶律淳能纳款称藩,策之中也;燕人未即悦服,按兵巡边,全师而还,策之下也。”(《三朝北盟会编·卷5》)这实际上对应着1.和平收复疆土;2.纳降耶律淳;3.撤军 这三个对策。
这意味着,宋徽宗根本没有与辽军交战的心理准备与作战规划。总的来说,在宋徽宗的规划中,这次军事行动的战略目标,是通过向北辽施加军事压力,迫使其投降、收复五代失地;同时要极力避免与北辽交战,导致金人的不满。显然,宋朝试图在金军攻打鸳鸯泊时,抢先占据燕京,但又怕被金朝发现并予以指责,因此在战略制定上显得畏畏缩缩,毫无军事魄力。
这可以算宋军的第一败。
▲完颜阿骨打影视形象
其次,四月二十三日,童贯行至高阳关,整理河北方面军北上,然而“河朔将兵骄惰,不练阵敌军,须之用百无一”,而军粮“虽曰见在,粗不堪食”且“军器甚阙”(《三朝北盟会编·卷6》)。显然,宋朝对于河北方面军战斗力低下的问题早已知情,但这种情况依然延续到了靖康灾难之时。
军队羸弱,这是第二败。
再次,当时宋军可堪一用的西军却还未抵达前线。河北方面军则在集结完毕后,自河间府分两路入辽境。西路军由辛兴宗率领,屯兵范村;东路军则由名将种师道率领,意指白沟。但此时,朝堂中关于“联金伐辽”与“联辽抗金”的争议已经延续到了军队中,致使这一支“弱军”尚未能拧成一股绳。据《三朝北盟会编》卷6记载,这一场争论甚至已上升到了人身攻击:
西路统帅种师道试图阻止出兵,认为出兵发辽师出无名,“譬如盗入邻舍不能救,又乘之而分其室。”
但种师道的反对,却被童贯以皇帝命令压了回去,并说:“今日之军事,(圣)上既有成算——第籍公威名以镇服(燕人)耳。”
杨可世则主张事情过于仓促,“愿熟计而后行。”
但知雄州和诜却反驳杨可世说:“公自谓有万众敌,胆气绝人,视堂堂之师如摧拉枯朽,今日观之一懦夫耳。燕蓟之民,真若沸羹,望我以苏。倘金鼓一鸣,必便比肩系颈,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公欲扇衅败我事耶!”
▲辽代铁盔
从这段记载来看,宋朝主张“联金伐辽”的人,似乎持有一套完整的逻辑:种师道乃是当世名将,拥有莫大名声,因此仅凭名声就可以镇压辽国军队;而燕蓟地区的平民,早已是归心似箭,必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其后,杨可世则被命为前军统制,率着少数部队线性前往白沟一带,对当地民众进行招降,并要求他“开谕招来之意,无得邀功生事”(《三朝北盟会编·卷6》),这支宋军似乎真的是为了招降而来。但事情真的会这么简单吗?
种师道本为西北边防将领,在河北地区的名声有限。而童贯在西边战场与西夏常年交战,应当知晓单凭名声是无法令北辽信服的,很难想象他会围绕种师道的“威名”来制定军事决策,并以此劝降北辽军民。之后的发展,似乎也印证了我们的猜想。宋军目的地在燕地,然而耶律淳“守燕十二年,得人心,号燕王”(《三朝北盟会编·卷5》),因此燕地就是耶律淳的大本营,宋人对燕民的招降政策显然会遭受阻碍。
将领不和,这是第三败。
最后,童贯不仅对燕地民众进行招降,还打算双管齐下,命人写信给耶律淳“劝降”,曰:“秦晋国王阁下……乃乘隙以处,非篡而何,此所谓逆天也……如能开门迎降,归朝纳土,使国王世世不失王爵之封,燕人亦无蹈斧钺之患。”(《三朝北盟会编·卷6》)事实上,哪怕古今语言有所不通,但人们的情绪还是相通的。童贯的这封书信伤害不高、侮辱性极强,对于耶律淳而言,毫无疑问是一种挑衅,而不是招降。童贯如此作为,是因为他与宋徽宗也不是一条心。
▲宋徽宗《瑞鹤图》
宋徽宗的旨意中,并无与北辽开战的选择,而童贯也确实写了一封“招降书”,这一切并没有违背宋徽宗的旨意。这份充满挑衅的招降书,如果引起两国战端,而种师道能够战而胜之,童贯就可以坐获军功。即便不成,童贯也同样可以将罪名抛到种师道等人身上。但这样一来,童贯就相当于在无事前告知的情况下,让种师道、杨可世以及数万将士陷于险境。
可以说,童贯很会当官,而且当到了根本不在乎军事胜负的程度。
这是宋军的第四败。
于是,宣和四年五月二十六日,宋军由杨可世所率数千先行部队抵达白沟附近。此时,北辽耶律淳已在盛怒之下,对军队下达了进攻的指令。北辽怨军(又名“常胜军”)早已在附近埋伏,见宋军接近,骤然发动袭击。杨可世这数千人本就为劝降而来,没有做过多的准备,在接敌后迅速溃败,逃回主力部队。
二十九日,种师道进兵前往白沟。刚扎下营,便有探报称“河北有警”,有大批人流正在靠近白沟。但此时种师道并未作过多准备,而是“如贯素约”,下令道:“燕,吾民也。苟王师力能接纳,自来归附。但坚壁为备,必有内变。切不可杀一人,尔等为我约兵卒,遵依圣旨及宣抚司约束。”(《三朝北盟会编·卷7》)
种师道是西北名将,和党项人打了几十年交道,经历过的战争多不胜数,向来认为“今此招纳事,安可轻举”,更何况杨可世才刚刚被辽军击溃,哪里会如此天真地以为这些是普通的平民。此处“如贯素约”中,“贯”是指童贯,“素”是“向来”的意思。“如贯素约”,是说种师道按照童贯之前的命令,告诉军士这些都是来投降的,因此“切不可杀一人”。在末了依旧提了一句,这是皇上和宣抚司(童贯)的意思。
种师道的话,可以分成三种理解,一是东路军将领种师道不满宋徽宗与童贯的所为,因此选择摆烂;二是童贯党羽为了将责任推给种师道,进行了一定的“艺术加工”,而这种情况也并不罕见——知雄州和诜曾主张,燕民将会“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但在其后又指责杨可世擅启争端,“(宋辽)彼此初无战意,惟(杨)可世擅过界讨杀,致兵结不解”(《三朝北盟会编·卷7》),意图粉饰他与童贯二人盲目乐观以及由招降(挑衅)所导致的战争责任;第三,则是种师道认为,贸然交兵很可能损失惨重,因此端出“上命”严守壁垒,可以避免产生无意义的伤亡。
▲宋徽宗画像
根据后面的记载来看,种师道并没有摆烂。据《三朝北盟会编》卷8记载:
时宣司议令种师道退军雄州,师道力陈:“兵可进不可退,邻敌在迩,退必掩袭。”宣司遣参谋刘鞈往谕之,师道复不从。
结合看来,种师道退守驻地,是为了保存有生力量,而这也可能是种师道向童贯表达不满的一种方式。其后,种师道在辽军围攻城寨时向童贯请援,试图让宋军主力部队对辽军予以突袭。然而这一建议却遭到童贯拒绝。尽管种师道一再坚持,但童贯却始终不愿增援。这一点很可能是因为,如果对种师道进行增援,就会违背宋徽宗的旨意。
种师道知道,再坚持下去也没有意义,不得已遵照命令,趁夜率军从白沟撤回雄州。然而正如种师道所料,“邻敌在迩,退必掩袭”,在宋军撤退之际,北辽怨军紧追不舍,死死咬住宋军后方。由于河北军训练不足、机动性不足,不久之后就被怨军追上。久不经战阵的河北军迅速陷入慌乱,种师道险被诛杀。
六月三日黎明,种师道所部在历经数日险象环生以后,终于抵达雄州城外,但北辽军队也接踵而至。
河北军纪律散漫、战意低迷,“属大风雨,兵士自相蹂践,弃掷兵仗满郊”,全然指望雄州守军接应。然而,直到当天晚上,雄州守军依然在童贯的命令下闭门戍守,让种师道所部在城外扎营。彼时,种师道孤立无援,怨军正虎视眈眈,城内与城外宋军全部哗然,不顾宣抚司命令打开城门,让种师道军队入城。至此,童贯才让辛企宗、辛永宗出城增援;杨可世等断后,最终顺利迎军入城。
然而宋军死伤惨重,“自雄州之南、莫州之北、塘泊之间、及雄州之西保州真定一带,死尸相枕,藉不可胜计”(《三朝北盟会编·卷7》)。
▲童贯绣像画
如前面所说,宋军的战败,来源于多个方面:
首先,是宋徽宗在战略规划上畏畏缩缩,既不愿承担对金朝“背约”的后果,又想独自取得燕京,进而导致前线在进行战役选择时也同样畏首畏尾。
其次,河北军战斗力低下:一方面缺额严重,“河北将兵,十无二三”(《文献通考·卷 153》),另一方面“为将者多为膏粱子弟”(《宋朝诸臣奏议·上徽宗论河北备边五事》),且“教阅训练之事尽废”(《宋史纪事本末·卷86》)。此多番因素造成河北方面军战斗力不足。在最初的军事失利以后,诸将均以为“非得西师,兵力不济”(《三朝北盟会编·卷7》)。
其三,宋军内部也并不能达成统一意见。童贯为军功置种师道于危险之境,而种师道则报复性采取守势;当种师道求援时,童贯又忌于宋徽宗的旨意而选择不予支援,最终导致种师道军大败。各方都出于自己的考量自行其是,不能贯彻既定的军事方针。
其四,宋徽宗对于童贯过于宠信,以至于童贯在前线时阳奉阴违,通过挑衅式的招降书令宋辽两国争端再起。军事统帅不在乎战争的胜负,而且不管胜负他都能从其中获得官场上的利益。这焉能不败?
这些本身可以避免的问题,造成了这一次军事行动的失败。遗憾的是,跟现在很多的网络观点一样,北宋朝廷却将失败的责任,简单地归结于军事问题,让种师道背了个“坐失机会,罢兵南归”(《三朝北盟会编·卷7》)的锅,以及认为只是河北军战力不足而西军未到,并没有对其余问题进行解决,以至于这些问题一直扩张、并蔓延到了靖康年间的军事失败。